54 江冕之墓
第54章 江冕之墓
◎我總得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又或者,是個什麽東西◎
一路朝南走。
江咎此次的目的地, 正是江懷冕口中,他的埋骨之地。雖然江懷冕沒有說的清楚明白,但好在江不孤知道,也省去江咎一番麻煩。
那是江家所有已故先輩沉睡的地方。
三人在一雪山腳下歇腳。他們剛路過一座城, 卻在城門看到了眼熟的黑甲妖衛, 立刻不動聲色的選擇了小路。
江咎在一棵枯樹下找了一塊地方, 去附近收集了一些柴禾。這柴被雪水浸濕, 若直接點燃想來會有不少煙霧, 他一個個的用妖氣蒸幹。
手指一撚,一道火苗落在那些幹柴上。
噼噼啪啪的聲音在這枯木林間響起,江咎靠在一顆樹上, 看季晗之和良辰将打下來的鳥穿在樹枝上架在火上烤。
良辰在路上的時候就實在憋不住了, 在得到江咎許可後鑽出來和江不孤打了招呼。
少年妖族像是看到什麽漂亮的寶物, 驚嘆着贊美了一路,讓良辰樂的嘴角都要翹到天上。
江咎正思索着,江不孤便從一旁靠過來坐下, 身上白色的羽毛大氅粘上了些發黃的草葉。
氣氛一時間有些安靜的過分。
江不孤像是想說什麽, 安靜了一會兒,開口的時候還有些猶豫:“哥,你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問你什麽?”
江不孤愣了一下, 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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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咎穿着玄色的織錦長袍,衣擺上的銀線繡着漂亮的雲和鶴, 與身後的滿目雪景相得益彰。他随意的坐在那,有一種江不孤學不來的閑适和放松。下巴尖掩在黑色毛領裏, 笑着看一人一靈在火堆旁鬧, 目光溫柔。
他又轉過頭去, 也跟着一起看那兩道影子:“我是父親失蹤五年後, 派人送回王府的孩子。”
“當年也是被大哥取了血,才确認了身份。說來好笑,我甚至沒有見過父親和母親。”江不孤拖着下巴,大氅領子上的白色羽毛在他眼前随風晃動:“我記事兒起,就一直跟着大哥了。”
江咎餘光看着他。江不孤另一只手撥弄着自己衣袍上的羽毛,臉上有些與年齡不符的悵然:“聽家裏的老仆說,大哥從小就倔強。”
“我來王府之前,因為父親突然的消失,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他的頭上。本就好強的人吃了多少苦也不願意說,就自己扛着。”
那邊的烤小鳥顯然有了些進展,帶着暖意的香味順着寒風飄過來,江不孤動了動鼻子。
“大哥從我記事兒起,就沒離開過王都。”他視線落在那被架在火上的鳥:“也不知道以後他會不會有機會再離開那裏。”
江咎看着那團火,心下忍不住嘆息。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感覺這血緣上的兩兄弟看着光鮮亮麗,卻好像也沒有比他好過多少。
只好站起身來拉着少年過去加入那一人一靈:“二哥給你烤只兔子,你少想些有的沒的。江懷冕主意正,定然有自己的考量。”
良辰性子跳脫,打個岔的功夫,江不孤就又笑起來。他和良辰分食了一只烤兔子,一時間被驚得合不攏嘴,直嚷嚷着讓江咎再烤一只。
“我帶良辰去抓獵物,你和晗之哥等等我們!”他意猶未盡的舔了舔手指,和良辰一個起落就消失在密林裏。
江咎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個笑來。季晗之用一旁的一根木棍戳了戳火堆。
“你之前說要去挖你自己的墳墓?”清潤的聲音沒有什麽感情,混在火焰的噼啪聲裏,多了幾分人氣兒。
“江懷冕說我的身份沒問題。可我總覺的蹊跷。”他轉過頭來與季晗之對視,臉上沒了剛才的輕松惬意。
白發的妖族眼睛眯着,臉往下埋進黑色的毛領子裏,看起來多了幾分兇厲的野性:“我曾經遇見過一個妖族的少年,名叫十六。他說,他從不知道有妖族和人族的混血能像我一樣活這麽久。”
季晗之眼裏也多了些鄭重:“一個也沒有?”
“至少他從沒聽說過。”
青年目光微沉。
【江懷冕說他已經死了,是親眼看着下葬的。】
【而混血兒又沒有活這麽久的……】
“等會兒再問問不孤。”季晗之寬慰他,心底卻紛紛亂亂的想了很多。
“我在秘境裏得到了許多妖族的記憶。”江咎聽着他的心音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算不上好看,眼底一片暗光。
他記得秘境裏的那場夢境。
血腥的戰場,和兩雙溫柔的手。
還有一聲催促他逃跑的尖叫。
那聲音現在好像還環繞在他的耳邊。
凄厲又絕望。
他是一個不到兩三歲就被埋葬的妖族後裔。他的父母當年和他,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江不孤很快就帶着良辰回來了,兩人收斂了臉上的沉重。
只是心中那層陰雲,此刻又籠罩過來。一直因為季晗之而壓抑的戾氣也好像又有了冒出頭的趨勢。
男人翻轉着手裏的木串。火光打在他臉上,影影綽綽,白發垂落的片刻,眼底疑惑和冷光同閃。
三人吃飽喝足便又踏上旅程。沒有了車架,但三人也并不急着要趕路,路遇沒有江府黑甲妖衛的城市便進去歇腳,一路游玩着,來到的南豐城西邊的一座名叫臨陸關的地方。
臨陸關雖名如此,卻并不是真正的臨着央陸。聽說是幾百年前,臨陸關所在的地方就是央陸和北域的交界,幾百年間的各種沖突戰役讓北域的邊界在此處又擴張了一小部分。
北域本就遼闊,這版圖上的“一小點”,放在眼前也是一段不小的距離。江咎和季晗之看着臨陸關外一時有些震撼。
臨陸關比南豐城位置更為險重,常常爆發戰事,是北域與央陸沖突最強烈的地方。戰場的痕跡遍布關外,縱然近百年內兩域消停了不少,可歷史的痕跡一時半會兒是抹不去的。
幾十裏外便是曾屬于央陸的層巒疊嶂,北域的冰雪漸漸融化,與綠水青山接壤。這些天來習慣的白茫茫一片如今也有了生機勃勃的綠。妖族顯然不講究戰場打掃那一套,強橫的身體素質讓他們不必擔心疫病。石頭旁邊,枯樹之下,到處都是腐爛破敗的骸骨。
戰争的痕跡留在了這裏。一層厚厚的雪,覆蓋了白骨,也掩蓋了地上的瘡痍。
季晗之靜靜的站在臨陸關內看着那片戰場,臉上露出些沉思和困惑。他的視線不動聲色的在周圍掃過,又恢複淡漠。
江咎沒想到江家人會選擇戰場邊關這樣的地方作為埋骨之地。江不孤倒是非常習慣,一邊帶着他輕車熟路的走,一邊道:“以往江家每三五年會來此做一次祭拜。從我記事兒起,這事兒就一直是我在做。”
“聽老仆說,曾經大哥也來過。那時候的他狂傲的很。”他笑出聲音來:“都到墳頭上了,愣是誰也不肯跪。最後還是被跟來的黑甲妖衛摁着才完成了儀式。”
江咎有些難以想象那樣冷淡頑固的人也曾有這麽一天,臉色很木。
“就是這裏了。”
在關外與央陸相反方向的郊野,江咎看着一片林立的墓碑,不由得心中多了些肅穆。
三人散開來,在這一片碑林之中尋找江咎的名字。
寒風蕭瑟中,江咎走的很慢,最終停在一處墓碑前。
那碑立在碑林側邊有一段距離的位置。孤零零的一顆枯樹下,像是格格不入,又像是遙望着遠處的碑林。小小一塊的石頭似乎只有江咎膝蓋處高低,前已經落了一層雪,被雪掩蓋的土地上空空蕩蕩。
江咎手指落在碑上。上面刻着四個字,字體遒勁有力:阿冕之墓。
沒有後綴,也沒有身份的說明,僅僅一個名字,連姓也沒冠上。
季晗之和江不孤站在不遠處看他,沒有人說話。
江咎看着那塊墓碑,臉上露出些古怪的嘲諷:“真是想不到,我有一天能看到自己的墓碑。”
他拂去了碑上的雪。手指在寒冷中開始發紅,青紫的血管更加清晰。銀發的男人站在冰天雪地裏,身後不遠處是成片的碑林。雪撲簌簌的被他掃落下來,手指劃過的痕跡留在那圓弧狀的平面上。有化開的水順着留下來,擦過冕字,慢悠悠的融入地上的雪裏。
江咎一揮袖子,碑後的一層雪便被掀開,露出那留有翻動痕跡的土地來。
“看來江懷冕派來的人已經來過了,恐怕也就比我們早上幾天。”江咎看着,臉上沒什麽表情。
枯樹底下,小小的土堆被人刨開又掩蓋。江咎看着那隆起的一小塊,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周圍冷的難耐,凍的耳朵都有些灼燙。他又将臉往毛領中縮了縮。
“真是不客氣。”他越過墓碑,站在小土堆前,用一種像是感慨的複雜聲調喃喃。他一揮手,妖氣席卷而出,掀翻了那一層。
那坑挖的很深,他也只掀開了最表面的,于是掏出工具,沉默着一點點又将周圍的土挖開。
季晗之走過來問他要了工具,沉默着跟他一起挖。
江咎沒有去聽他的心音,他的目光只落在地上。他挖着挖着,似乎好像看見了小個兒的自己躺在這裏。于是動作一頓,又回過神來。
這冰天雪地的,即便是自己當時真的沒死,想來也差不多會被凍死了。
一鏟鏟的下去,兩個人誰也不說話。江不孤和良辰站在坑洞旁邊,前者臉上還有些顯而易見的擔憂。
“二哥,為什麽一定要挖開呢……”他喃喃着道。少年不理解,人已經回來了,為什麽還要揪着過去不放。
江咎停了片刻,垂着頭笑了一下,垂下的銀色長發将他的側臉遮擋了一半,江不孤看不真切。
“我總得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又或者,是個什麽東西。”他說着,随着沉悶的咚的一聲響,鏟子磕到了他的棺椁。
“我似乎原叫江冕,”他一邊說,一邊用鏟子将整個棺椁的輪廓都挖出來:“可現在我叫江咎。為什麽我會在人族乞讨十數年,我的家人呢?”
“我上了山,拜了師,修了仙,最後化了妖。”他停下鏟子,蹲下去用手拂去棺椁上的浮土。
“我丢棄了我的劍道,也丢了我作為一個人的身份,最後變成這麽一個人不人妖不妖的東西。”一旁的季晗之垂着頭沒有說話,只是挖掘的動作緩了緩。
天上又開始下雪,雪花落在三人頭頂,沒人去管。
“說到底,我是誰這個問題也只有我自己在意。”
他擡起頭來,露出那張雜糅了妖族的妖異俊美和人族的溫柔明朗的臉,赤紅的眼睛看着江不孤:“我是你二哥?”
“不一定吧。”他的聲線華麗,卻又在這樣的場景裏顯得詭異。
“你的二哥,可是在二十年前就被葬在這裏了。”
江不孤一抖,看向棺椁的眼神帶着些他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恐懼。
江咎一把掀開棺蓋,露出那空蕩蕩的內裏。
只有淩亂堆砌的,華麗卻冰冷的陪葬品。
作者有話說:
餘期:第一本終于入v了。感謝天使們!感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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