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電量4%

電量4%

風雪漸小，直至停歇。

天空很藍，像瘋女人在風中舞動的藍色裙子一樣在頭頂展開。只一樣區別，雪後的天空是如此的澄澈明淨，沒有一絲雲彩。而瘋女人的裙擺前方血跡斑斑，在體溫與雪花的雙重作用下，像培養皿裏的黴菌一般在藍色的裙子上一點點擴開。

霧起，眨眼間，天地融為一體，道旁的樹如同一個個瘦長鬼影，仿佛要将瘋女人團團圍住。瘋女人放慢車速，試圖從霧中分辨道路。而在她沒有注意的地面，雪融化，水慢慢代替了雪。

水，水，水，到處都是水！

等瘋女人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的車騎不動了，水幾乎沒過車底，電量顯示了一個令人極其不安的數字——4%。

瘋女人卻笑了，她來到海邊了，她夢寐以求的海。

霧氣彌漫，天空的藍色被完全遮掩，但沒關系，海在發光，準确地說是海浪卷起了光，微弱而美妙的幽藍，像是遠處有一只優雅的、巨大的怪獸伸出無數發光的觸手在慢條斯理地吞噬着無邊的黑暗。

“咕嚕，咕嚕，咯吱，咕嚕……”

瘋女人感覺自己也在被吃掉，心甘情願地被吃掉，她于風聲與海浪聲中聽見了那斯斯艾艾的咀嚼聲，舐去她裙擺的血跡，舔掉她所有的傷痕，咀嚼她的悲傷痛苦，吞咽她的思想理智，消化她的四肢百骸。

第一次，瘋女人主動扔掉了自己的車，任那陪伴了她十多年的小電驢躺倒在海水中，漾起一片微弱的藍光後被黑暗的海水吞噬，一點痕跡不留。

瘋女人莫名覺得海水中的遠方那只怪物應當是一只巨大的鯨魚，世界上最古老、最大的鯨魚。她要去那裏，像匹諾曹一樣，聽着咀嚼聲，在鯨魚肚子裏安眠。

可惜霧中的瘦長鬼影不放過她，全部湧來，四面八方，除了灰蒙蒙的天空和腳下的黑暗海水。

因為瘋女人覺得被鬼吃掉不合算，所以沒有翅膀的她躺下了，躺在了黑暗的海水中。她在海水中呼吸，在海水中睜眼，像一只真正的鯨魚那樣，隔着海水望天。哦，不對，說錯了，她成為了一只真正的鯨魚。

瘦長鬼影們彎下腰看她，嚴絲合縫地擋住四周，只留下頂心的不規則圓形。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在瘦長鬼影的映襯下像是一輪被啃噬的圓月，挂在最高處，随着海浪的推拉，時而放大，時而縮小。

瘋女人賭對了，瘦長鬼影不敢進入黑暗的海水，它們沒這個本事。她笑了，她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控制幽光的訣竅，像吃薄餅一樣，從鬼影的最低端慢慢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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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海水，這些鬼影不再可怕，簡直笨的可笑，一動不動地被吞噬，只會烏拉烏拉地亂叫。瘋女人這頭新生的鯨魚可聽不懂鬼語，只當它們在喊救命。

瘦長鬼影在變短，圍住的天空在一點點擴大，濃厚的霧氣也在消散，好像朦胧中真的有一輪明月藏在天空。

瘋女人有些累了，她忍不住像人類一樣打哈欠，一串串氣泡從水中冒出，向朦胧圓月飄去。矮矮的鬼影們争先恐後地蹿出一截，争搶着戳破冒出水面的氣泡。

随着氣泡發出“噗”的一聲輕響，鬼影們露出微笑，它們會說人話了，嗡嗡作響，亂成一團，但每一句都清晰入耳。

“一個人在家，乖乖的。”

“你家娃真乖，不像我家泥猴子成天在外面瞎晃。”

“不要老看電視，眼睛會壞。”

“真乖，這麽小就知道洗碗。”

“拼音背完了，再下去玩兒。”

“別吵了，有什麽好吵的，送她回家吧。”

“略波略波了，我不聽，我不聽。”

“真懂事，在我家，睡覺都只側着睡一半。”

“真聰明诶，一個人在家，擰不開水瓶，自己在瓶底咬了個洞。”

“我要先下樓，不要你在我前面。”

“就說不要看電視，近視了吧。”

“回家了，不要老跑到人家家裏去讨人嫌。”

“女孩子學不好理科的。”

“家裏沒錢，不買。”

“你怎麽不跟朋友玩兒了，朋友呢？”

“都是為你好。”

“你跟你表弟計較什麽，他小，你也不懂事？”

“小孩子要什麽壓歲錢，交學費的。”

“去作文培訓啊，家裏沒錢，算了吧，可能是騙人的。”

“頭發剪到耳根，上學沒必要留頭發。”

“你寫的詩不行，退了。”

“最近不一起走啦，我和她更有共同話題，你又不聽歌。”

“親戚給的衣服，還都很新呢，來穿穿看。”

“啊，這個啊，和你之前寫的很像，沒有吧。校報上的這篇是我姐給我改的，怎麽樣，還要不要到我家玩電腦？”

“你笑起來真醜。”

“太磕巴了，英文不太好，又內向。”

“抽簽沒抽到，上不了這家學校了。”

“你們家長再不來報名，她就沒學上了，還好有九年義務教育啊。”

“我記得你小時候作文不是挺好的嗎？怎麽現在不行了？補課吧。”

“這個，你不知道嗎？很流行的，這是……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門打開，透透氣，不要關着。”

“太貴了，不補了。”

“你們知道嗎？她幼兒園踩屎，在褲子上呢。”

“你要理解，班長很辛苦的，所以她這次的排名有點兒下降。再說了，三好學生又不是只看成績，所以大家才都投票給她，別多想。下次再努力，三好學生還是有機會的，不要哭了哦。”

“你當男伴，裙子借我吧。”

“我不管你，誰管你？吃喝拉撒，哪樣不是我在管。”

“我可能不太行了，這是家裏的保險和存折。我要是死了，你怎麽辦？”

“你真小氣，一塊錢也計較。哎呀，不小心掉地上了，你撿嗎？”

“騎車怎麽不小心，被車撞成這樣。”

“是不是你偷的，只有你一個人看見我的相機了。”

“我是你老子，你不聽我的，聽誰的。”

“你這次考挺差，都和我一個班考試了，抄抄。”

“女兒哪個班的？”

“人活着的意義是什麽？”

“你怎麽這麽內向啊，要改。”

“你怎麽只吃一個素啊，減肥嗎？”

“不要想這些奇怪的東西了，看看現實，你怎麽這麽敏感，脆弱？”

“近視度數加深了，你早晚要瞎掉。”

“這樣不算殘疾？不能領補助？”

“專心學習，學習要什麽手機，能打電話就行。”

“你初中學習挺好的，怎麽高中排名靠後了。”

“你和之前不一樣了，變這麽高冷。”

“不要看動畫片，小孩兒看的。怎麽喜歡這個？”

“那個家夥騷擾了我們班好多女生，好煩啊，唉，但是好像沒騷擾你啊？”

“考前沒睡着，怎麽沒打電話和我說說。”

“考這麽差？不好報志願啊。”

“我也不懂，你自己看着辦吧。”

“別小氣，借我抄抄。”

“你考公還是考研？沒想過嗎？沒人跟你說？你未來沒安排？沒想法？”

“我記得你高中挺瘦的，怎麽現在這麽胖，少吃點兒。”

“不太了解，我不看動漫的，這類小說我也不感興趣。”

“任務完不成，不能放假，要不你通個宵，我明天放你假。”

“別說忘記了，我沒教你嗎？人家會說你沒家教。”

“實習就給這麽多錢。”

“家裏曾經都失業了，你爸兩年沒工作，一直在外面晃，存款一直在減少，我能怎麽辦？我能怎麽管你？我害怕啊！”

“哦，我忘記了，我還有學校面試，你自己重新排吧。”

“你還沒聯系導師啊，人家都選好了。”

“這個方向太難了，我勸你最好轉方向。”

“我也不太懂，咋辦？咱倆是不是要寄？”

“這個結果不好，這樣寫的不對，再改。”

“導師被疫情困國外了，回不來了。”

“我家裏安排好工作了，你呢？還沒找嗎？在考公？”

“女研究生啊，是不是三十啦？”

“疫情，公司效益不好。”

“你這個工作不穩定，考公好，平時把書看起來。沒考上呢，想公務員幹什麽的幹嘛？考上了，幹什麽不行。”

“你們家小時候挺争氣的，都不用管，都沒補過課，不像我們家都花了好幾萬了。”

“女孩子啊，研究生學歷，不好找對象。”

“不要亂花錢，都存起來。”

“研究生出來，和我工資差不多嘛，好像待遇還沒我好。”

“我還以為你腦子被撞壞了，一直問我畢業論文寫好了沒。”

“相親就是這樣嘛，正常的，貨比三家，相親又不像談戀愛。他聊聊你，再聊聊她。”

“現在能來嗎？晚上不方便，打車吧，公司報銷。”

“東西都交給你了，你看看怎麽做。”

“有個長輩給你介紹了一個四十多的，哪個叫你不談戀愛的。”

“不要玩游戲，不要給游戲花錢。”

“還沒做完？”

“不是幫你推了嗎？這次人家比你高，行了吧？”

“效果不太行。”

“怎麽周末加班？女孩子家……”

“瘋了，沒事啊，正常的，不要緊。你小的時候，我也帶着你去看過心理醫生。周末，我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我有個想法，沒想搶你的工作，我就是想試試。”

“我好不容易給大家争取了加班工資的福利，不要和九九六的比工資。”

“你不要叫苦了，你比我以前好多了，要體諒公司，好好幹，我聽說那誰誰到現在還在家裏蹲呢。”

“年紀不小了，還沒找呢？”

“哪裏醜了，哪裏矮了，是你高了，小夥子挺周正的，結婚要找踏實的。他工作好，有大房子。”

“你年紀輕輕怎麽長了好多白頭發？”

“人家看上你了，說你老實。”

“你是一個聰明人，做聰明人的選擇。”

“還沒做完？”

“你不收拾，你以後婆家怎麽看你？”

“我們部門挺好的，都不在乎錢，只在乎技術的進步。”

“不要買沒有用的玩意兒，收拾一下。”

“我還有點兒工作要做，你先走吧。”

“還不睡，又熬夜玩手機。”

“有BUG，去看一下。”

“你看你的大臉肥的。”

“大環境不好，都在裁員。”

“努力工作，下班後提升自己才不會被淘汰。”

“不要被人騙了。”

“你結了婚才能理解我。”

瘋女人在聽懂人話的瞬間就溺水了，她不是鯨魚，也無法在海水中呼吸。偏巧，海水不像最開始那樣淺，她努力地用腳尖夠地面，卻絕望地發現腳下是深海，她夢中的巨鯨離她十萬八千裏，不肯救她。

廣闊的深海裏，巨鯨是如此的渺小，像一粒千萬層床墊下豌豆，無法觸及，卻強勢地彰顯着它的存在，膈應着她。

瘋女人感覺自己在向海底沉沒，像一塊死去的石頭。

這時候，瘋女人在想什麽呢？

瘋女人在想自己那輛只剩百分之四電量、被她丢棄的破車。

它在哪兒？

“它在哪兒？”，瘋女人自語。

“它在哪兒？”，腦海中的聲音又活了過來。

“（它在）它（哪兒？）在哪兒？（它在哪兒？）”，腦海中的聲音重疊着，仿佛是一群不專業的、焦急的搜救人員在搜索災難後的幸存者。

“它在那兒！”，突然，瘋女人的腦海中一道聲音如雷鳴。

“它在（它）那兒！（在那兒！），（它在那兒）”，腦海中的聲音雜亂卻有方向。

瘋女人眯縫着眼，看見一道明明滅滅的光，是她那輛破車的車燈。

瘋女人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她心愛的破車游去。還好，她運氣不錯，順流，海水溫柔地送她。

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瘋女人聽見了她的破車在鳴笛，在海水裏低沉而緩慢，她聽懂了鳴笛聲。

“一直向前走，千萬別向後看，否則就永遠回不去那個世界了！”

“沒錯，心是很重的。”

“每個人的身體，都由她們自己保護。”

“我們一起大笑看看，可怕的東西就會跑光光了！”

“姐姐，這個給你，好吃。”

“吃飯了，都是你愛吃的。”

“給你買的書。”

“你的作文獲獎了！”

“病假好幾個月，來我辦公室，我幫你補補課。”

“高中學習壓力大呀，都瘦了，快吃，媽媽保溫盒給你裝的菜，多吃點兒，慢慢吃。”

“不錯，我們班在這次考試裏有個滿分，人家還請了好久的病假。”

“人生就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可以自己定義嘛。”

“沒事兒的，抱抱。”

“你沒看面試名單嗎？你考上啦！你趕緊準備準備，我把我資料借你。”

“這次考不上沒關系，家裏供得起。”

“沒關系，我仔細幫你看看論文，改一改，能行的。再補充點兒資料，你自己也要上點兒心，自覺點兒。”

“你真的很好看。”

“最近工作壓力大呀，你媽買了你喜歡的菜，來，吃飯。”

“走，吃火鍋。”

“過啦，要畢業啦。”

“你聲音很好聽。”

“這世上每天都在創造出新的東西，你不覺得很新奇嗎？一棵樹的組成是上萬年的進化，一根電線杆的組成需要許多人的配合才能完成的。只要人類還在創造，那麽我們就可以慶幸成為人類。”

“你笑起來很好看。”

“你這件衣服好看唉，顯得你很精神。”

“一輩子，你會遇見很多人，普通人，不好不壞。”

“我相信你的潛力。”

“沒關系，找到錯誤就好解決了，這不就沒問題了嗎。”

“一起雙人成行嗎？”

“做的不錯，辛苦了。”

“把這個學起來。”

“我唯一聯系的老朋友就是你。”

“這個好吃，推薦。”

“這個好看，安利。”

“早安。”

“晚安。”

“生日快樂。”

“宇宙的問題不需要你來解決。”

“明天會下雨，記得帶傘。”

“媽不要你的錢，你自己存起來。”

“晚上下雨，打車回家吧。”

“家裏有飯。”

瘋女人摸着車把手，她想回家，她想媽媽，她想起來了，這車是媽媽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