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招魂

招魂

這世界上有好人,還有壞人,但更多的是難以判定好壞的人。

曾經我覺得溫明承是個溫雅柔情的好人,後來我發現并非如此,他的很多所作所為出乎我的意料,但是人本來也就是經不起細看也不能細看的的東西,或許他也是這樣的。

我和他在一起,一是因為他愛我,二是因為他是個好人。

現在是不是個好人存疑,那麽愛我呢?

在旁人的眼中他當然是非常愛我的,那麽在我的眼裏呢?

這幾天裏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

我嘗試在夢中問他,可是他只是看着我并未回答我。

我不禁去細想和他的半生。

兒時幼稚游戲,嬉戲打鬧,少年時知心動慕少艾,兩手相握面紅心跳,青年時異國他鄉相愛相伴,最後步入婚姻。

我們一起經歷過溫涼春晖、繁盛熱夏、杲爽秋陽、料峭寒冬。

我聽到過他的心跳,望進過他的目光,感受過他的發絲穿過我的指縫。

從十歲出頭到将近三十歲,從他外貌的變化感慨時光的飛逝,欣賞他種植的鮮花感知四季的變遷,和他相擁而眠感受日複一日,看着他的生死知道人生的難料。

他參與了我的前半生,而我陪他走過了一生。

人心是很難看透的,但是感情又是最難隐藏的,如果有人能夠真正知道他愛不愛我,那麽除了他自己便是我了。

我明白,他是愛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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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是梅音大師,阿臻快來見過大師。”

我在我媽的帶領下去往了一個郊外的庭院,在這裏面我見到了據說能幫我召回亡魂的法師。

一位穿着寬松白色輕紗僧衣的中年人端坐在蒲團上,聽到我的問候之後擡起頭來向我笑了笑。

他的年齡不小了,眼角和額頭多有細紋,但眉目和善,打量人的目光并不會讓人難受。

他穿得像是僧人,但是我覺得他不是僧人,因為他留着短發。

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真的能幫我召回亡魂。

“東西都帶來了嗎?”他将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對我說道。

“帶來了。”我拎着箱子上前,在他的面前打開,裏面是一些明承在世時的貼身衣物,我們小時候的照片,我們的結婚戒指,還有結婚時的合照。

他将這些東西一樣一樣的檢查了一遍,時間大概過去了半個小時,然後他擡起頭來看着我。

他的目光像是冰雪融化之後曬過日光的水,帶着很平靜的溫意。

“你單純想召回亡魂并不難。”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這句話讓我大喜,“我要怎麽做?”

但是他笑着搖搖頭,“亡魂回到世間需要有一個名字和活人一樣的身份,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被占了不是嗎?”

這句話讓我猛地一頓,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知道有冒充者的存在。

實際上,在此之前我并沒有完全地相信有召回亡魂這一說,或者說并沒有完全相信有人有這個能力,但是哪怕江湖騙子,我也願意在白天的短暫自由的時光安慰一下自己。

但是他這句話卻真的給了我希望,我放在膝蓋上的手開始不受控地發抖,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和尚,但是他穿着袈裟于是我雙手合十向他懇求,“是的,請您幫我和我的愛人!”

他并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示意我媽先離開。

我媽猶豫了一下,但是看着我急切的樣子還是離開了。

她走了之後,梅音大師從蒲團上起身,他在我生前不緊不慢地走了幾步,大概數分鐘後才對我說:“占據你先生位置的存在和普通亡魂不一樣,按理來說是送不走的,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失敗了的話……”

“你的靈魂将在數日之後脫離軀殼,簡而言之,你必死,你敢嗎?”

我敢嗎?

實際上我真的是一個向往簡單的快樂的普通人,但是這一生中我經歷了兩位至親的死亡,父親死的時候我還小,他離開之後我一家就失去了保護,後來明承一直護着我,而他死了之後,我便失去了幸福的人生。

我還有什麽不敢的呢?

我很肯定地回答他:“請您幫我。”

大概一個小時後,我坐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手中拿着一個黑色的長錐。

以我為中心用紅布條和白蠟燭圍了一個直徑大概四米的圈,明承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而衣服上用我的血寫滿了他的生辰八字。

梅音法師穿着一身紅與黑的祭服赤着腳在我的身邊跳着詭谲奇異的舞蹈。

像是一種遠古的祭祀,我聽到他的口中念念有詞。

“……坎離兌震,乾根巽坤……”

“明火不生,陰水回浦……

一根一根燃着的蠟燭被混着朱砂的鹿淚澆滅,空氣中彌漫起怪異的味道。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忽然,他停止了祭舞,從袖中掏出一條深黑色的蛇,然後将提前割破我的手腕獲取到的血液喂到蛇的口中。

緊接着我看到他竟然一刀砍死了蛇,蛇體噴湧而出的陰冷血液澆滅了最後一根蠟燭。

就在這瞬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起風了。

風卷起了濃濃黑霧,像潮水一樣淹沒一切,逐漸的梅音法師的身影慢慢消失了,只有紅布條圍着的圈子以內的位置能看得到東西。

一個腳步聲緩緩地由遠及近。

是男士皮鞋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我認識這個聲音。

“你來了。”

身後的男人笑了笑,聲音沒有溫度,“這麽大費周章我怎麽會不來呢?想要見我實際上也不用這麽麻煩,我們每天都相見不是嗎?”

我握緊了手中的長錐,它是冷的,我的手也是冷的。

梅音法師讓我用它紮進他的心口殺了他,只要能成功殺了他明承就能回來,但是我們都知道這很難,我殺不了他但我還是選擇了這個方法。

他在我的身旁單膝跪下,伸出一臂攬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我握着長錐的手,語氣很嘆惋,“你看你總是這樣,明明很柔弱卻總是這麽固執,固執地愛那個人,固執地和我做對,固執地不肯放過你自己。”

他的手指在我手中的長錐上敲了兩下,“知道殺我失敗的話會怎麽樣嗎?”

我知道:“會死。”

他說:“你覺得我會讓你殺嗎?”

我笑了笑:“不會。”

他臉上的虛假的笑容瞬間蕩然無存,聲音冷到極致,“所以你這是在尋死?”

死到臨頭我卻沒有覺得害怕,居然可以很輕松地笑着:“我不知道,我應該不想死,我想好好珍惜這條生命,但是每一天,我不知道該做什麽。”

我身旁的“人”默然了好久,他起身他走到我的身前,正對着我俯下身來,我看到他的眼中有痛楚和後悔在翻湧,“阿臻……如果我沒有逼你那麽緊,你還會這麽做嗎?”

“我不知道。”我還是這麽說,因為我真的不知道,現在主導我的應該不是理智。

他緩緩地在我身前跪下身來,用雙手托起我的臉和我對視,“那……如果我像他一樣變成你喜歡的樣子,不,我會比他更溫柔,我也會去學習你喜歡的油畫,去和你一起做你喜歡的事,你……會慢慢接受我嗎?”

這一次我沒有說話。

他深深地看着我,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忽然真心地笑了,“阿臻,我不會讓你死的。

說完,他赫然起身,對着圈子外濃重的黑暗猛地伸手。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喊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接着室內再次起了風,已經熄滅的蠟燭忽然微弱地冒出火焰又熄滅,反複地在風中搖擺。

他的眼睛開始變得血紅,目光尖銳,狀如惡鬼,周身殺氣騰騰。

我駭然大驚,扔下長錐上前阻止他,“是我要求他這麽做的,你不要殺他!”

他回頭向我森然一笑,“我殺了他,再将他的血塗在你的身上,你就可以從這裏出去。”

“不——”

骨骼碎裂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還有微弱的掙紮聲。

人要死了。

他鐵了心要殺梅音法師,但是下一秒他又放過了他。

因為我在他的腳邊跪下了。

他似乎怔住了,垂眸看我的眼中是罕見的茫然不知所措。

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他扔下人之後猛然後退了幾步,又連忙向前,“阿臻……”

我跪在地上,臉上應該沒什麽悲痛的表情,但是淚如雨下,“我知道我殺不了你,所以我今天并不是想要殺你,我也說不清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可能我實在是拿你沒有辦法了,只有這樣你才會聽一下我的想法。”

他要拉我起來,但是我拒絕了,所以他也跪在我的身前看着我。

“你走吧,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鬼怪,因為我和明承的原因讓你出現在這裏很抱歉,回你的國家吧,你離開了我也算是成功了自然也不會死,這樣也算是兩全了。”

他的手掌托着我的臉,我眼淚流了他滿手。

再擡起眼時,我卻發現他哭了。

是很無聲的哭,面孔俊美卓絕,如同完美卻沒有生命的工藝品,兩行血淚從眼角流下,在白瓷一樣的臉上劃出可怕的痕跡,又從下颚滴在地上。

“我走不了的阿臻。”

“你的靈魂系在我的身上,我走了你會立刻魂飛魄散。”

我怔住了,“什麽……”

“沒有發現嗎?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他的手移動到我的背部,将我拉近,低下頭來了額頭輕輕抵着我的額頭。

“我曾經很喜歡我們之間的聯系,我認為你是獨屬于我的,卻不想過度自負把你逼到這個地步。”

“對不起,看到你祭拜他的遺像的樣子,我就妒嫉昏了頭了。”

他親吻了一下我的眼睛,輕聲說:“我走不了,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讓你擺脫我。”

我眼看着他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了一個黑金人偶。

人偶做工精美,身上密布着各種古老的祭文和繁複的圖案,頭上有一顆已經失傳的純白東珠。

黑南迦。

他一直不讓我找到它,所以我也已經放棄了,現在他自己拿了出來。

“假和尚道行有限,我沒有心,鹿血錐殺不了我,但是可以殺它。”

他把長錐重新塞回我的手中,攥住我握着長錐的手對準黑南迦,向我挑起眉毛笑了笑,“這才是我在人間的媒介,你刺向它,我就會從此消失,再也不能纏着你。”

我愣愣地擡起眼睛看他,卻被他眼中柔和的笑意刺痛,這個目光我只在明承眼中見過,這是愛人者才會有的情緒。

也是因為在漫長的歲月中,我無數次無意中撞進過明承這個目光中,所以我确認他是愛我的。

我的心瞬間劇痛,長錐怎麽也刺不下去。

他不是我的明承,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但是他知道愛別人的滋味,所以他眼中的愛意還是會刺痛我。

“你猶豫了。”我再一次看到他真心的笑容,眉眼彎彎睫羽纖密,情溫意柔。

“別忘了我。”他說

下一秒,他抓着我的手,猛然刺了下來。

黑金人偶極為堅固,長錐鋒利的尖紮在它身上瞬間碎裂。

但是我身邊的蠟燭忽然之間全體重燃。

簾幕一樣的黑暗向他奔湧而來,纏上他的身體他的臉,他雙手垂在身側仰起修長的脖頸,高大的身影淹沒在黑暗中,仿佛被黑暗蠶食殆盡。

我猛地向他伸出手,想要叫他的名字,卻想起來他根本就沒有名字,而我的手也只抓到了空氣。

黑暗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我還坐在原地,臉上的淚水已經冰涼。

而中年和尚爬起來用變得沙啞的嗓音再次吟唱起來。

“黑滍暮去,死者蘇生……”

“亡魂歸———”

與此同時,我聽到一聲急切地喊聲。

“阿臻———”

我想起來我最初在哪裏聽到的這聲呼喊了,在兩輛車劇烈相撞,生死關頭,身側的人大喊了我一聲,将我死死地護在了身下。

從此陰陽兩隔。

我驟然回頭:“明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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