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溫明承(4)

溫明承(4)

和魏家父母不一樣,我的父母是聯姻。

從小到大我從未聽到過父母吵架,小時候我以為他們恩愛和諧相敬如賓,後來我見到魏家的父母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他們并不恩愛,或者說感情很淡。

我的母親優雅溫柔,以丈夫和子女為重,家庭就是她的事業,而父親是一個很典型的大家族高位男性掌權者的模樣,他看起來沉穩和善彬彬有禮,但實際上傲慢冷酷目中無人。

十幾歲時我就明白了,在他的眼中妻子兒女并不是和他處于平等地位的人。

妻子是他年輕時為了彼此家庭的利益而聯姻的對象,她從小接受淑女教育,善長禮儀社交、打理家業、相夫教子,是他很好用的工具,而兒女是他必備的資産。

這樣的家庭可以客氣和諧,但是卻不會有太多溫情的父愛。

所以在得知他從裕華跑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不會是什麽好事。

我沒有告訴阿臻,自己去見了他。

而在他告訴我見面地點後,我明白了他的來意。

因為見面地點是我和阿臻住過的酒店,甚至還是那個房間。

然而這也讓我十分不解。

溫家的産業每天都數不清的事要處理,而且明明再有幾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他就這樣難以忍受,以至于連夜從千裏之外的裕華趕來見我嗎?

這符合常理嗎?

他就這麽看重這場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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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一直對于這門聯姻感到不解,因為溫家世代經商,是商業家族,而魏家是書香世家,他們的産業在藝術和文學方面,我們兩家的聯姻不見得會給彼此帶來多大的利益。

而且從實際利益來看,因為魏叔叔執着于把藝術放在資本的前位,這致使魏家的發展過于溫吞,資産和規模遠遠比不上溫家,如果真的要有人從這場婚姻中得利,那只會是魏家,這不符合我父親的做派。

不僅是我疑惑,我聽到我母親也跟他偷偷談過。

但是我父親就鐵了心了要阿臻給他做女婿。

我知道魏叔叔是他很喜歡的書法家,但是我不認為這能成為他聯姻的理由,而且他對自己的孩子不見得多麽舐犢情深,對阿臻這樣一個別人的孩子卻慈愛柔情,在他小的時候,又是抱着又是舉着,喜愛得不得了。

若非阿臻和他長的真的是一點都不像,我簡直要以為這其中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推開房門之後,我看到他背對着我站在窗前,他已經人至中年,這些年後腦也産生了一些白發,在一身黑色中顯得格外突兀。

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他轉過身來看我,渾身氣質陰冷深沉,我擡起眼睛看他,叫了聲:“爸。”

他很在意形象,說話做事都向來講究,但是這次可能真的氣急了,幾步走來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按在門上,難以自控似的咒罵我。

他的憤怒使我大為不解。

我用手背擦去嘴角擦傷的血跡,很真誠地詢問我的疑惑:“你仍然可以跟你敬愛的書法家做親家,你喜愛的阿臻也一樣會叫你爸,你并沒有失去什麽不是嗎?”

他給了我一拳,神色怫然,雙眼中陰火灼灼,面頰的肌肉都是緊繃的,是很深刻的憤怒,“你只是一個怪物,你怎麽會懂人類的情感?你怎麽會明白我?”

他的拳頭落在我的胸腔和腹部,即便到這個時候也知道不能讓外人看到傷痕,将我打了一頓之後,他在室內仿佛困獸一樣徘徊。

他将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在地,又将地上碎裂的花瓶扔到床上,仿佛和那張床有深仇大恨,他不顧形象地将床鋪上的被子枕頭撕爛。

被子裏的羽毛飛揚的到處都是,仿佛窗外的雪落了他滿身,讓他滿身風塵,滿身憤怒,滿身狼狽。

大概被太多人捧着供着了,處居高位久被奉承,所以一旦憤怒,都是難以自控難以忍受的。

我聽着他投入地訴說着自己。

他的語氣激昂,說話時候手都在抖,神情看起來極為悲痛。

仿佛一場荒誕的話劇。

“他是我精挑細選的孩子,我看着他從小長大的,他小時候我把他抱在懷裏,我比他親爸抱他的時間還多,你怎麽會明白我對他的感情?”

“我擔心受怕地看着他長大,怕他磕着碰着,有哪個地方留下疤痕,生怕他跟別的男孩子學壞了心性,真是好不容易才看到他長得這麽好,變成這麽美麗溫良的少年,你怎麽會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心血?”

我能聽懂,但是不懂這其中的原因。

阿臻又不是他的孩子,那些心血輪得到他付出嗎?

我認真将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仔細分析他的表情和語氣,試圖從我看過的心理書和閱讀過的資料中找出他這種狀态對應的情感推測他的動機,但我失敗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已經被我否認的猜想,“他是你的私生子?”

好像也不對,如果是私生子,那不應該聯姻。

我這話一出,我父親猛然一頓更加憤怒了,他走向前來扯着我的頭發将我的頭砸到門上。

“你果然是一個不懂感情的怪物?血脈算什麽,我的感情怎麽會基于淺薄的東西?”

那是因為什麽?

偉大的博愛?

我的頭皮撞破了,血從額頭流下來,流入我的眼角,但是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表情,我想從中得到答案。

實際上那時候我覺得他“好為人父”,精神不正常,是抱着獵奇的心态去看他的,但是在我望進他眼睛時,我無意中捕捉到了一種情感。

意外地得到了答案。

這個答案幾乎瞬間将我扔進了髒不可言的垃圾場,惡心黏膩的髒水浸透我的衣服,鑽入我的毛孔,我幾欲作嘔。

“你戀。童”

我不會看錯的。

而如果按照他所說的,阿臻是他精挑細選的對象,那麽必然是那個時候他就抱着這種心思。

那個時候……我們才多大?

有種陌生的情感在我的心中熊熊升起,雖然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但我知道這是恨意。

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驚訝,似乎沒有想到我會看出來,但是很快他又鎮定了下來。

他從地上撿起一包被打落的抽紙,将紙遞到我的身前,語氣居然平和了很多:“我沒有你想的那麽不堪,我對小孩沒興趣,我只是喜歡看着孩子長大,想把喜歡的孩子留在身邊而已。”

“我喜歡的是欣賞,不沉迷低俗的欲。望,毀了他的是你。”

這種扭曲而惡心的理論以及變态的情感簡直颠覆了我對常人感情的認知。

我沒有看他遞過來的紙,額頭流下來的血大概将我的眼球染透了,我看到的世界是泛血色的,他也是血腥而醜陋扭曲的。

我直直地盯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魏家為什麽會同意聯姻?他們知道嗎?”

我想起我們第一次相見,柔順乖巧的孩子被他抱在懷裏很抗拒地求助自己父親,卻被催促叫人。

如果他們知道卻同意,那阿臻算什麽,我們這些子女算什麽?

如果這就是人類的情感,那我寧願一直當不通人性的怪物。

他聽了我的話倏地冷下眼神,“怎麽?你想告訴他們?”

“我的好兒子,我承認你這兩年有變好的趨勢,但是你認為他們會相信先天情感障礙疑似反社會人格的你,還是相信我?”

他威脅我,但是我大松了一口氣。

這說明魏家并不知道,他們是無辜的。

心中的滋味難以描述,幾乎是死裏逃生的感覺。

我擦掉臉上的血,仰起頭來看他,多年的僞裝刻入我的骨骼,心髒充斥人類肮髒的情感,情緒早已如同驚濤駭浪,但我說話的語氣居然還是平靜的,“你不怕他們有朝一日會發現?”

或許是我表面的平靜讓他放松了警惕,他笑了笑,傲慢又略帶幾分嘲諷地跟我說::“他們的情感都是很平凡的,凡夫俗子必然不能理解我的感情,當然也就不存在發現,所以你如果打算對他們說也是沒有用的,沒有人會相信你,你媽都不會。”

“今天來也是為了告訴你,你是我的親兒子,我可以容忍你這一次,把這件事解決好,不要讓家裏鬧矛盾。”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媽認為你是個怪物,但是你這兩年的轉好讓她很欣慰,別讓她失望了。”

我是個怪物,那你又是什麽?

你也配叫我怪物?

我握住他的手腕,極盡狠辣地給了他一拳。

在我的人生路上,我最先學會的是愛惜生命,然後是學着像正常人一樣擁有感情,我先學會了愛情,然後基于此我不學自會擁有了很多種情緒和感情。

羞澀,激動,思念,還有憤怒,嫉妒,占有欲,後來我還感受過害怕和失落。

現在是心痛和仇恨。

這兩種負面的情緒沖擊我的大腦占據我的軀體,讓我滿身戾氣兇狠可怕。

那時候我還是個少年,而他已經是一個成年男人,但是我打起架來狠戾而不要命,我感覺不到疼痛,被打倒也會迅速爬起來。

最終我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看着他血管爆起呼吸困難。

他掙紮着身體,眼睛爆紅,努力想要呼吸,像曾經被我殺死過的魚。

死?

這個字眼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他死了,我會為他償命,那我也會死。

我驟然松開了他。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我舍不得阿臻,我還想回到他身邊。

我想他,我想見他。

那天我應該是把我父親扔在那裏,自己回去了。

但是回去之後我卻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沉迷于我的愛情。

我變得患得患失,變得時而焦躁,時而憤怒。

我不知道我父親回去之後會怎麽對付我,但是我必須做點什麽來保護阿臻和我自己。

我不能讓他如願。

那幾天我想了很多人,最終,我将我的目标定在了我舅舅身上,他繼承了家裏的家業和我母親的關系一直很好,并且他擁有溫家的一部分不小的股份,如果他能夠幫我,那他一定是很有力量的。

但是我沒有任何證據,并且他知道我不是正常孩子,就像我父親說的,他不會相信我的。

最少需要一個能夠讓別人相信我的證據。

如果一個人有肮髒的欲望又有足夠用來支撐的錢和權勢,那我不認為他一定會只針對一個對象,我覺得他肯定還做過其他見不得人的事。

事情只要做下了,就會有痕跡,就會有人知道。

我嘗試着去尋找,但是短時間內無從下手。

這十幾年來,我很少感受到強烈的情緒波動,現如今各種負面忽然全部一股腦湧上我的心頭,這讓我陷入陌生而強烈的情感難以自拔。

我變得很焦躁,一定要每時每刻都盯着阿臻才能放心。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很開心地準備回家的禮物。

每天一有時間就拉着我去購物準備東西,累了就偷偷避開所有人主動抱我,然後在我的胸前擡起頭來,用眼神示意我也抱他。

我們在角落中相擁,好像這樣就可以緩解疲憊。

那時候我只有在他這裏能夠得到短暫的快樂,但是我知道他是很脆弱的,我們的快樂也是很岌岌可危的。

每一天我都在擔憂,我那個魔鬼一樣的父親會蠱惑魏家人,會拆散我們,會傷害阿臻。

精神的折磨之下,我變得極端,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無論是怎麽樣的方法,只要能先給我争取到反抗的時間。

“……我看錯你了。”

“你們都給我滾!”

“爸爸媽媽我錯了……”

我成功了,魏叔叔絕對不會再同意和明儀的聯姻。

但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的心髒這麽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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