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溫明承(5)
溫明承(5)
從魏家回到家之後,我父親勃然大怒。
他打了我母親一耳光,怨她沒有教育好我,又給明儀打電話不準她今晚回家。
之後他将我拽到一樓的辦公室摔上房門。
那天是元宵節,當時還沒有煙花禁令,室外都是鞭炮聲,煙花綻放時絢麗的光線也大方地落進我家。
他不久前和我打架沒打贏,今天又在魏家下不來臺,當然是怒到了極致,挫敗到了極點。
我看到他用鹿筋鞭抽我的時候眼珠布滿血絲,額頭和脖頸上的青筋跳動,向來維護的體面和從容都蕩然無存。
我任他打了一會兒,等他累了我便擡手抓住他抽過來的皮鞭,用拇指指背将唇角的血跡擦去,向他笑:“爸,累了就早點休息吧。”
他陰沉地看着我說:“我後悔沒在你小時候掐死你。”
“世界上沒有後悔藥真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我走向前去,那時候我們的身高就已經相當,我和他視線平視,“爸,你付出了那麽多本就不該你付出的心血,這個家總要有人為此得利的不是嗎?”
“我讓魏叔叔生氣了,拜托你努力勸勸他,如果他發火也希望你不要有怨言,畢竟咱們家這麽多不堪入耳的怪人怪事本來就是配不上人家的,況且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他們信不信我是一回事,聽沒聽過和聽了什麽感覺是另一回事。”
我把他手中的鞭子抽出來扔出去,看着他充滿憤怒的臉,我意外發現他早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俊美,細看之下皺紋橫生,眼睛渾濁,情緒也難以自控。
這讓我忽然想起朝歌暮宴醉生夢死這兩個成語。
他年輕時候曾經也是能謀善斷光輝有為的人物,後來在紙醉金迷聲色犬馬中享樂半生,人到中年被肮髒的情感和欲。望纏身變得自負昏庸,以至于在我這個剛成年的兒子身上栽了跟頭。
我從他身旁走過,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您了爸,去給兒子說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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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迫拉下老臉去給我求情還是有用的,假期快結束的時候我可以正大光明和阿臻相見了。
我幾乎日思夜想思念成疾,可是真的見到他的時候我卻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他瘦了好多,肉眼可見的消瘦,臉頰上豐潤的肉感消了下去,唇色偏淡泛白,下巴都瘦得有些尖,那天很冷,他的身體套在寬大的羽絨服裏,整個人看起來很單薄脆弱。
見到我後他彎起眼睛向我笑,顯然也是很想我的,他笑的時候眼底流光溢彩,“明承。”
但是我卻笑不出來。
心髒仿佛被絞緊又碾爛撕碎,我也第一次發現原來人心中難受的時候,想要僞裝出笑容是一件很難的事。
以前我的僞裝那麽得心應手,是因為我那時候沒有心。
沒有心的人不會覺得痛苦,我也确實很少感到痛苦,當然就不會因為被我爸打罵而難過。
但是他不應該的。
他的家庭和諧幸福,父母都很愛他,他應該像他料想的一樣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過團圓的節日,吃媽媽親自烹饪的菜,每天嘴巴不閑着,臉頰飽滿健康快樂。
而不應該像我一樣在劍拔弩張的家庭氣氛中度過節日,更不應該這麽消瘦蒼白。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他會變成這樣?
這不對。
我好像做錯了什麽……
那天我帶他在本市玩了很多他以前最喜歡的地方,吃了他愛吃的東西,他的臉上總是挂着笑容,和以前一樣見到喜歡的小吃就要吃兩口,見到感興趣的東西就偷偷上手摸一摸。
吃飯的時候我特意觀察了他的飯量,可能是因為剛吃過零食,他沒吃很多但是食欲看着還是不錯的,我夾給他的東西都吃完了。
那時候我只覺得一個人心中難過,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所以我很怕他會傷心,我想讓他快樂。
他能吃能喝,開開心心,我懸着的心也終于可以放下來一些。
我是在傍晚的時候發現他不對勁的。
在咖啡店等飲品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兩個人,其中一個認出了我們走向前來打招呼。
“咦?魏自臻?你是不是魏自臻啊?”
他的話讓我注意到了他,我很快就記起了他是誰,高中時候總是求阿臻給他作業抄的同班同學,也是少數我沒有搭理的人。
阿臻看了他一會兒,也認出了是他,他臉上浮現出驚喜,“是你,展顏?!好久沒見了,你現在去哪裏讀大學了?”
展顏拿着一杯冒着熱氣的咖啡,笑容滿面地向我們走來,但是他剛邁出去一步,就被同伴拉了一下。
這一下似乎用的力氣有點大,他手中的咖啡差點灑出去。
我看到他疑惑地回頭,而他的同伴對我們說:“不好意思,打擾了,他在國外留學,我在北華,我們還有點事,下次有空再聊。”
說完就拉着他走了。
我認出了這個說話的人,他确實和我們在同一個大學,不過前段時間因為生意上的問題,他家的企業被溫家打壓被迫退出了裕華,多的我就記不清了。
他們走了之後,我們的咖啡也好了,我去取了餐和阿臻一起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垂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喝那杯熱咖啡,騰騰的熱氣在他的睫毛上凝成小水珠,我怕他燙到想給他把飲料吹涼一些。
但是我剛把杯子拿過來吹了沒幾下,他還帶着淡笑的臉忽然臉色一變,幾步跑到路邊撐着路旁的樹吐了起來。
因為晚上還沒有吃飯,他只将喝下去的半杯咖啡吐了個幹淨。
我連忙扶起他,去路邊買了飲用水給他漱口。
他在路邊的座椅上休息了好一會兒,我擔心他吃壞了東西想帶他去醫院看看,但是他卻伸手抱住我不讓我去叫車。
“阿臻。”我将下巴搭在他的頭上,用手撫摸他的瘦削的後背,詢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無論問什麽,他都說沒有,我察覺到他心情的低落,将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靜靜待了一會兒。
天慢慢黑了,路燈亮了起來,他忽然很平靜地說:“明承,我想退學。”
我愕然,“什麽?”
北華的美術學院是國內最頂尖的,也是阿臻高中時候的夢想,是他好不容易考上的。
我想看看他的臉,但是他的臉埋在我的胸口,緊緊抱着我不撒手。
他說話的聲音悶悶的,但是語調很輕松,平淡得好像在聊無關緊要的事,“就是……我覺得也還好吧,我想去外面看看,覺得像展顏一樣去留學也挺好的,比如說俄羅斯,俄羅斯的油畫在世界上一直是很厲害的……”
“你會想家的,”我皺眉打斷他,他在念大學之前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大一剛開學的那幾天各種不适應我都不是沒看到過,“我們回去再想想好嗎?如果你喜歡俄羅斯老師,我可以再幫你找幾個,假期我們也可以去玩,而且叔叔阿姨會同意嗎?你大哥已經參與公司的事物不常在家,他們不會舍得你……”
“他們同意了。”他忽然說。
我撫摸他脊背的手一頓。
“我跟他們說過了,他們說随便我。”
他說話的語調如常,但是我感覺到胸前溫熱。
意識到什麽,我強行擡起他的臉。
在摸到他的臉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一片冰涼濕潤。
我看着自己的手怔愣了數秒鐘。
我摸到了滿臉的淚水。
他哭了。
*
我和他一起退了學,這之後我們開始了長達七年的留學時光。
這七年裏發生了太多的事。
留學的第一年,魏叔叔去世了。
他死得很讓人意外,在一次文化交流會上和新流派的書法家吵了起來,一怒之下心髒病發去世了。
他死後沒多久魏家大哥被人謀害,魏家發生了很大的變故。
魏叔叔的離世實在讓人措手不及,那時我頻繁往來于國內外,聯系最多的人是我的舅舅,為了獲取一部分的公司股份,我前往了挪威,恰好不在阿臻身邊。
他回國後我才知道了這件事,這之後我讓人查出了暗害魏家大哥的人,一個沒落的親戚,我可以将他送進監獄,卻難以挽救魏家遭受的傷害以及魏書的消亡。
阿臻親手把父親的遺作都燒掉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魏叔叔死後沒有人可以保護他們,我父親不值得信任,我也剛19歲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整個魏家,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他。
但是那之後好幾年他都沒有再回家過年,也沒有去給父親上墳,我知道他是愧疚痛苦的。
而魏叔叔的葬禮之後,魏阿姨來到我家希望我的父母同意我們盡快訂婚。
她那個時候好像很難開口,我看到了她的難堪和不得已。
我知道她為什麽這麽着急訂婚,因為魏家危亡,大兒子又重傷,她不得不這樣。
既可以保護自己的小兒子,也可以保全自己的家。
臨走的時候,她拉住我的手想對我說什麽,但是欲出又止了許久最終什麽也沒說。
她還是很喜歡穿旗袍,來我家說親事也是打扮的光鮮體面的,但是她走的時候,我看到她右耳的鑽石耳墜戴反了。
我越發明白財勢和權利的重要。
這之後的幾年,我在公司的股東以及我舅舅的幫助之下得到了公司32%的股份,24歲的時候通過股東大會成為新任董事長,其中的過程不必深談。
國外留學剩下的時光對我們而言是很順利的幾年。
我通過罷免和選任新的公司高管,以及改革我父親留下來的一些問題,獲取了公司将近一半的股份的同時,也将大部分的老舊勢力進行了清除。
而魏家大哥傷好以後結婚了,家裏的産業在夫妻二人的打理下也是井井有條,阿臻在油畫上體現出了驚人的天賦,他在碩士畢業之後再次回到了北華,這一次是以教師的身份。
他在油畫界很有建樹,在圈子裏也很有名氣,任職一年就升職為副教授。
二十六歲那年,阿臻說他不想我做他男友了,他想和我結婚。
那天我下班的路上從花房買了幾束白百合打算插在他的畫室作為裝飾,但是回家以後他搶走了我的花,對我說:“我們結婚吧明承,我覺得我們應該給彼此換種稱呼了,我本想等你來說,但是你也太耐得住性子了。”
這給我帶來了莫大的驚喜,一瞬間,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美妙之處都在我的眼前綻放。
那天我急不可耐地連夜跑了好幾個城市,天亮了才勉強買到一個尚且能看的鑽戒向他求婚。
他笑我的戒指鑽石太大像暴發戶,讓我結婚時一定要挑一對好看的,但盡管這麽說,他還是讓我給他戴上了。
他的手很美,手指白淨修長如蔥玉,小指上沾了一點天藍色的油彩,無名指上鑽石閃耀,美得像他創作的油畫。
我握在手中能感覺到他溫涼的皮肉和關節處勻稱的骨骼。
我情不自禁吻上他的手背。
在兩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完了結婚的事宜之後,我們将近十年的戀愛長跑也終于要走向了尾聲,我開心了很久,那段時間真是逢人便要說我要結婚了,希望您來參加我的婚禮。
他們收到我的邀請無不殷切祝福的,說一些祝我和愛人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的話,有一些能言善辯的說起話來更是好聽。
我知道他們有求于我,所以哄着我,但是我很愛聽。
那些我在別人的婚禮上聽過幾百遍的祝福語,到了我自己身上我覺得格外悅耳。
所有的事都按部就班的進行,好似一切都在向好的發展。
我和阿臻一起買房子,一起裝修我們的婚房,準備新婚需要的各種東西,品嘗各類喜糖,一起寫結婚的請帖。
一起進行婚前體檢。
這個體檢是在溫家的醫院進行的,我并不怎麽在意,因為我們每年年初都會進行體檢,我對我們兩個人的身體狀況都很清楚。
我的身體很好,阿臻也是,不過他總是忍不住亂吃東西,前段時間吃了太多冷食腸胃不适,我抓着他規律飲食按時吃藥之後,現在已經能吃能喝完全好了。
意料之中的,醫生查看了之後詢問了一下阿臻的胃病,然後将單子都遞給了我:“沒有什麽問題,祝二位新婚快樂。”
回去的路上阿臻想去本市一家俄羅斯人開的甜品店買提拉米蘇,我們将車子停在店門口,他挑起淡色的眉毛向我笑:“這家的店其實做的有點糙,但是這種粗糙的感覺真的很有俄羅斯的風味,記得當年食堂裏那個提拉米蘇嗎?”
當然記得,做那個甜品的是一個中年女性,她個子高大性格比較豪邁有一頭狂亂的金色短發,從來沒有把提拉米蘇做圓過。
我想起她來也是忍俊不禁,“等結婚之後再回學校看看吧。”
阿臻說:“好啊,我們在聖彼得堡還有一套木頭房子呢……”
他眉飛色舞,穿着一身淺色衣褲,上衣的衣領處有一圈淺綠色,整個人都仿佛在春日中綻放的流蘇,渾身充斥着輕盈充沛的生命力。
他前腳剛進入店門,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喂,你好。”
“董事長您好,是我,王醫生,您的愛人在您身邊嗎?”他的稱呼讓我立刻明白了他是剛才給我們進行體檢的醫生。
那天陽光很明媚,但是單單這一句話就讓我的心猛然沉了下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
我捏了捏眼角,看了一眼店內挑選點心的人,拿着手機向遠處走了幾步,“你說……”
“他根本不是胃病啊,是胰腺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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