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溫明承(6)

溫明承(6)

胰腺癌,以前我只是聽說過,但是從未見過,也不知道原來這種病這麽狡猾,它可以冒充很多疾病最常見的就是腸胃病。

愛人身患重病是電視劇中很常見的橋段,每當主角知道這個消息都會表現得難以置信悲痛欲絕,抱着愛人哭得肝腸寸斷,但實際上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并未感覺到這些情緒。

我的心很靜,仿佛空無一人的世界,波瀾不驚的死海。

我甚至還可以很清楚地感受着春風拂過臉上皮膚的感覺,陽光落在身上的溫暖。

好像還有跟着母親路過的小孩子向我熱情地打招呼。

太荒謬了,我的大腦不肯接受并消化這個消息,心髒當然也不會有反應,“會不會是看錯了,我每年都會帶他體檢,去年年初我們剛剛做過體檢。”

但是醫生說:“不會錯的董事長,很典型的胰腺癌,已經将近三期了,這個病就是這樣,早期很難發現……”

他告訴我這個病早期非常難以發現,它會冒充很多種不容易被重視的疾病,最常見的就是腸胃病,從早期到晚期做快只需要半年,生死不過是旦夕之間。

他希望我盡快帶他去治療,但是所謂的治療并非治愈疾病延長生命,而是讓病人在最後的時光減少痛苦。

我麻木的大腦仿佛終于開始與這個世界連接,逐步理解并消化信息。

和電視裏常常出現的以景襯情不一樣,上天不會因為誰的悲劇而陰雨蔽日大雨滂沱。

相反,那天的天氣真的很好,春意盎然,麗日當空,路旁的景觀樹随風輕輕搖動枝葉,将落在它身上的光都揉碎,地面上的光影随風而動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春光也毫不吝啬地落在我身上,但是神經和激素帶着岩漿似的信號沖向我的全身,灼空我的軀殼燒滅我的靈魂,我感覺不到除了我以外的世界。

我在大街上從包中把單子全部掏出來查看,幾塊上午挑選的喜糖因為我的動作從掉在地上,但我無暇顧及,來來往往的人驚異地看着我。

我想從中找到醫生誤診的證據,但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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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承?”

他在後面叫我,我整個人一僵,我聽到了,但是我沒有回頭。

我對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我說我要去買點東西,通知了家裏的司機來接他回去,讓他在這裏等一下,然後自己逃也似的一個人去了醫院。

我扔下了他,我不敢回頭看他。

我怕他看出我的異樣,也怕看到他一無所知的臉。

好像我逃了,他就可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健健康康的。

從那天中午開始,我連續兩天沒有回家,我找來國內最頂尖的專家,又從國外請來一些重量級研究員,他們将他的檢查病歷研究了很久,委婉地告訴我什麽晚期五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努力一下或許可以延長一段時間的生命。

但沒有治愈的希望。

這是上天的惡意,人類沒有辦法反抗。

幾天之後我終于回家了。

那天是傍晚,家裏沒有開燈,他獨自一個人縮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機的光影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的神色看起來落寞又孤獨。

我開門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頓了下,目光從電視移向我,驚喜地光着腳跑到我的身邊,“公司怎麽忽然這麽多事情,你這幾天好好休息了嗎?”

我仿佛一臺機器,軀體熟練地做出各種表情和動作,靈魂卻麻木沒有知覺。

我向他伸開手臂,他看了我一會兒,主動上前抱住我,一只手撫摸我的下巴,臉上的神情很憂慮:“你好像沒有刮胡子,明承,我覺得你看起來不太對勁,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我搖搖頭,抓起他摸我臉的手親吻了一下,臉上是笑着的,甚至還做出了無奈的表情:“什麽事都沒有,只是太着急回來看你了。”

洗漱換衣的時候他一直在我旁邊看着我,我知道他擔心我。

為了不讓他發現,我的所有行為舉止在我看來都是無比自然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涼水撲在我的臉上,我的眼睛刺痛。

“明承?”他忽然走到我的身邊。

我抽出幾張面巾擦臉,狀若平常地向他笑,裝了這麽多年我的笑容應該很完美:“怎麽了?餓了嗎?一會兒想吃什麽?”

我一邊将臉上的水擦幹,一邊對他說話,但是他的臉上沒有笑容,我想問他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是不是因為我好幾天沒回家生氣了,但是他卻忽然伸手摸向我眼下的皮膚。

“明承,你哭了,為什麽?”

這句話出來,我的嗓子瞬間腫脹堵死了,好久都沒說出話。

我緩緩地轉眸看向鏡子裏的人。

鏡子裏的男人滿臉輕和的笑容,連眼睛都在笑,淚水像是誤入,在這張臉上看着很不和諧,仿佛畫家畫錯的一筆,但它卻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

阿臻不厭其煩地給我擦淚,良久之後我語氣平靜地說:“水太冷了,進到眼睛裏了。”

我應該露餡了,因為我說話的聲音非常難聽,像在沙子中磨砺過幾百遍,破爛又沙啞。

那之後我裝作正常工作的樣子,每天白天外出,傍晚五點多準時回家。

他肯定以為我在上班,實際上白天我一直在國內外各個醫院來回。

我用治療腸胃病的理由帶着他見過很多醫生,但是最終一無所獲。

太晚了,太遲了,可以買命但是不能改命,哪怕再多的錢投進去也不過是延長短暫的時間。

這是我得到的答案。

我開始絕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變得暴躁易怒,滿身戾氣,動不動就打砸東西,我失去了他喜歡的溫和,變成了他很讨厭的那種人。

我實在想不通上天為什麽對我這麽大的惡意?

為什麽要讓他得這種病?

醫生告訴我:“人生病有很多原因很多的,之前是不是有胰腺炎,有沒有吸煙喝酒的習慣,親屬有沒有人患病,還有情緒,如果病人長期心情不好也有可能是誘因,有句話叫病由心生,當然還有句話叫造化弄人……”

他沒有胰腺炎,不抽煙喝酒,那病由心生還是造化弄人?

他沒有做過惡事,報應也不該在他的身上。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隐藏我的痛苦,可以說我已經隐瞞不住了,我在餐桌上當着他的面安靜地淚流滿臉。

因為我不肯告訴他原因,他最終放棄了追問,安靜地給我倒酒。

他将白葡萄酒倒進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遞給我,彎起嘴角向我淡淡地笑了笑,那天沒有開燈,只在桌上擺了一個小夜燈,他的臉看起來分外白皙清透,像光線在人世間的殘留。

“你回來那天我就看出你不對勁了,雖然你不肯告訴我,但是你願意将你的悲傷給我看我也很欣慰。”

“明承,我明白你不願意對我說的心情,曾經我也有過很難過的時候,可惜那時候我沒有告訴你,我很後悔。”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我下意識想阻止他,但是我看着他平靜的臉,最終放棄了。

他将一杯酒飲盡,對我說:“有愛人的陪伴下走出低谷是很珍貴的,那時候我應該告訴你的。”

“明承,現在我告訴你,你也告訴我你的傷心事好嗎?”

他向我講了很長時間的故事,我們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你陪我在俄羅斯度過了七年,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退學的原因,現在我想想這對你不公平,實際上是因為那件事,那時候我們還小,我一時之間就走不出來了……”

我們的開房記錄和親密照片被寄到了他的家裏,魏家的父母都非常的保守,他又是家裏最心愛的小兒子,那天晚上魏家沒有過元宵節,他在房間躲了很久,外面是父母激烈地争吵聲。

“我好久沒有辦法遺忘他們看我時失望的眼神,我将那些照片帶回房間,在房間點火想要燒掉它們,但是煙味引起了家裏阿姨的注意,我又被我爸拉出來打了一頓,他當着全家人和家裏阿姨們的面罵我犯賤,我覺得無地自容難以面對家裏的任何一個人,他也被我氣得當着我的面吃起救心丸,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他有心髒病。”

他苦笑了下,笑容轉瞬即逝,又垂眸給我們兩人的酒杯倒上酒。

“我媽說他早就有病只是怕我擔心一直沒有告訴我,我爸很愛我,但是他不會溫和地和孩子說話,他罵我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做過好久的噩夢,當時我真的覺得好絕望,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一死了之,但是我又好舍不得你。”

他起身走到我的身邊,在我身邊坐下,“當時我大概是受了打擊,又年紀小沒經過什麽事,我看着那些學校攝像頭下的照片,總覺得學校裏每一個人都知道了,都在嘲笑鄙夷我們,現在想想實在是多慮了,世界上根本不會有那麽多人關注我。”

“可是我這個人向來不讨人喜歡,你知道的,高中的時候同學們也是,和我玩一段時間就讨厭我離開我了,我真的很怕看到別人厭惡我的目光,那段時間我大概已經有了抑郁,但是那時候不知道這是什麽……”

他好像真的已經走出來了,對曾經的故事娓娓道來,但是每一個字都将我震在當場,仿佛一個個耳光打在我的臉上,一束束箭紮在我的心上,把我的心髒攪碎搗爛弄得血污一片。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對他造成過的傷害,我好想對他說對不起,不是你的錯,他們不讨厭你,他們喜歡你,都是我的錯,讨厭的人是我,惡毒的人也是我。

但是我已經沒有辦法說出來了,走到今天,我已經不能戳破自己的謊言也不敢脫下僞裝的軀殼了。

他反而向我道歉,用手去擦我的眼淚:“我當時只想逃去沒有人認識我讨厭我的地方,我太不成熟,太軟弱,所以非要退學,很抱歉,我知道當時如果不是為了陪着我你不會退學的,你該讀最好的經管學院,不應該跟我一起去吃那麽多苦。”

“後來我爸死了,我大哥又被人害了,他死的時候我不在他的身邊,我甚至沒有見過他最後一面,還親手燒了他的作品,每一天,真的太折磨了”

說到這裏他哭了。

我将他抱在懷裏,我們彼此相擁,不帶情。欲的親吻彼此。

他用手胡亂地擦拭着我們兩人的淚水,對我說:“明承,漫長的歲月裏他們都離開我了,只有你陪伴我走了這麽多年,我只有你了,你也有我,我們會結婚,我們會一起走過餘生,所以……讓我和你一起承擔你的痛苦吧,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好嗎?無論是什麽我都會陪你走到底。”

他對我說這些話,是将真心刨給我看,但我卻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捂住他的眼睛,吻上他的嘴唇。

你可以将痛苦告訴我,但是我不可以,我不配。

你人生中大部分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

我想起我爸曾經對我說後悔沒掐死我,我也替他感到後悔。

被我愛上是魏自臻的不幸。

*

這個病惡化的真的很快,無論多麽昂貴的針劑打進身體也不過是讓他感覺不到痛苦,他日漸消瘦,不分白天黑夜地嘔吐,甚至吐血昏厥。

科學的方法已經宣告失敗了,我開始求神拜佛。

沒有人比我更知道沒用了,但是每次有神棍向我自薦,我還是願意相信。

幾個月裏,我請過狐仙請過西山王母,向神仙借過命,甚至将家裏的祖墳都挪了。

毫無懸念地都失敗了。

直到有一次,一個在圈子裏非常厲害的術士将燒過的符水給阿臻喝下,他喝了之後當場劇烈嘔吐,我怒極之下抽出桌子上的中式安宅刀按上術士的脖子。

他向我跪地求饒,告訴我:“溫先生,我沒騙你,我是真的可以的,房地産趙老板就是喝了我的符水又活了三年的,魏先生這種情況我實在沒想到,但是我師父很厲害,我師父比我厲害,你放過我,你放過我,我帶你去見他,他能改命,真的。”

于是我見到了一個假和尚,他叫梅音,據說早年是很有天賦的真和尚後來機緣巧合之下修煉邪功被趕出師門。

這個人正邪不定,但他是我的轉機,也是阿臻的轉機。

當時我并不相信他,像對待那些神棍一樣,我扔給他一箱子錢。

他看了眼箱子裏的鈔票對我笑了笑,“您是我見過最大方的客戶。”

他取出一顆丹藥遞給我,讓我回去給阿臻吃。

我接了過來,對他說:“大師最好先給自己算一卦,如果我的愛人吃下有個什麽好歹,我會殺了你。”

他含笑點頭:“沒問題。”

這顆丹藥讓我看到了希望。

當時阿臻已經打了太多針,靠幾百萬一針的所謂特效藥但是在我看來實際上是止痛藥來維持生活,這個針是我請的研究團隊做出來的,一周打一次,只要打下去他就仿佛回光返照,在幾天內像個健康的正常人一樣。

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只是得了容易反複的腸胃病這種小病,按時打針就會好。

我不敢告訴他胰腺癌的真相,一直用腸胃病的理由騙他,而他對我深信不疑。

但是後來這個藥也開始失效,他好幾天無法進食。

我覺得他可能也開始懷疑自己的病情了。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回家之後半強迫地逼他将丹藥吃了下去。

他痛苦地咽下去的時候我已經熟練地将手托在了他的口邊,準備好了他會嘔吐,但是他沒有。

他睡了。

我單膝跪在床邊看着他,我很怕他會忽然停止心跳,所以手掌一直放在他的胸口。

就這樣過去将近十個小時,他醒了。

他的臉色看起來居然很紅潤,眼睛中因為疾病導致的血絲也消失了,看起來居然精力充沛。

一改前幾天生命垂危的虛弱,他眨了眨眼睛看向我,笑着對我說:“明承,早上起來就能見到你,真好。”

他伸出手臂抱着我的脖子,惡作劇地揉亂我的頭發:“我們早上吃什麽,我好餓啊。”

我将信将疑地給他做了早餐,一碗很清淡的青菜粥。

他卻沒有了前幾天難以下咽的模樣,一副餓極了的樣子,幾口喝完了又向我要。

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所以他要我就給,他要吃什麽我就做。

那天我親眼看着他照常吃了一日三餐,甚至還吃了水果,晚上睡得很香。

之後的每天他都是這種狀态,甚至之前已經瘦的不成樣子的臉頰開始長出肉來,連醫生都為他的情況震撼得說不出話。

雖然非常可惜,這種情況只維持了不到半個月,但是這給了我莫大的希望。

我再一次找到了梅音大師,這一次我想讓他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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