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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兩人在校園裏分頭行動起來。
天像在某一刻塌陷了,壓在林業斐身上不允許他有片刻的喘息。
他跑過校園裏熟悉的每一處隐秘角落,跑到腹部抽痛仍舊不肯停止,誇父追日般的執念支撐着他找了一圈又一圈。
校慶活動臨近尾聲,學校裏的人群逐漸散去,林業斐獨坐在夕陽裏,浸浴了周身璀璨的紅。
他像一個落魄的吟游詩人,為了贊詠唯一的太陽而吟唱了滿身的鮮血。
忽然,柔光中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迎面走來的那個人突然轉向,拐進了學校的小超市,林業斐才屏住呼吸追了上去。
那個人在零食的貨架前站了多久,林業斐就盯着他看了多久。
江冰似乎長大了很多,臉看上去成熟了,一頭齊耳長發微微卷着,前額側分的劉海快要遮住眼睛,被他撩起幾縷別在耳後,露出圓潤白皙的耳朵,上面釘了幾個顯眼的黑色骨釘,耳垂上還有一枚銀色的耳環。
他的身量還像十八九歲那般,身上罩了一件寬大的黑色T恤,單薄的骨架顯得十分瘦削,雪白的脖頸纖細修長,墜着的銀色鏈子卻将它修飾得突兀叛逆,一副日系少年的模樣。
林業斐終于理解為什麽鐘文亮會說他像江冰,因為除了那張臉難以認錯,面前的這個人,已經沒有了半點從前乖巧可愛的樣子,整個人顯得陰郁又黑暗。
趙炎左顧右盼地掃了一遍貨架,動作機械重複,是焦慮症犯了的表現。
他來來回回轉了許久才拿了包薯片,兩只手反複揉捏包裝袋,把袋子擠得鼓脹。
林業斐看出他并不是想吃薯片,只是因為膽子小怕被人誤解他鬼鬼祟祟。
想到這林業斐湧出一陣心疼,剛想走上去幫幫他,趙炎已經先他一步轉過了身。
迎面而立,四目相對,林業斐以為時間的鴻溝他可以逾越,卻在與江冰面對面的無聲質問裏,生出了無限的徒勞和惘然。
林業斐錯過了五年,再見面已是物是人非,他的愧疚和深情盛不滿一段有了裂痕的關系。
他急切地想去表達卻語無倫次,熱烈地想去擁抱又手足無措,失語狂躁的仿佛是林業斐自己。
趙炎深灰色的瞳孔望了望林業斐,一臉冷漠地退了一步,眼神警惕,慌慌張張地躲避着。
林業斐本能地想追上去,腿往前邁了一步,趙炎急忙縮回了貨架後面,留下林業斐呆立在原地。
一瞬間的悲喜湧了上來,他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原諒了命運的捉弄,并感謝老天把江冰再次送回了他身邊,但他永遠無法和自己的錯誤和解。
江冰病了,眼前的趙炎視他如陌生人,而他的淼淼真的把他忘記了……
不敢再貿然地打擾,林業斐隔得老遠,想看看趙炎接下來要幹什麽。
只見他拿着那包薯片無意識地揉捏,薯片清脆的碎裂聲像一種安撫的魂樂,讓他漸漸變得安靜,也變得眼神空洞。
而這對于有嚴重應激症的人來說并不是什麽好的預兆,沉浸在自我保護裏的意識一旦被驚擾,将會爆發出極端的情緒失控。
看來得想個辦法,林業斐分析了趙炎的行為舉止後,覺得他應該是餓了,又因為找不到想吃的才會這麽焦躁。
他不知道如今趙炎的飲食習慣是否還和從前一樣,只能冒險一試了。
林業斐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一邊伸手在貨架上揀選,一邊拿出手機假裝打電話。
“你上次說的那個很好吃的零食是什麽?”
“嗯,對,我餓了,想找點吃的來着,我在學校超市看看”
林業斐的聲線壓得溫柔又刻意,趁着轉身的間隙偷瞄了趙炎一眼,發現他果然停下不捏薯片了,但是停在貨架前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林業斐舒了口氣。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吃甜的,太重口味的也不想吃。”
意外地,林業斐在貨架上發現了一款海鹽檸檬味的小圓餅。
他猜測趙炎應該會喜歡,于是拿出那包餅幹晃了晃,換了一種更溫柔的語氣哄趙炎過來拿。
“我找到了,海鹽味的餅幹,有點鹹味,還有檸檬的夾心,味道應該很清新。”
他埋頭繼續翻找,發現貨架上只剩這一包了,林業斐将餅幹放了回去,繼續自言自語。
“嗯,我突然想起飲料還沒買,你上次說還不錯的那種飲料是什麽?”
聲音逐漸飄遠,林業斐挪到了賣飲料的那排貨架,而在他走後不久,趙炎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林業斐曾經呆過的地方,确認四下無人後,盯着那包淺綠色包裝的餅幹思考了很久,終于怯怯地伸出手将它取了下來,和薯片揣在一起,準備去結賬。
“你好,請問怎麽支付?”
趙炎掏出了卡。
“不好意思刷卡機這會故障了,能不能用手機支付呢?”店員顯得有些為難。
趙炎肉眼可見的焦慮起來,因為他沒有手機。
“我幫他付吧……”林業斐及時趕過來解圍,手上還拿着兩瓶随手抓的礦泉水。
趙炎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
林業斐試探着靠近了些,用舒适卻不僭越的方式告訴他:“我有點餓,我幫你一起付可以快一點,行嗎?”
林業斐的聲音親近,趙炎不知不覺就聽話了,他擡頭看了看林業斐,緩慢地點了點頭。
趙炎把小圓餅遞給了林業斐,那包捏碎的薯片卻一直緊緊攥在手裏。
林業斐微笑着接過來,跟店員指了指那包薯片,把錢一并付了。
付完款後林業斐并沒有立即把餅幹還給趙炎,而是先他一步走出了超市,在旁邊供人休憩的戶外椅子上坐了下來。
趙炎跟他一起落座,眼睛卻一直盯着那包餅幹。
從前他就不擅長隐藏想法,如今一舉一動變得更加直白簡單,林業斐覺得江冰其實沒怎麽變,還是一如既往地單純。
“想吃餅幹嗎?”
林業斐逗他,用最輕松的方式替一只貓平息躁動。
趙炎重重點了點頭。
“把手伸過來。”
趙炎不明所以地照做,林業斐不厚道地想,雖然反應慢了些,但是更可愛了。
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林業斐擰開瓶蓋倒出水,細致地把手帕沾濕後,将那雙乖乖托舉着仿佛讨要獎賞的手,輕輕握在了掌心。
熟悉的感覺随着血液流經了他的四肢百骸,熱烈到沸騰,壓抑到崩潰。
林業斐眼眶發紅,他慢慢将白皙手指上沾染的灰塵一一抹去,直到纖塵不染。
“好了......”林業斐低聲說完,将餅幹遞給了趙炎。
趙炎茫然地接過,拿出一個在手上看了看,酥脆的餅幹,夾了一層薄薄的夾心,好像真的很好吃,而對面的人因為吃不到看起來特別難過。
将餅幹舉到林業斐面前,趙炎捏着餅幹的動作很執着,或許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為什麽看到林業斐難過時,他會特別的不安。
林業斐看着那塊遞到眼前的餅幹,又盯着趙炎深灰的瞳孔看了許久,他看到了急切,關心,疑惑,卻唯獨沒有他想要的,迷戀,熱忱,渴望。
看得出趙炎真的很想吃餅幹,但他有某種奇怪的堅持,認為這包餅幹應該是屬于林業斐的,所以必須讓他先嘗嘗。
不願違逆他的好意,林業斐想拿走那塊餅幹,心中突然動了些绮念,他慢慢低頭,将餅幹送進嘴裏,觸感卻有意無意地留在了趙炎的指尖。
林業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趙炎,咀嚼都放慢了速度,直到在趙炎耳廓上看到那抹熟悉的紅,他才調皮地眨了眨眼,退遠了距離。
趙炎閃躲着飛快地收回了手,拿出餅幹小口的吃起來,像個小倉鼠在囤積食物。
清新的檸檬香融化在空氣裏,趙炎的味覺接收到了滿意的信號,情緒也變得舒緩和暢,饑餓感退去後他放緩了呼吸,開始慢慢享受這難得的美食慰藉。
林業斐被他可愛的模樣逗笑了,想網上搜索這個餅幹給趙炎多買一點。
掏出手機的一瞬,他才恍覺這個人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自由。
“淼淼……”林業斐喑啞地叫他。
趙炎迷糊地擡眸看了一眼,沒有理會地繼續吃餅幹。
無力感席卷,一直以來順遂無憂的林業斐,終于在此刻懂得了命運的公平。
他再聰明再優秀,也要在情路上歷經坎坷。
用手機給鐘文亮發了條短信,林業斐手撐在耳側,托住大半張臉,關于趙炎的事情他需要盡快調查清楚,于是在腦海裏飛速搜索起和趙家有生意往來的朋友,想托他們幫忙打聽。
衣袖冷不防被拽了一下,林業斐停止了思考,趙炎手邊的包裝袋已經空了,而他看起來很開心,便用手語比劃了一個謝謝。
林業斐寵溺地笑了笑,對他說:“不用謝。”
他曾經幫助過很多聽力殘障的聾啞兒童,也能看懂很多手語的意思,這一點讓趙炎十分意外。
“美瞳帶久了很不舒服吧,要不要摘掉?”
趙炎大大的眼睛裏盛滿了水汽,生理性的難受折磨得他淚眼朦胧十分可憐。
無論是這一身暗黑系的裝扮,還是這樣一副遮蔽烏黑瞳孔的美瞳,都不能讓他感到舒适,林業斐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趙炎搖了搖頭,他亂七八糟比劃了一堆,因為他沒學多久手語,又很少和人交流,所以手語表達一塌糊塗,而一旁的林業斐也看得雲裏霧裏。
抓住兩只胡亂揮舞的手,林業斐在趙炎的手心按了按,輕聲制止他:“好了.....”
趙炎果然依言安靜了下來。
“會不會寫字?”林業斐問。
文字和語言是深層次的記憶,即使忘了過去發生的事,也會在粗略學習後恢複認知,林業斐想以此來确定江冰的失憶症到底有多嚴重。
“會嗎?”林業斐更耐心地确認。
趙炎臉頰很燙,他居然不抗拒林業斐的親近,更沉迷這種放松的氣氛,連林業斐握他手的方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
趙炎被自我警醒的意識吓了一跳,他習慣了時刻警惕,而這片刻的放松讓他越發不安。
就像落入了某種圈套,而趙炎堅信林業斐要傷害他,于是毫不猶豫的甩開了他的手。
林業斐見趙炎的焦慮大有卷土重來的趨勢,趕忙解釋說:“你別擔心,我不會再抓你,我只是想弄明白你的意思,你能不能寫在我的手機上告訴我,可以嗎?”
手機被小心翼翼地遞過去,林業斐打開手寫板,一臉清白地自證着。
趙炎看了他好幾眼,确認他不會再攻擊自己,才拿起手機把想說的話寫了下來。
“我很兇的,你們不準欺負我!”
趙炎對于文字的寫法不是很熟悉,短短一句話費了不少時間。
手機被趙炎氣鼓鼓地拿在手裏,一臉強裝出來的兇惡對着人放狠話,林業斐看到那句話簡直哭笑不得,撚着眉心有些頭疼地想,江冰被人帶壞了。
“我不會欺負你……永遠都不會。”
林業斐鄭重得像在許諾,他無名指上的戒指被夕陽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将這句承諾折射得更加莊嚴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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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