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28章

等到兩人進了餐廳,長桌上已經圍坐滿了人,只餘下老太太身邊一個空位。

趙翊君看了趙炎一眼,又轉頭望向管家,眼神詢問她是怎麽安排的坐席。

“好了,小翊,快過來坐下,就等你了。”

趙老太太發了話,所有人都望向一臉茫然的趙翊君。

“可是奶奶,趙炎他……”

“你管他做什麽!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而已。”趙老太太輕視地瞟了一眼趙炎,理了理面前精致的碗碟,随口說道:“給他一副碗筷,打發去小偏廳就行了。”

傭人端了個盤子到趙炎面前,一副碗碟,還有一碗和飯混在一起的雜菜。

白瓷簡陋,飯食粗糙,像在投喂一條搖尾乞憐的流浪狗。

一室寂靜的氛圍,大家都沉默不語地欣賞這一出精彩的內鬥劇目。

只有趙翊君看不下去了,他走到奶奶面前急于說些什麽緩和氣氛,擡頭看到趙炎那邊,他面對那盤充滿羞辱的飯菜,緩緩擡起了手。

趙炎修長白皙的手指擺弄起碗筷,臉色蒼白冰冷,像聖潔的雪山不可接近。

他閉着眼睛,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很多的碎片記憶,最初的畫面是在一張孤兒院的大長桌,那時的他用勺子一口一口地扒拉着飯,大家都争先恐後地夾菜,只有他不會用勺子,吃飯很慢,也不會有人喂他,所以他大多數時候都是餓着肚子的。

之後的場景裏,他常常置身一個巨大的飯廳,他被勒令用筷子吃飯,小小的身形費勁地爬上高高的餐桌,筷子拿不來他只能沿着碗邊順進嘴裏幾口。

他吃的很少,有一次他用手撿了餐桌上的飯粒吃了,被一個人狠狠地打了手,從那以後他幾乎每頓飯都要挨打,直到能熟練地運用筷子。

可是那人吃飯的規矩很多,只準夾手邊的菜,不能在菜裏挑揀,觸碰碗碟的頻率過多都會挨一頓訓斥。

就連筷子擺放的位置,食物享用的順序,甚至每道菜分食的份量都有嚴格的講究。

久而久之,他似乎不愛夾菜了,吃飯只是一種裹腹的慰藉,再也沒有了飲食男女的口腹之欲。

可是今天,他将這套規則原封不動地奉還給這群道貌岸然的賓客,一種經受過最嚴苛家教的規束感壓制了趙炎,他變得傲氣凜然,然後用自己的修養回擊得聰明又漂亮。

趙炎将碟子緩緩鋪陳開,簡單的白瓷成了他手中的藝術品,天地方圓,一方飯桌流傳着千年的文化,布局承載以和為貴的家風理念。

趙炎把那碗毫無食欲的飯菜經過一番巧手堆砌,變得紅綠分明,簡單雅致。

他将筷子整齊地擺放在筷架上,結束了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

趙炎手指發僵,他越過口袋裏的藥盒,顫抖地抓到林業斐的那塊表,他害怕的程度并未減輕,卻強迫自己不要抗拒這些記憶,或許只有融合它們才能實現所謂的“成長”。

記憶閃回了一張令人懼怕的臉,趙炎将表鏈越抓越緊,耳邊響起那人曾經的教導。

“鐘鼎之家,多的是白手起家的發家史,現在不再是以出身論英雄的時代了,禮儀教養更不是迂腐的講究,那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貴氣,落魄時不堕落,争吵時不愠怒。”

“世家存續最重要的一個字,就是和。世界更新如此迅速的年代,一個大家族想要在時代洪流中立足,就必須想盡辦法地團結。”

趙炎頭疼欲裂,世界就像一臺巨大的游戲機,可怕的不是殘酷的生存法則,而是每個人都能制定自己的游戲規則。

所以趙炎總是在被迫适應,好像怎麽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不講規矩,不受裹挾的領域。

莫名地,他想到一些和林業斐的場景。

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也沒有任何的前因後果,像一些早晨醒來沒忘幹淨的夢。

“小孩子才用勺子。”

“你不就是小孩子!”

林業斐奪過趙炎的筷子,夾了些菜放到飯勺上,湯汁滲了進去,飯粒變得更加晶瑩飽滿。

“啊——”林業斐比了個誇張的口型,示意趙炎開口。

見趙炎遲遲不動,林業斐便扳過他的下巴,強迫他張嘴,将一口飯滿滿當當地喂了進去。

趙炎瞪着眼睛,嘴巴一張一合地咀嚼起來。

林業斐把飯碗捧着,耐心程度是可見的,真要喂他吃完這一碗飯的寵溺。

他胡亂攪動米飯,看上去有點沒禮貌,林業斐卻滿不在乎地說:

“修養和禮節是出于對外人的尊重,可是家是一個溫馨的,輕松快樂的地方,所以我不需要你在我面前得體地拘束,你可以挑食,可以用勺子吃飯,甚至你吃不下的食物我也樂于幫你分享,這樣至少不會浪費,如果我那些迂腐的紳士禮節約束了你,我跟你道歉,規矩是苛求自己,而不是強求別人,而我希望的,只是你能自由,快樂一些。”

原來家是一個令人感到輕松自在的地方,趙炎愕然地看了一眼周圍,看客們審判的目光炙烤着他,無關乎對錯是非,只是一種虛假的,掩于端莊體面下悲涼的熱鬧。

趙炎取過鬥櫃上的紅酒,紳士地給自己斟滿一杯,向衆人遙遙舉杯以示歉意,仰頭飲盡後,他獨自走出了餐廳。

這場較量落幕在衆人的推杯助興裏,格局大小不論,胸襟卻高下立判,而一個懂得示弱的美人,理所當然地獲得了非常多的憐惜。

薄情淡漠的趙炎很快成了衆人的談資,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今晚的反常,首先發現這一點的是趙翊君,趙炎今晚的行為舉止,太正常了,謙恭得體,機智過人,聰慧得讓人嘆服。

趙翊君覺得他需要重新評估一下趙炎的病情,但是當務之急還是得先找人把趙炎送回去。

“奶奶,我……”

趙老太太沒好氣地回他:“你看看他這機靈勁,需要你護着他?”

“可是趙炎他精神狀況時好時壞的……”

趙翊君還沒說完就被奶奶打斷了。

“快坐下,客人都在呢,你是趙家唯一的主人,你記住了!”

趙翊君不敢忤逆地坐下來,奶奶清了清嗓子對他說:“行了,我會叫蘇姨盯好他的,好好招呼客人!”

趙翊君答了聲是,侍應便魚貫而入,把菜品一一呈上。

趙炎回到房間将羽絨服和圍巾套好,剩下的衣服他一股腦兒全塞進了包裏,提着包走出了趙家大宅。

蘇姨并沒有來看過趙炎,他一路經過花園,水池,幾個打掃的傭人看見了,也完全無視他存在,甚至連招呼都不打,繞着走開了,顯然經過了某人的授意。

趙炎卻根本不在乎,他一直走,也不回頭,即使知道今晚不會有人來接他了,他還是不停地往外走,像一只孤獨的象,遷徙着離了群。

趙炎的身體他自己清楚,三年來他一直離死亡很近很近,信念支撐他要活,病痛卻折磨得他要死。

無數個夜晚與失眠纏鬥,一如趙家下山的這條路,漆黑漫長,沒有盡頭,睜着眼閉上眼沒有區別,他就這樣越走越黑,與夜色融成一體,沉淪在死亡般的寂靜裏。

從前趙炎很怕自己死在某個凄清的夜晚,活着時痕跡淺淡,死的時候寂寥無聲,而現在他卻害怕孤獨地活,即便是死,他也想死在林業斐身邊,感受着那份在意,不再寂寞地離開。

這個信念支撐着趙炎走了近三個小時。

他一路走走停停,冷了就跑一陣讓自己暖和一點,累了就裹緊羽絨服蹲在路邊休息,好在下山的路只有一條,即使趙炎不辨方向也不至于迷路。

山上僻靜來往的車輛很少,趙炎快走到山腳時,公路上才有了幾盞昏黃的路燈,他憑着記憶想找到不遠處的一個加油站,只有那裏才有可能打到車。

趙炎渾身又累又酸,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情也越放松,不知不覺步子緩慢了許多,正在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慢慢停到了趙炎面前。

車窗搖下,一個容貌豔麗的女孩笑着和趙炎揮了揮手,對他說:

“剛才宴會上我們見過,你還記得嗎?”

趙炎仔細辨認了一會,今晚趙翊君身邊實在是美女如雲,趙炎的記性又不好,只能誠實地搖了搖頭。

車上的女孩噗嗤一笑,繼續說:

“我叫肖玉,很高興認識你,趙炎。”

趙炎被冷風吹得有些頭疼,他眨了眨眼睛,禮貌地回了個微笑,轉身繼續往前走。

“你要去哪裏?我可以送你。”

趙炎轉過身淡漠地搖了搖頭,他心裏明鏡似的,凡是想讨好奶奶的人,只會一味地讨厭他。

“如果我說……今晚不是我第一次見你呢?”

肖玉故意揚長了尾音,将懸念設置得十分誘人。

這句話果然奏效,趙炎看了眼加油站,空蕩蕩沒有一輛車,他短暫思考了一會兒,上了肖玉的車。

車平緩地行駛在回城的高速上,肖玉和趙炎被隔絕在後座,一人占了一邊,各自望着窗外發呆,誰也沒有挑起話題。

“你不打算告訴我你家的地址嗎?”肖玉側過頭問。

趙炎局促不安地回望她,眼神飄忽了一會,用手比劃了一個寫字的手勢,想問肖玉借支筆。

肖玉托着下巴笑了,她從身後拿出自己的速寫本,又從工具包裏取出一只馬克筆,遞給了趙炎。

趙炎捧着那本足有A3紙大小的速寫本愣了許久,接過來後,他小心翼翼地翻開了一頁,又一頁。

大篇幅的黑白速寫,基本都是建築,有趙炎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早期線條樸素,寫意居多,越往後越精細,畫工精進的同時,看得出肖玉的心境也從浮躁逐漸變得沉穩。

“趙炎”肖玉的視線落在漆黑的夜空,今夜并無星辰,她卻像看見了很多風景,滿目沉醉地向趙炎炫耀:“我想講個故事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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