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29章

肖玉将卷發撩在身後,望向趙炎的神情不容拒絕。

趙炎便禮貌地停下翻閱的動作,擡起頭聽她講述。

“我從小就很喜歡畫畫,一直的夢想就是去意大利學設計,可是我當時的男朋友在英國讀書,為了他……我竟然去了英國,念了我并不喜歡的藝術鑒賞。”

肖玉沉默了一會,換上一種低沉的語調喃喃自語:

“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無所事事的壓抑,好像……做什麽事都沒有意義,付出多大的努力都沒辦法獲得回報,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所以我開始和男朋友不停地吵架。從前我覺得他睿智沉穩,後來我就越發讨厭他的冷靜理智,藝術創作本來就是一種自我情感的獻祭,當我發現我被折磨得失去了熱情,像一潭死水迸發不出一點靈感的時候,我和他的感情,也走到了盡頭……”

趙炎捏了捏手指,他雖然無法理解肖玉說的故事內核,卻不妨礙他作為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不打擾就是他唯一能給的尊重。

“後來……”肖玉看了眼趙炎,時間忽然怠惰,磋磨着話題也意味深長起來。

“我在一次社會公益活動裏,認識了一個人。”

不同于剛才沉悶壓抑的情緒,肖玉提起這個人時臉上多了很多惘然和……癡迷的神色。

“他和所有人都不同,別人把公益活動當成學分任務,只有他,每一次的社工任務都盡職盡責地完成。用心對待每一位殘障人士,尤其是那些自閉症兒童,他耐心地教他們畫畫,唱歌,細心地發掘出他們深埋心底的潛能,引領着他們去表達,溝通,實現自閉症的成功幹預。遇見他之前,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拿不起畫筆了,可是在和他一起教小朋友繪畫的過程裏,我漸漸找回了學畫畫的初衷,不苛求畫工,不沉溺審美,完全自由地表達內心,藝術就是簡單地呈現我眼中的世界,如此美好而純粹……”

肖玉完全沉浸在了自我的世界裏,迫不及待地分享起她最開心的回憶。

“再後來,我們學校舉行了一次名為《灰敗》的藝術主題創作比賽,我那時候雖然報了名,卻一直沒有找到靈感。直到有一天......”

肖玉的眼神落在速寫本上。

“我們的社工活動因為暴雨被困在了一片森林裏,我帶着孩子們在林間的小木屋避雨,屋子裏很昏暗,外面也是黑壓壓的一片,孩子們的恐懼被激發出來。外面的每一道閃電都碰撞在了情緒的臨界點上,所有人都肉眼可見的焦灼。也就在這時,那個人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塊瓢蟲的秒表……”

趙炎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的手不自覺伸到口袋裏,摸了摸那塊表,像在确認它的歸屬。

肖玉并沒注意到趙炎的異常,而是自顧自地繼續:“他讓我們圍坐到一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塊表上,每一次我們聽到了雷聲,他就會按下秒表,那只瓢蟲的翅膀也會随之打開,發出微弱的光芒,滴滴答答,直到閃電來臨,他又會把秒表按停。轉瞬即逝的光芒,陷入一室黑暗後孩子們卻開始歡呼雀躍,窗外的閃電和瓢蟲的微光形成了某種呼應,就變得不再可怖,他告訴孩子們天空籠罩的其實是一只體型巨大的昆蟲,閃電也不過是它在浩瀚宇宙裏發出的一束微光。”

想象力承接的世界,關乎宏大又渺小,天真又浪漫的理想,趙炎握住懷表的手指發抖,這樣一份鼓舞人心的力量,卻不能獨屬于他一人。

肖玉頓了頓,平靜敘述完了故事的結尾:

“雨停後我們走出了森林,我永遠忘不了在木屋裏偷窺他的那一眼,像仰望黑暗世界裏唯一的星星,也是黑白色調間……唯一的色彩。後來,我以此為靈感創作了一幅畫,用多米諾骨牌樣式的黑白色塊堆疊了整個畫面,只在角落裏畫了一塊彩色,盛極開始灰敗,敗落催發新生,他是缪斯,是吸引,是一個色塊渲染出的……整張瑰麗的畫卷。”

夠了……真的夠了……趙炎把懷表按在心口的位置,他顫抖地翻開了速寫本的最後一張圖。

那是一張彩鉛繪制的人像,畫上的林業斐眼眸如星,微笑如月,握着那塊瓢蟲懷表,點點微光透過紙張,突然變成耀眼的光芒,刺激得趙炎眼睛發酸。

“他太優秀了,但是他如果只是優秀,我覺得我還可以追趕,可是他從一開始就告訴我他的性取向,連一個機會都不給我。我從別人口中知道了他的深情,原來最無能為力的事遠不止我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他的心裏,除了一個人,根本不會有別人。”

所以林業斐心裏的那個人,是江冰嗎?而趙炎除了是個男人,他唯一的優勢,也只有長得像江冰這一點。

趙炎拿起馬克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

“這張畫可以給我嗎?”

他喜歡的人明明這麽優秀,被這麽多人喜歡,所以趙炎需要更加珍惜。

“天上的星星可不會因為你的喜歡就只屬于你一個人。”肖玉揚起嘴角,語氣逗趣卻又不像在開玩笑。

趙炎低着頭有些氣悶,他開始偏執地想,既然林業斐說愛他,那就理所應當只能屬于他。

趙炎拿起馬克筆眼神驟冷,抿着嘴唇認真地寫道:

“暗戀從你說出口的那一刻,就要做好随時會失去的覺悟。”

趙炎寫完後愣了,他的身體像被別人驅使着,說出的話做出的事連他自己都不能掌控。

肖玉擠出個笑容,探究地看着他,似乎覺得生氣的趙炎特別有趣。

可當趙炎掀開圍巾,露出裏面那塊瓢蟲形狀的懷表時,肖玉的眼神徹底暗了下去。

一束光發出時可以照見任何人,可是光的源頭永遠只可能屬于趙炎。

肖玉偏過頭,深吸一口氣,路燈的光影幽幽暗暗,車玻璃上印着她花妝的臉。

回想起她這幾年找的男朋友,或多或少都帶着林業斐的影子,可是有什麽用呢,越是像越顯得徒勞和……可悲。

趙炎低着頭,拒絕精神內耗地認錯,他再次翻到那張彩鉛,深深凝視一眼,而後傾注自己全部的占有欲,在它的背面一筆一畫地寫下:

“他是屬于我一個人的。”

既是宣告所有人,更是對自己內心膽怯的一種鼓勵,他早該看清自己的心,而不是一次次拒不承認林業斐對他的重要性,已經勝過他擁有的一切。

肖玉笑的無奈,她從趙炎手中接過本子,不敢再看一眼地将畫紙裁掉,小心翼翼地将紙對折好,把畫遞給了趙炎。

親手送別了她的才思源泉,從此之後,能夠讓她懷念的,也只有那些瑣碎的回憶。

一小時後,趙炎回到了家,他匆忙地對肖玉道完謝,便一頭奔進了家門,急切地尋找起林業斐。

“不要走!”趙炎在內心不斷地祈求,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不會說話。

好在餐廳的燈還亮着,而林業斐坐在餐桌前,面前擺着小半杯威士忌,還有一杯紅的像血的醋栗汁。

趙炎外套都來不及脫就奔了過去,室內溫度很高,他的額頭熱得滲出了汗。

林業斐微阖眼眸打量着趙炎,神色溫柔,不像飲醉了酒,反倒十分平靜地看着他說:

“淼淼,你回來了。”

淼淼……趙炎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無聲地抗拒起這個名字。

林業斐的眼神忽然暗下來,他埋頭盯着手機裏那張江冰的照片,難過得像失了心愛玩具的孩子。

“你不是他……我知道的……”

他仰頭将那杯醋栗汁一飲而盡,心髒酸澀得發苦,入口的甜香欺騙了他的感官,讓他得到了短暫的愉悅。

林業斐站起身,他喝得不多,頭腦也算清醒,卻催眠着把自己灌醉,暈暈乎乎地朝趙炎走去。

等走近了,林業斐一把攬過趙炎把他抱在懷裏,趙炎也順從地回抱住他,林業斐驚訝于他這般的乖順,有些愣神地喚他:

“淼淼……”

趙炎閉着眼用力搖頭,不斷地在內心哀求:“不要把我當成江冰,求求你。”

“淼淼……”

懷抱越來越緊,林業斐眼神也越發地迷離和執着,一句一句貼着趙炎的耳畔喚他。

趙炎用力掙紮起來,他張着嘴說不要,又因為發不出聲音,只能發洩地咬林業斐的手。

他不要林業斐再屬于江冰,而只能是他一個人的。

“你為什麽不能像從前一樣乖呢……”

趙炎不可控制地發抖,他從前一點也不乖,橫沖直撞無所顧忌,如今他卻害怕自己的莽撞會傷害到林業斐。

他想學着怎麽去愛林業斐,怎樣去對他好,所以能不能放棄從前的江冰,接受現在的趙炎呢……

也許是感受到趙炎的不安,林業斐開始親吻安撫他。從額頭到鼻翼,從臉頰到唇齒,不停地翻攪,舔吮,在趙炎的口腔裏散播酒後的餘味,甜膩的,撩人的,兩人喝的不是同樣的酒,醉的也是不同的心事,卻在一輪輪的交換裏,将對方的醉意都品味了個透徹。

趙炎的眼尾紅了,眼淚撲簌地落,林業斐開始借着酒勁在趙炎身上霸道地占有,外套圍巾被胡亂地扯掉,林業斐圈屬私有物品般将趙炎的頸側撕咬得都是牙印,襯衫的扣子摩挲中被扯開了,下一秒就在鎖骨處烙印了一串深深淺淺的吻痕。

明明行為瘋狂得像一頭野獸,趙炎的感受卻仿佛浸潤一池春水,林業斐銜着趙炎的喉結嘶啞地問他:

“淼淼,答應我,只對我乖,我不去英國了,我哪也不去了,好不好……”

“好……”趙炎在內心艱難地回應。

他閉上眼點頭,哭的無聲又無助。

如果林業斐不走的條件,是他必須當江冰的替身,那……就當好了,反正沒有人會在乎趙炎,更不會有人在意他到底是誰……

林業斐得了允許後反而冷靜了,他摟着趙炎溫柔地抱了一會,手指若有似無地觸碰趙炎的耳骨,很快便把人哄得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把人抱回房間換好睡衣,趙炎眼皮都沒睜一下,睡得很沉。

林業斐疑惑地想,不過是去參加個壽宴怎麽會累成這樣,身上還有淡淡的酒味。

按理說趙炎的身體是不适合飲酒的,不清楚原委林業斐一時也不知道該責怪誰。

他低下頭親了趙炎的額頭,然後是頸側的青紫痕跡,便感到些許的後悔,他總是把人欺負慘了才想起反思。

撿起地上的西裝外套,林業斐用洗衣袋打包好,準備明天拿去送洗,順便把口袋裏的東西也掏出來檢查了一遍。

銀行卡,瓢蟲懷表,還有一張沒見過的紙張,再沒有額外的東西。

林業斐把所有物品輕輕放在床頭櫃上,他雖然很好奇那張紙上到底是什麽,但是出于對趙炎隐私的尊重,他并沒有打開來看。

下樓将東西收拾好,林業斐又洗漱了一番,消散了一身酒氣後才回到了房間。

昏黃燈光下,趙炎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裏,林業斐走近了,發現他雙手握着那塊表,表盤閃着微弱的光芒,滴答滴答在讀秒。

“笨蛋。”

林業斐嘆息一聲,明明睡覺都那麽需要自己,醒着時卻總是要他把推開。

将瓢蟲表收起合上,林業斐托住趙炎的半張臉,用指尖很輕地收集他熱熱的鼻息。

酒精揮發出興奮的,虛假的生命力,鮮活的趙炎比任何時刻都讓人想擁有,林業斐只好閉上眼,沉不下心地哄睡。

趙炎被機械表蒙蔽出的困倦,漸漸被真實的睡意取代,他自己找了個更舒适的地方挪了挪,林業斐這才注意到那張被他緊緊攥在懷裏的紙。

什麽東西這麽要緊?林業斐輕輕扯了扯,趙炎睡夢中還不忘護着。

林業斐沒辦法,只能将頭埋在趙炎的耳畔,溫柔地親了親他的耳朵,趙炎果不其然地擡起了手,無意識地圈緊林業斐的脖子,與他交頸纏綿在一起。

紙張滑落地上,林業斐抱着趙炎又費心磨了一陣,把人哄得熟睡後,他才蹑手蹑腳地下了床,撿起了那張畫紙。

初看的第一眼,林業斐是驚訝的,回想起在英國的那段經歷,他和肖玉的友情,怎會不知不覺就變了味。

林業斐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撥通了肖玉的電話。

已經是半夜十二點,肖玉接起電話的一瞬間,深刻感受到林業斐溫柔外表下的不近人情。

“Maris,我以為你看到我費勁心思畫了那張畫,會稍微有點動容,不會打這通電話。”

林業斐抱歉卻不後悔,他淡淡回應:

“我不這麽做,對誰公平呢?”

林業斐不想趙炎傷心,更不想因為這樣的誤會讓他平白無故地受委屈。

“我沒有對他怎麽樣。”肖玉苦笑地說。

“我知道……”

肖玉的心意林業斐注定辜負,朋友的信義卻不會輕易失掉。

“Caphene,他對我來說真的太重要了,無論他受了多大的傷害,我只會比他痛苦千萬倍……”

“林業斐,你……”

肖玉這時候才覺察一廂情願原來是種殘忍,林業斐果決卻不無情,他的分寸感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

肖玉曾經勸過自己無數次,只當朋友就好,卻總是被吸引着生出了貪念,她不該有奢望的。

就像趙炎說的,她根本沒有做好失去的覺悟,所以才會在這一刻感到無比地絕望和悔恨。

“Caphene,我想知道在趙家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趙炎會一個人跑了回來。”

肖玉沒有隐瞞,将趙炎在趙家受的不公平待遇一五一十地說了,還包括他一個人走了幾公裏路下山的事情,肖玉說完後,林業斐那邊沉默了很久……

“Maris……”肖玉猶豫着開口:“他即使忘記了過去,還是不可避免地愛上了你,你們才是天生一對,我……祝福你們。”

林業斐低沉地回她:“謝謝你,肖玉。”

肖玉松了口氣,故作豁達地說:“你要是想從趙翊君手裏搶人,有用的到我的地方……”

她還沒說完便被林業斐打斷。

“我自己會有辦法,謝謝你的好意。”

“你還真是……”肖玉自嘲的笑了笑,挂斷電話前她打趣地問了句林業斐:“你家那位醋勁真不小,看到那句話開心死了吧?”

林業斐語氣平淡地承認:“有一點開心吧。”

其實自責遠多于開心,趙炎走了三個小時就為了回到自己身邊,林業斐不需要通過吃醋來證明趙炎的在乎,這樣的方式根本不是他樂于看到的。

挂了電話,林業斐回到床上抱緊了趙炎。

他悶在被子裏臉上浮了層淡粉,額頭的溫度更是燙得驚人,趙炎身體不好,吹了這麽久的涼風果不其然地發燒了。

林業斐心疼得無以複加,他跑去樓下拿了張退燒貼給他貼上,趙炎迷迷糊糊地抗拒,被林業斐拿手摁着不讓動,他便淚眼朦胧地睜開了眼睛。

“寶寶,乖。”

趙炎張着嘴,虛弱地做口型,叫他的名字。

他安靜下來,臉白得像覆蓋了一層雪,眼淚融化了,變成一滴滴熱蠟,燙在林業斐手背上。

“別害怕。”

林業斐輕輕拍他的背,他們如同兩尊鐵水灌注的雕像,軀體在擁抱中冷卻成型,靈魂卻在滾燙中沸騰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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