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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比賽雖然是一波三折,到底還是圓滿落幕了。
當晚祁思明送淩言回的家,兩個人搭乘了一段車,又走了很長一段路程,祁思明幫淩言提着背包,一路上都在講他從小到大養的寵物。
說他曾經把一只鴛鴦眼的小貓和一只灰兔子一起養,兩個小家夥每天中午晚上都約着一起去指定地點上廁所,說他養的小浣熊從幼崽養到了9公斤,每天早上都要趴在他臉上叫他起床,他家裏現在養的是一只魔王松鼠,論資排輩是他妹妹,平日裏飛檐走壁,專咬家用電線,還點開Utopia給淩言看他錄的視頻,鏡頭角度是逆着光,他妹妹跟個大肚子儲錢罐一樣站在大籠子上一動不動,維持着同樣的姿勢530秒。
淩言問:“它在幹嘛?”祁思明挑眉,“消食。”
最後祁思明問,“你家裏有養什麽寵物嗎?”
淩言停頓了一下,然後搖了下頭。
其實在這天之前,淩言一直覺得他是有寵物的。祁思明喂養訓練他妹妹,他也一直給他家裏的小妖設置程序進行保養,并且他以前覺得機器人使用壽命二十三年,要比一般動物的平均壽命都長,到了使用年限還會安全自毀,不産生危險也不制造垃圾,從綠色環保角度看不知要高級出幾個等級,可那一刻淩言就是忽然羨慕起那些有溫度有血有肉的碳基生物。
祁思明擡手,輕輕捏住了淩言的後頸。他的手指灼熱,摩挲着脖頸的皮膚時暖意而熨貼,“我妹妹正好快生了,到時候我送個侄子給你……行了,趕緊進去吧,周一見。”
結果當晚,被祁班長撩過的淩言,失眠了。
其實他以前經常失眠。百分之八十心理疾病除了長期的、頑固的心情低落,一般還伴生長期性失眠——那種痛苦難以外道,無數個深夜他沒有Utopia的智能調控,全靠死撐。
可是他那個晚上一直在抿嘴笑,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夜光的天花板,連蹲在角落的小妖都監測出他的紅外熱成像圖反常,以為他發燒,頻頻轉着腦袋要給他檢測一下體溫。
淩言以前一直在城西的三立學校念書。
西三立,東博雅,這是XXI大區A城裏公立學校和私立學校的高峰。這裏面三立是百年老校名聲赫赫,權宦子女紮堆,博雅後起之秀,創校不過十餘年,74年的時候因出了一個A-level狀元,在短短一個夏天裏所在社區房價連翻幾倍。
而博雅這十年也沒有辜負炒房團的期待,集聚各行各業的精英人士子女,名氣直逼城西三立,成為名副其實的精英私校。
淩言病情最嚴重的去年,文女士對他網開一面,默許他辍學沿着東南海岸線騎行一年。他出發不久,Utopia的新聞推送文女士的采訪,鏡頭裏,那張凍齡的臉微笑的直視鏡頭,宣揚了一番父母應給予孩子最大限度自由的觀念,對他的生病隐情絕口不提。當時正趕上教育部推行教育減負政策,文女士還因此被立為典型。
等到今年他夏天回到家,文女士又言笑晏晏跟他談起“群體與社交對青年的塑造作用”,然後也不問問他的自由,幹脆利落的把他打包塞進了城東博雅這所精英私立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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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環境,新同學,淩言帶着自己品學兼優的面具,重新僞裝成正常人。
他是真的覺得痛苦的,他勉強自己去聽課,勉強自己配合教學,還有維持社交,十月份中旬的一天,他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他關了家裏的所有的智能設備,躺在注滿水的浴缸裏自殺,他怕疼,還偷拿了一瓶他爸酒櫃裏的人頭馬給自己餞行。
這不是他第一次作案,上一次是去年,就是他騎行前的一個星期。當時剪刀的刀鋒割開左手腕的皮肉,血汩汩冒出來,他感覺不到痛,還用右手按了一下,等到血止不住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那一次收尾也很尴尬,他半路反悔,跑下樓翻白藥,地板沾了血還被文女士抓包。
其實那段時間他問過文女士的,為什麽要把他生出來呢?文女士當時應該是忙着奔赴飯局,一身晚禮映得她珠光寶氣,她有點急,說小孩子胡思亂想什麽啊,就走了。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生命的意義在哪裏,生命在他眼裏從來不是像媒體說的“一份恩賜”,他只覺得充滿太多的無可奈何,人們出生,求學,工作,結婚,生子,周而複始,代代相傳,哪怕改換了物理環境,還是無法突破的閉合的圓環,貧賤者依舊貧賤,富貴者依舊富貴,苦澀處依舊苦澀,悲哀處依舊悲哀。
像他爸爸,平日裏志得意滿,暗地裏卻不知要承受多少來自更高權利的野蠻傷害,明明文女士就手握話筒,可他尋求社會救濟的途徑甚至不如老百姓的多,待他成為一方諸侯,得到權利之後又是永無休止的固守權利,一輩子不得自在,一輩子上下求索……
無論哪個角度,人生的無意義都如此明顯,淩言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人類的自殺率為什麽這麽低靡。
淩言全身放松的躺在浴缸裏,這一次,他心志堅定。
Utopia發出銳利的尖鳴,哪怕授權早在他六歲激活那年就轉移了出去,但是還感應到了淩言巨大的生命體征危機。淩言覺得吵,但是又關不上,他沒了辦法,擡起濕淋淋的右手敲着浴缸壁沿,閉着眼哼一首老歌。
A brave man once requested me
to answer questions that i keep
“ is it to be or not to be ”
and i reply “ oh why ask me ”
……
其實那天他沒印象了,但是據醫生說,是小妖向急救中心發出的sos請求,他醒過來的時候博雅的副校和主任在跟醫生溝通,文女士開了遠程投屏跟他說話,對他說“小言,別鬧了好嗎?”
他心灰意懶,根本不想說話,不用文女士多說,第二天就不遵醫囑的回了學校。那天第一節 是英語課,祁思明來得很早,把老師批改過的卷紙傳屏給他,他停頓了一下,忽然問他,“你知不知道你的survive寫的一直是錯的?”
他的手指清瘦有力,捏着不太長的電容筆莫名有幾分滑稽,他點了點他的智能桌面,頗有耐心道,“喏,你看,作文裏好幾處你都把survive寫成了suicide,你查一下電子字典,這兩個可不是一個詞啊。”
自殺不等于幸存。
它們不是一個詞。
淩言說不受觸動是假,但是他也一直以為祁思明是無心提到的,當時他認真的在電子卷面上做修改批注,門口剛好有別的班同學經過,好像是找祁思明幫忙,他離開時也不知是哪根筋沒搭對,突然揉了揉他的後頸,聲音低沉得淩言險些沒有聽清。
淩言後來想了一下,覺得他當時說的應該是:人啊,适當淺薄。
淩言當時有被觸動的感覺,那一刻他覺得身邊的男孩是懂他的。他看着他走開的身影,忽然想,這個人為什麽有這麽多的朋友?這麽讨人喜歡?他為什麽這麽快樂?
後來,他精神障礙被祁思明戳穿,他的确消沉了許多,但是他一直以為那不是他病情惡化了,其實精神障礙中以Smiling Depression的自我傷害最大,淩言名正言順的找到了共犯,讓他在他身邊卸掉了僞裝,他還是蠻痛快的。至于停藥,那點不舒服還在忍受範圍。
2084年初雪的一天,淩言還是習慣性早到。他的智能書桌有個螺絲有些松了,他不想聯系後勤跟人說話,所以自備了工具,自從上一次他用刀之後,文女士把家裏所有尖銳物品都鎖了起來,他想盡辦法了,偷拿小妖儲物隔裏的尖角刀。
只是那尖角刀太小了,不襯手,他個手殘黨好巧不巧的還把手劃破了。
祁思明進教室的時候,就是正撞見淩言剛從書桌底下爬出來,手裏捏着怎麽看都不像能擰螺絲的尖角刀,另一只手好像還挂着彩。
他臉色當時就沉下去了,警戒道,“你這是想要在教室裏割腕還是自殘?”
祁思明甚至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一把就把他薅了起來,很不客氣的抓着他劃了一口子的手,拉着他就往講座旁的醫療箱走,“操了,這年頭什麽人都有,得了點病就要尋死覓活,一個個的跟祖宗一樣,不搭個板供起來一日三拜都是對不起你們——要這麽說我的話,我也有病,我他媽有尖銳物體恐懼症。”
祁思明有點兇狠的把他帶進懷裏,另一只手不由分說的捏住了他手裏的刀柄,生怕他不給的樣子,“校規79條,各年級師生不許攜帶管制刀具、弓弩匕首等危險物品進入學校,違者處以警告或者四千元以上罰款——看在你是我同桌的面子上,我就不舉報了,直接幫你處理了——你撒手!”
教室角落的小機器人,接收到了信號指令,挪着大白繭的身子懶洋洋的挪過來,祁思明擡手把尖角刀扔進他的嘴裏,指示燈滴滴一響,提示已完成處理。
祁思明急起來,說話活像開炮,淩言本來想解釋的,但是又覺得關心可貴,忍了忍就沒分辨。一言不發的看着他拿出酒精給他沖洗傷口,點了些藥,再笨手笨腳的給他包了一下。
就是這當口,祁思明也閉上他的嘴,警告道,“淩言你給我聽着,我他媽不管你具體是麽病,我只想說這年頭人人都一樣,翻出來Utopia誰也不見得有多正常,勞資他媽還在屋子裏連用重金屬聽死了好幾顆仙人掌呢,所以誰也別瞧不起誰,誰也別給誰添麻煩——你還能上學,就說明病得不嚴重,所以你也別跟我矯情,實在不行回家更新一下價值觀,好好睡一覺,将來還有幾十年,現在的一點小病有什麽的啊?”
神經科學不斷發展,卻也不斷的被誤解,被輕視,淩言聽過太多親朋自以為高明的安慰,“你的問題只是想的太多”,“你應該向前看”,“誰沒有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呢?”,“男孩子不要那麽脆弱好不好”,“我看你情緒挺穩定的”……
祁思明這一番高談闊論棍棒齊下,毫不客氣,可偏偏粗魯中帶着切切關心。
那時候的淩言對很瑣碎的小事有着難以想象的在意,差不多有兩年,他從查出精神障礙開始,他就勢單力薄的面對着衆口一詞的誤解,淩言像是陷入了沼澤,身邊人卻總覺得他踩進了水潭,一遍遍質問他為什麽還不跟上。淩言不斷掙紮,卻發現越用力陷得越深。
那是種很無力的絕望,他以為他早就認命了。
那些沉入水底、有口難言的日子,他以為他早就認了。
可祁思明偏偏告訴他,這沒什麽。
他用一種有些不屑的态度暗示他所有人都一樣,所有人都掙紮。他對他的痛苦明明一無所知,卻偏偏在那一刻觸發了解鎖的密碼,巧妙的伸出一只手,把他從沼澤中拖了出來。
告訴他服刑期滿,命運拖欠他的終于清還。
而當時的祁思明,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句話救了一個人。
淩言在無人知曉處變得異常,又在無人知曉處恢複正常,祁思明不知這二者轉變之艱難,更不知他的一念之善,在淩言心裏悄悄埋下了一顆種子,在未來千百個日夜裏,生出了童童枝葉,也生出了滿樹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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