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淩言在VI區一直很有分寸,一來因為這不算他主場,二來他總要顧及博奇和各方的面子。這事兒昨天從發現他就一直留有餘地,不管是當場辭退任迪警醒任法官,還是讓何小姐連夜通訊,都是出于害怕這件事鬧大後市政控制輿論浪潮會很被動……

他留了這麽大的體面,實在沒有想到這些人這麽膽大包天,根本無所謂本區民衆的抗争意見,對這件事進行了徹底的漠視。

淩言手有點抖,撥通柳宋的聯系方式,讓她就近派VI區附近的媒體人來報道。

抗議表達本來就是社會心态的解壓閥,蘇閑既然準備了那麽久,那他就幫着纾解一下快要崩潰的社會心态。市政既然無所謂,那他也不必要幫他們遮羞了。鬧大吧。

柳宋答應得痛快,挂斷前随口問了一嘴,“那你們當地媒體呢?”

淩言神色冷漠,“死了。”

安排好何小姐随時接應記者,淩言挑了團隊裏的幾個搞技術的小年輕在線關注本區輿情,随時觀望随時報告,然後他就直接跑出去抽煙了,祁思明知道他心煩,也沒跟着,只在車裏看着輿情走勢圖。

沒想到的是,淩言一出門就看見了昨天那個網瘾少女Sophia。

她沒混在校門口的人群裏,而是蹲在他的車旁邊的花壇上,一臉事不關己地擡着自己的右手腕,看起來是在跟什麽人說話,見他出來立刻和他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嗨!”她帶着口罩,仍舊很酷地朝他擺手,“給個聯系方式呗。”

那花壇很高,Sophia也不知道怎麽爬上去的,淩言走過去,正好與她的視線齊平。

他問她,“怎麽蹲在這兒?”

小姑娘無所謂道,“在哪不是呆?”她眼神厭倦,好像眼前這樣聲勢浩大的家長抗議,一切都與她無關。

淩言讓開一步,道,“下來。”

“幹嘛?”

“帶你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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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phia撇撇嘴,對這個回答看起來還算滿意,右手一撐就跳了下來,動作相當優雅。

這小姑娘的個頭也就只到淩言胸口,再擡頭,她一臉不遜地問他,“你不是家長吧?就你這個車,也不像是送孩子來二高的人,你是誰?是要追我媽嗎?”

淩言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形象在Sophia眼裏居然是個備選爸爸,原本一肚子心事,被她兩句話逗笑,他也不辯解,順着Sophia的思路問,“追你媽媽的人很多嗎?”

“那肯定多啊。”Sophia拿腔拿調道,很不見外地扯住他的衣角,“多管閑事的家長可不是好家長,等會兒看到我媽,你別說我昨天在游戲廳,行嗎?”

Sophia在學校附近挑了一家裝潢最好的糕點店,帶着淩言,狐假虎威地闖到玻璃櫃臺前,點兵點将一樣點了好多小零食。這個年紀的孩子都貪嘴,淩言也不介意,只是Sophia并不都是給自己點的,之後她加了十幾杯奶茶,讓店員一股腦給校門口蘇閑他們送過去。然後賬單一扯,讓淩言付款。

Sophia看起來毫無心理壓力,陽光下的小蛋糕色相動人,她抱着托盤徑直走到窗邊坐下,也不管淩言,拿起叉子就吃。

淩言好奇,“這家店離你學校這麽近,天天吃還吃不夠?”

“哪裏就天天吃?”Sophia看他一眼,“好久不吃了,家裏打官司,律師的錢都不夠,還有你看看外面的那幾臺機器,借用一天很貴的,哪有那麽多錢?”

雖是這麽說,這個小孩卻一點沒有勤儉節約不浪費的習慣,她的叉子一塊塊蛋糕叉過去,不吃多,一樣只一口,然後立馬奔向下一個。

淩言一言難盡地看着她,“游戲廳一個小時也一百呢。”

女孩嘶了一聲,噘着嘴瞪了他一眼,只見這個不滿的情緒還沒起承轉合走過一場,她随口挖的一塊日式櫻餅立刻取悅了她,她眼睛又忽然一眯,朝着淩言高興道,“你嘗嘗,這個好好吃!”

說完她似乎覺得表達不夠,身體力行地用勺子切了一塊,直接送到了淩言嘴邊。

被未成年人強行突破社交距離的淩言愣了一下。

他一不吃豆沙,二不喜歡粉紅色的東西,下意識就躲避一下,“我不用,你吃吧。”

美食愛好者遭遇厭食者,也很悻悻。那小孩看起來也不像是有什麽敏感的心思,但是眼底的驚喜也還是一下被撲滅了,她握着手裏的勺子,有些不滿地咕哝道:“幹嘛不吃嘛?我又不髒。”

說者無心,但聽者有意,空氣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可憐淩言毫無與青春期女孩相處經驗,這個在他預設裏遭遇過成年性侵害的女孩,他戰戰兢兢地相處,生怕說錯一句不小心刺到她的心。他看了眼前不吭聲的孩子一眼,覺得沒辦法了,認命地拿起新叉子,拆開包裝,挖了一塊剛剛的櫻餅送進嘴裏。

Sophia擡頭看他。

豆沙絕對是世界上最不友好的東西了。淩言強顏歡笑,給她一個很好吃的表情,“剛才沒有嫌棄你的意思,你知道人到中年身材總是很難管理的,甜食攝入給小心,你母親總需要上鏡,這個你應該知道。”

淩言忍辱負重,主動給自己上輩分。但是很明顯,他沒有找對這小孩的穴。

Sophia耷拉着一雙眼,目光幹淨地直視他片刻,忽然說,“我知道你不是我媽的追求者。”

“你們差太多了,她沒機會認識你這麽體面的人,”她搖搖頭,“我也沒見過你這一卦的。”

對于小女孩來說,成年男人就是突然出現在幼年跳羚面前的獅子,她們本能地就會害怕他們,可是Sophia卻很明顯地感覺眼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不一樣。

她沒見過這樣的人,這種明明一看就有着強大的經濟實力,明明應該有着很強攻擊性的人,卻對着她卻眉目舒展,輕輕微笑。

他像是生怕吓到她一樣,盡可能地親切地講話,說帶她吃東西,地方、食物他都不插手,話也不多,好像就只想充當一會兒她的提款機,讓她開心。

只見眼前人聽她說完,也不太在意,問,“所以我現在自我介紹一下?”

Sophia卻不接話,目光撇開,“叔叔,我一點都不開心。”

她胡亂地耙了一下她細軟的頭發,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沖動,忽然間就想說說自己。

“你看這些人,好像這麽多這麽熱鬧,其實頂多也就撐這一個上午了,他們還是到時候上班的上班,工作的工作,我其實一點也不想蘇閑弄這麽大的動靜,他們想開除我就開除好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念了,我一點也不稀罕這個學校,陳安他總是罵我,當着全班面前說我蠢,說我笨,要不是當時擇校花了好多錢,這學校我早就不想念了……就是今天,其實也有好多叔叔阿姨都勸我,也勸我媽,說算了,幹嘛總揪着這件事呢,對我以後也不好……”

外面不知又起了什麽沖突,人群湧起些微的波瀾。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可憑什麽算了啊?那天我吓得就要死了,憑什麽我要放過他啊?警察不管,檢察院也不管,蘇閑發文到網上,他律師倒反告我,打電話讓我和我媽去取傳票,結果并沒有傳票,他就是來等我的,他在法院門口那麽嚣張,罵我不務正業,說我活該,說叫我等着,你說我究竟憑什麽要放過他啊?……”

她睜大了眼睛,卻并不看着淩言,扒着桌子的手都在簌簌發抖。

這就是所有性侵事件最悲涼、最吊詭的地方了。

那些傷痛,那些記憶,那些痛苦的閃回,被侵害者夜夜難眠,施害人可能就根本不在意這一樁事情。很多年後,他們甚至會忘記這件“小事”,忘了這個姑娘,他們照樣好吃好喝,招架不了輿論時就拿着“名譽侵害”一紙駁回,戰略性拖延。

這個社會對弱勢群體的結構性壓制,已經惡劣到有人以身試法,還敢大聲叫嚣了,公平究竟何在啊?

Sophia的聲音凄惶可憐,音量也控制不住得高了起來,淩言再也坐不住了,繞到她椅子的一側,展開胳膊就抱住她。他從來都害怕有人在他面前流露太激烈的情緒,不是害怕尴尬,而是不忍心。不忍心要眼見着一個人的不幸,又要眼見她支離破碎。

他胸膛起伏着,難以承重一樣緊緊抱住眼前瘦弱的女孩,聲音艱澀。

“別哭,Sophie別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淩言的聲音太過溫暖,Sophia一下就控制不住了,哭得更厲害了。淩言手忙腳亂地抽出方巾給她,盡量用自己遮擋住店裏其他人好奇的目光。

他像是個沒有備考卻被臨時抓來答卷的學生,面對眼前的超綱題焦急得一籌莫展。

他努力回憶祁思明安撫他的方式,輕輕拍着女孩的脊背,希望能安撫她,“按照日程,我今天應該不在VI區的,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嗎?”

他的聲音輕且溫柔,“因為我昨天遇到一個小姑娘,就在幾個小時前,我看着她躺在游戲艙裏,艙門顯示游戲時間已經幾十個小時了,我當時吓了一跳,心裏想的就是’怎麽沒人管管這孩子呢?’……我很擔心她,也很關心她,Sophi你知道嗎?很多人都是關心她的,校門口還有那麽多為她聲援的叔叔阿姨們,她認識的,她不認識的,都在關心着她。”

“不要哭,不要為不值得的人,你我見過最可愛的姑娘,無論你遭遇過什麽,這些不是你的錯,不怪你……”

淩言受Sophia的情緒影響,說完這些,他感覺自己也要虛脫了。還好這Sophia并不挑剔,聽了他的話也漸漸安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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