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和祁思明分別的當頭晚上,淩言到了首都後先是去國會的辦公室取了點材料,之後才回的南樂街。到家的時候是晚八點,屋外的執勤人員還在巡邏走動,有幾個人是生面孔,應該是負責呂知良的特勤。

他開了門,随後就聽到客廳傳來博奇的聲音。

問他怎麽這麽晚,吃飯了沒?

淩言脫了外套,換了鞋,下意識多看了一眼玄關處那副冷肅的油畫,應了一聲“還沒吃”。

屋裏的男人随即起身往廚房走,“那正好,金頂的廚子不錯,我讓他在廚房裏留了點。”

南樂街上這些獨棟房子大多是安排給政府要員的臨時住所,偏偏這一棟的兩位主人對裝潢毫不上心,穩定地保持着它中規中矩、乏善可陳的原樣。

淩言進屋前看了一眼餐廳,呂知良不在一樓,桌上殘羹冷炙,紅酒還未喝完。

這種家裏的私宴并不誇張,加上博奇年紀大了身體新陳代謝不行,他們這些需要沒事兒上鏡的人,更是不敢貪口舌之快,飲食管理很嚴格。

“呂叔呢?”

“陽臺抽煙呢。”

淩言“嗯”了一聲,手捧着一小碗小心地放進冰箱裏,然後從從冰箱裏撿了一盒營養膏和一個蘋果,也不坐,站在餐臺邊上解決晚飯。

博奇不太熟練地操作廚房熱了熱留份的蝦仁芙蓉蛋,背對着淩言道,“《先聲》那報道我看了,剛才還和呂知良說起你,你這是出了好大風頭啊。”

博奇在VI區深耕數年,淩言沒想着今天白天的事兒能瞞得住他的耳目。

他冷淡地應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營養膏。芙蓉蛋熱得很快,機器人捧着送到了淩言的面前,他沒動,轉身在刀架上抽出一把刀,準備切蘋果。

一如往常,博奇繼續道,“家長抗議這種事,沒有你婁昆區長也會處理得很好,上周五你旁聽了內閣會議,應該知道這個禮拜所有人都忙着和R國的貿易沖突,你倒好,因為區內這麽一點小事兒請假,平時你也挺有眼色的,這次怎麽這麽不分輕重。”

博奇半生位高權重,在家雖然不會刻意拿出官腔做派,但是到底還是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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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兒”這個詞讓淩言眉頭一皺,他一手執刀,在菜板上切出“磕嗒”一聲。

回嘴道,“貿易戰就算打起來,窗口期也還有幾個月,不急在一天兩天,商務部那頭他們忙着,橫豎不是我主事——VI區我有監督職責,我請假又有誰能挑我的錯處?”

博奇也皺眉,壓低聲音道,“說一句你有十句等着,你以為誰樂意挑你這個錯處?敏感時期他們巴不得你這時候不在首都呢!”

十年前淩言一夕間家破人亡,作為淩遠深的摯友,博奇接手了淩言的撫養權。

兩人雖然沒有血緣,但卻都有一副極自我、極矜持的脾氣。

西斯敏特宮裏,一個內閣重臣,一個國會要員,經常被有心之人暗稱“是除了首相,在這個國家裏最有權勢的父子”,但是在家裏,淩言從沒覺得他們是外人說的“父子同心其利斷金”的樣子,他們從沒有坐在一起看過一檔新聞節目,甚至很少動用家裏的餐桌一起吃飯,他們說話很少直視對方的眼睛,那種成年兒子和年邁父親該有矛盾,他們比起尋常人家只多不少。

博奇的聲音并不大,但并着中指食指,在流利臺上用力地點着,“今天這事兒,VI區是沒有媒體和記者嗎?《時空》和《今日》哪個不行?你非得轉好大的周折讓鄰區的《先聲》過來報道,《先聲》是什麽媒體?柳宋那小丫頭片子幫着你胡鬧,你團隊裏技術人員全出動,還找季安借了幾個我的人,一樁普通高中的家長抗議讓你翻騰得人盡皆知!”

博奇任VI區總長十幾年,VI區的大小事,無論政務問題還是民生争議,他都有當之無愧的話語權,可他的話讓淩言感覺不舒服,感覺受到了貶低。

“如果《先聲》報道引起了關注,那也是事件本身就很引人關注,我不覺得《先聲》報道出來有什麽問題。”淩言不輕不重地往回頂,“我也不想麻煩柳宋,但是VI區的媒體都長着一張嘴,市政不開口他們人都不露面,就算我找了,他們來了,颠倒黑白大事化小,要他們何用?”

淩言從一開始就不覺得Sophia的事情是小事兒。

在他眼中,每一個不幸受到傷害的人們都有面孔,每一個個體的公道正義都值得發聲堅持。是博奇老了,僵化了,什麽都見過了,所以對醜惡喪失了基本的憤怒,所以重勢輕子,跟他講統籌,講那些空泛的大局,認為他不回首都卻攪弄民事紛争,是抓不清主次。

淩言忽然覺得很煩,多說一句都煩。

他粗暴地咬了一口蘋果,道一句我上去跟呂知良打聲招呼,就趕緊離開廚房,虎頭蛇尾地結束談話。

陽臺是個玻璃花棚,淩言沒有開樓梯的燈,憑着外面一點熒爍的光就大步邁了上去,登上陽臺的時候,頂上的穹廬正大開着,灌進來的夜風有點涼。有月亮。

呂知良正放松地躺在躺椅上,手邊是雪茄盒子,花木葳蕤裏聽到淩言的腳步聲,他微微張開眼,倒是有該死的惬意。

“家裏管的嚴,也就能在你父親這能松泛松泛——”

他的聲音蒼老又遲滞,明明比博奇年輕幾歲,精氣神兒卻比樓下的差了不知多少。只見他緩緩地噴出一口煙霧,不合時宜地問,“和你爸吵架啦?”

淩言在他旁邊的藤椅坐下,脊背挺直。莫名有點尴尬,“讓您見笑了。”

呂知良擺擺手,懶洋洋道,“不是大事兒,誰家父子不吵架啊,你爸平時私下說到你,總說你心細孝順,不知道有多滿意——他都是為你好,你別跟他置氣。”

這拉家常的走向,讓淩言不自在。

他知道博奇是個多收斂的人,呂知良這話不知道是杜撰,還是在哪聽的二手信息,內容實在失真。

但是這點不自在他很快就壓下去,他放松脊背,笑了兩下,“呂叔你可別糊弄人,他在家裏從來沒誇過我,他覺得我什麽都不如別人還差不多。”

呂知良拍拍他的膝蓋,篤定道,“多跟他談談心吧,父子都是溝通不夠的病。”

淩言被他的老生常談逗笑了,立馬搖頭,“我可不敢跟他談心,呂叔你知道,我爸這種搞了一輩子政治的人,不是擅長發號施令,就是擅長跟人聊聊,再發號施令,這我在白天工作時候已經領教得很好了,在家可就饒了我吧。”

呂知良端詳了他一會兒,忽然感慨,“你也是個孝順孩子了。”

那一刻他的額頭上的皺紋舒展又皺起,像個失孤老人一樣呢,有股說不出的瑣碎軟弱,“你現在這麽出息還知道天天回家,跟父親住在一起,我家那混小子成年了賺錢了就趕緊搬出去了,不稀罕和我和他媽這倆老家夥一起住……有時候看到有兒子願意跟當爹的說那麽多話,哪怕是吵架,我都感覺怪羨慕的,你說你爸管着你,可是你知道咱們這工作,焦慮有時候都不知道跟誰能說,想跟自己兒子談談,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陽臺沒有照明,暗淡地夜光裏呂知良手中攜着一點猩紅,攜着一點焦油味和雪松的香氣。

淩言沉默了一下,說,“您看起來壓力很大。”

這話觸動了呂知良的惆悵,他無奈道,“兒女啊……”

淩言打斷他,“我不是說這個。”

然後輪到呂知良沉默了,良久,他又拍了拍他,“國會山的人,哪個輕松來哉?還是老了啊。”

“年輕有什麽用,又沒有資歷。”淩言不以為意,正色道,“您現在管理着多數黨,要我說,您完全可以再進一步,勝任議長。”

呂知良躺在藤椅上蒼老的身體一下子就繃直了,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可怕的事,目光緊緊鎖住淩言,整個人先是先是一驚,再是一訝。

淩言仿佛毫無察覺,他擎着認真的語氣,緩緩道,“總是被人壓一頭的感覺并不好,現在國會主席團位競選正好快開始了,您要是有想法,也應該行動了。”

呂知良繃緊地身體緩緩放松回去,慎之又慎地吐出一口煙霧,“可是我對我的現狀很滿意。”

“人心思動,誰會不考慮晉升?”

淩言伸手打開雪茄盒子,抽出新的一支,語氣理所而當然。

呂知良為他的大膽而感到驚異,耐人尋味地看着他,“但你也知道康澤,他應該暫時不會落選或是退休……這麽多年,這個位子除了康澤,競争起來有什麽懸念嗎?”

淩言收斂了笑容,一雙曼妙深長的眼,露出捕獵者的光。

他嚴肅道,“如果你想,我有方法。”

呂知良将尾段的雪茄放下,“阿言,我這樣喊你。據我所知,你和議長關系很親密。”

淩言剪開雪茄,娴熟地拿起旁邊的噴槍,“噗”地點出一道幽深冷冽的火。

“首相最新的教育法案即将進入國會投票環節,議長康澤人還沒出院就壓住了這事兒,接下來是中期選舉,他一定會擺出強硬态度各種阻撓——”

他并不直接回答呂知良的問題,而是淡淡地陳述着,“我如今忝列內閣會議,呂叔你們這些長輩也願意賞我幾分顏面,可要是因為一些事兒耽誤了政策推行,我們怎麽辦?讓首相親自對全國人民說他失信了嗎?說到底,幫您就是幫我自己。”

淩言把雪茄遞了過去,呂知良接了。

火焰輕輕舔舐着雪茄的端面,他叼着雪茄深吸了一口。

淩言很少伺候人,這樣高傲的孩子低下頭顱的時候總給人異樣的滿足,呂知良只聽眼前的青年道,“況且,将來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領導我,我也希望這個人是我尊敬愛戴的人。”

之後淩言又跟呂知良說了點閑話,等呂知良在陽臺上抽完雪茄,博奇寒暄着将人送走,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當時淩言正在卧室裏捧着電腦坐在床上,屋裏的全息投影開着,視頻裏何小姐仿佛仿生真人一樣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兩個人在讨論工作。

聽到敲門聲,淩言扭頭,開口就問:“那只羊被煽動了嗎?”

門口的博奇洗漱完畢,已經換過睡衣,看到屋裏正在視頻,也就沒有進去。

他輕輕搖頭,有點遺憾,“你和議長的關系太好,他沒敢直接表明态度。”

此時的父子倆已經将剛回家時的矛盾完美揭過,讨論起事情,神色默契。

淩言沉吟了一下,“我估摸着他也不敢,瞻前顧後,畏首畏尾。”說着目光轉向何小姐,“那他既然不敢,那只能我們趕鴨子上架,幫他一把了。”

何小姐打了一個響指,婉轉地笑了,“散播虛假消息?先生,這樣不好吧?”

何小姐難得正中他的心思,淩言也就難得地跟她開玩笑,“你背着我偷偷修佛了,現在都不打诳語了?”

博奇是典型的老幹部作息,笑着幫他們阖上門,道,“你們忙吧,商量完記得早點睡。”

何小姐忙不疊在鏡頭那一頭擺手,活躍道,“博先生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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