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二天淩言進辦公室的時候,臉色照比往常蒼白。

何小姐踩着恨天高看到他就貼過來,跟他念叨一天的行程,然後心急火燎地催他幾個文件的簽名,就這她還能見縫插針地吐槽八卦,“商務部那些孫子又來開始要撥款了,還威脅我們說要是不給錢就關閉網站!”

那幾天的大事兒其實是與R國的國際貿易,R國商務部宣布科技制裁,禁止R國公司向H國STD公司銷售傳感器技術和元件,為期長達5年。雖然兩國高端産業之争由來已久,但是以前的科技戰一直綿裏藏針,所以之前整個首都府都也是一直持樂觀态度,認為兩國相互亮好武器,冷靜的兵棋推演後、預估損失後,總可以重回談判桌。

但是STD這個國內市值排名第三的科技巨頭公司,就是這麽不争氣,去年“世界發明專利授權量排名高居榜首”的新聞還沒徹底冷下來,兩國交戰時爆出了它的關鍵技術、核心零件仍舊嚴重依賴進口的問題。

R國之前開出的一長列加稅名單不足為慮,卻在小小的傳感器技術上一劍封喉。

商務部就這麽突如其來地接了個STD的大活兒,結果現在坐地起價,緊趕慢趕地跑國會來要錢。

何小姐就這麽嘚吧嘚吧地說了五分鐘,見淩言都穩穩坐下看反壟斷調查了,居然連讓她“別說廢話,沒事兒出去”都沒說,這才開口問他怎麽了。

淩言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擺了擺手。

“嗓子痛?感冒了嗎?”何小姐一臉詫異,昨晚他還精神頭挺好的啊,怎麽忽然病了。

她問,“那咖啡換成潤喉茶?”

淩言搖搖頭,示意不用,擺手讓她出去。

其實淩言也不是說不了話,就是嗓子疼。他很累,有可能昨晚失眠的原因,前兩天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勁兒一下子就消散了,工作起來什麽都是強打精神。

一整天,淩言都是面無表情,面無表情地看着博奇的幕僚們起草對R國的反科技壟斷調查,面無表情地用電子筆劃定R國芯片巨頭,讓相關機構根據持續漲價問題去約談,面無表情地提議讓人去找法律漏洞,給R國智能媒體公司開天價罰單……

R國一紙禁令,讓DST公司立刻進入休克狀态,淩言也知道,現在西斯敏特宮能拿得出手的這些反制措施,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動不了人家的根骨。

山雨欲來風滿樓。因為一切按部就班,他不恐慌,就只是疲憊。

下午的時候何小姐偷偷來跟他說,康澤手起刀落掀出了呂知良的重大違規,新的多數黨領袖,雷諾剛剛走馬上任。淩言眼皮輕輕一擡:雷諾,那十二張選票的核心人物,康澤這麽敲山震虎、恩威并施也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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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言昨夜幾乎一夜未睡,黃昏的時候,他忍不住趴在辦公桌上眯了一會兒,可能是姿勢不對的原因,他一直在做夢,那夢他其實沒記得很多,只記得像是蒙太奇的鏡頭,迅速切換,紛亂不堪。

其實這十年裏淩言回去過XXI區,在祁思明還在念大學的時候,有幾次人潮洶湧,他們就要重逢了,是淩言到最後臨陣脫逃。

原因無他。只是因為第一次淩言正好撞見祁思明在Le Bistro的小酒館外對人表白,那麽大的陣仗,那麽多人捧場,淩言當時在外圍看着羨慕了好久,淩言還知道祁思明為了某合夥人的女兒跟人大動幹戈,縫合傷口的醫生說他眉骨留有一道小小傷疤,知道他幫着某女朋友家裏的小公司扭虧為盈,知道他給新任的男朋友慶生,在XXI的雙子樓前放了徹夜的煙花……

祁思明好像可以對每個人都很好,好得讓人窩心又動容。

他好像又可以厭倦任何人,一往情深又用心不專。

淩言洗過背後的紋身,第一次是文女士逼他,第二次是他自己去的。他記得第二次,藍光噼裏啪啦的打在後背上,棉花一擦全是血,他忍不住的哭,可最疼的還是在心裏,心髒是一剜一剜的疼。

何小姐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淩言穿着襯衫爬伏在辦公桌上睡着了,後背的骨頭淩厲地突出着,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好像有些事情,醒時若不能多言,就只好寄情于夢。她把零食袋子放在他手邊,碰他。

淩言皺着眉,頑固地閉着眼睛,沒醒。

何小姐靈機一動,清了清嗓子,湊在他耳朵邊說,“祁思明。”

下一秒,淩言直直地彈起來,迷茫地擡起頭。

何小姐無言地看着他,難得的沒用敬稱,她說,“你真是愛慘他了。”

她還從沒見過,淩言在誰身上開了葷,竟可以這麽思念那個人。不過幾天,就熬不住了。

淩言單手揉了揉眼,聲音沙啞而失望,“原來是你啊。”他忘了要少說話,說完只覺嘴裏自下而上地湧出一股鐵鏽的味道。

何小姐拍了拍他肩膀,道,“他在外面呢,說等你下班。”

淩言沒反應過來,疑惑地看向她。

“我說祁思明在外面呢!”何小姐繃着笑,又跟他說了一遍。

見他還是不信,何小姐也無奈了,大聲道,“騙你是小狗!他本來就說今天來首都嘛,他不想麻煩你,就自己來了,你去看,就在門口!我用我這個月工資發誓!”

淩言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祁思明到的時候沒直接進國會大樓,原因有二,一是他嫌棄國會安檢太麻煩,快下班了,就不進去給工作人員增添工作量了,二是,工作單位門口接人,才是标準的接人姿勢,往來都是淩言工作同事,他認不認識都覺得親切,恨不能挨個點個頭打聲招呼。

何小姐出來接祁思明的時候就正見他跟個動物園裏的公孔雀似的,在那招搖。

看到她,他問阿言不下班嗎?何小姐笑着答,他讓我先帶你進去。

有內部人員領着,門口安檢也簡化了好多,之後祁思明就跟着何小姐,一直到淩言的辦公室門口。

“進去吧。”何小姐也不幫他拉門,表情有點古怪。

祁思明摸不到頭腦,伸手推門,誰道剛邁進去一步,一個小沙袋迎着他的面門就打了過來,祁思明萬萬沒想到進個辦公室還有偷襲,下意識地就伸手接住了,還沒等他發表啥看法,第二個第三個沙袋鋪天蓋地地朝他打過來。

淩言站在辦公桌後面,桌上擺了一排三角粽樣式的小沙袋,一邊打一邊罵,“你不是說不來了嗎?你不是說想去冷靜冷靜嗎?你還來找我幹什麽?好好待在你的XXI區啊!”

他避重就輕的指責他,不提昨晚為什麽他和一個女人一同離開,不提自己找人跟着他,就像吃魚的時候吃到刺,吃飯的時候咬到沙,他是疼的,但是他倆的開始就始于一時興起,他畏懼,他不敢拿這個指責他。

祁思明被這麽砸的措手不及,聽他這麽說,能躲也不敢躲了,只能狼狽挨打,口頭求饒,“阿言我錯了,你別動手!停一下停一下!天爺啊,你們誰買的這麽多沙袋?!”

何小姐早就預知了這麽一出,老早地退出戰場,幫他們阖上辦公室的門。

那沙袋其實一點不疼,就小孩子玩打口袋的分量,淩言砸完了,也消停了,冷冷地瞅着他,不說話。

祁思明挨完砸,還得負責撿。

他陪着笑臉,半是玩笑半是哄着,“別生氣,我這不是為了給你驚喜嘛!”

淩言嗓子不行,剛才已經是他極限,到這個時候也只能言簡意赅,“騙子!”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激動得渾身都在發抖。

祁思明看着淩言眼睛都氣紅了,也不敢放肆,意意思思地湊過來,把沙袋放在桌上,“真生氣了啊?那誰叫你這兩天都不回複我的,我給你打一堆字,你就給我發10秒的語音,還回得黃瓜菜都涼三遍了,我一天天揣着等臨幸的宮女兒的心,拿着跟董事會打彙報等批複的待遇,我還不平衡呢!”

祁思明這人簡直無賴,擺出一副委屈樣子,跟他東拉西扯還振振有詞,淩言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手都在抖,“你……”了半天,最後狠着心咬牙一喝,“你給我出去!”

祁思明這時候才聽出淩言聲音不對,他立馬上前蹲在他腳邊,攥着他的手腕就問,“你嗓子怎麽了?生病了嗎?”

淩言不領他這份讨好,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祁思明原本就沒蹲穩當,這麽被他一推硬生生推了個趔趄,但他臉皮厚,摔個屁股蹲也硬是沒松開握着淩言的手,坐着還在撒嬌,“我天吶,我對象怎麽這麽兇啊?!”

“那你找個不兇的去吧!”這話觸了淩言的心病,這時候他也顧不得嗓子疼不疼了,只嘶啞地開了口,“祁思明,我們周一分開的時候怎麽說的?我們明明約好了的,你說反悔就反悔,說不來就不來,你當我是什麽?祁思明你能好好跟我在一起嗎?你能不能別這麽出爾反爾?你能認真一點嗎?!”

他這話裏有軟弱無能的跋扈,不合他半點的身份體面。

可是他心頭動蕩。他忍不住。

淩言眼裏起了水霧,祁思明一下子就慌了,他掙紮着從地上起來,就仰頭蹲在淩言身前,“阿言我錯了,是我不好,你別傷心。”

他擡手摸淩言的臉,淩言撇着嘴,沒躲。

淩言總歸是畏懼的,剛剛這麽發一通性子,他也怕鬧僵了沒法下臺。

可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問,“你昨晚跟誰過的夜?你說實話,我不跟你計較。”

他聲音哽咽,聽起來有無比酸楚。

祁思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也不廢話,直接調開自己Utopia的最近24小時個人錄像,認真道,“我昨天一個人睡的。”

證據在前,也由不得淩言不信。

感謝祁思明情場上身經百戰,對這種情況還算挺有處理辦法的,他沒跟着淩言的節奏比着質問,反倒是立刻姿态到位地低頭哄人,“昨天是有個小明星糾纏我,但是我真的只把她送到賓館就走了,阿言,我昨天真的是累壞了,累得都跟你說胡話了,哪有精力應付別人啊,我中午睡醒就反悔了,收拾完就立馬來找你……我看着那系統提示消息已讀,你卻什麽都沒回複我,我還以為你不在乎呢,來的路上我氣得夠嗆,好幾次都想開回去了……你別覺得我不認真,我不認真幹嘛總跟着你跑啊,你這麽說我還委屈呢……”

何小姐是在門外算着時間敲的門。

這個時間是很微妙的,敲早了兩個人還沒沖突完,她進去就是炮灰,敲晚了人倆可能就正交流得密不透風,那她也就沒什麽機會說話了。

反正,她推門而入的時機不早不晚,那兩個人還衣冠齊楚,淩言匆忙分開的時候只輕輕撫了下襯衫,擦了一下嘴唇。

“兩位先生,我打擾一下。”何小姐一臉無辜地把頭伸進來,露出點谄媚的笑,“先生,您能讓我跟祁先生聊聊嗎?”

淩言臉上還明顯帶着被人打擾的不快,他用自己Utopia連接了辦公室內的音響設備,敲字,“外面的都在加班加點,前面幾個辦公室反壟調查完成了嗎,你就來唠閑嗑?”

淩言大致能猜到何小姐想問祁思明什麽,無非是科技圈走勢問題,但其實淩言不太想何小姐用這種小事兒打擾祁思明。

貿易戰打響,STD率先陷入休克。由新技術帶來的顫栗感已經全部退去,幾個月前還讓人合不攏嘴的科技股已出現頹勢,如今寒冬已近,祁思明作為好幾家科技公司的投資人,可以說是首當其沖。

這兩天他甚至聽說美投找了中間人來試探首都的意思。這一次,所有行業都會受到牽連,沒有人真正安全。

“市場千變萬化,機遇轉瞬即逝,抓緊一秒是一秒啊。”何小姐卡着門,仍不死心。

開玩笑了,祁思明是什麽人啊,美投的太子爺,他一星半點內部消息都夠別人吃一年的了,“先生就一分鐘,求您了,我肯定不多打擾你們——您知道咱們那些捐款的金主們少了一打嗎?我的外快是沒戲了,存款都要擠不出奶了!我還有包和鞋要買,工作壓力這麽大,不能一擲千金,我會很焦慮的!”

大災之年,市場惡化,何小姐這些嗅覺敏感的人,早已預料到了市場會受挫。

祁思明反正心大,聽到何小姐這麽說,立刻在那頭應承了。

何小姐如蒙大赦,也不管自家上司了,趕緊直入正題,“祁先生,求您指條明路,現在科技股一個個跳水,我們這種升鬥小民得去哪逃命?”

祁思明倒是意外,“怎麽?你也買不到管委會的股嗎?”

說來風雨飄搖中仍然堅挺不倒的也只有Utopia管委會了,因為全民的覆蓋率,這些年熱錢不斷地往裏面撲,撲成泡沫也不肯停止。

“祁先生別開玩笑,管委會很排外的,我不是內部人員又無名無利,哪能買到?”

祁思明點點頭,想也是。

不說別的,管委會是他和淩言避而不談的敏感話題,何小姐在淩言手下工作,當然更不可能觸自家老板這個黴頭。他看了低頭工作的淩言一眼,見他沒有反應,然後轉過頭先是簡單問了問何小姐的儲備基金一些問題,了解了情況,随後點開Utopia的頁面,信手一指,“這個吧,我看這個什麽什麽肉醬的不錯,就它。”

等待聆聽仙音的何小姐猝不及防,瞠目道,“啊?什麽?”

她聽說投行都有濃厚的博彩文化,但是這太子爺選股也太随意了吧?

何小姐露出勉強的笑,“祁先生您別這樣,我沒您財大氣粗,賠不起的啊。”

“怎麽?不信能賺錢?看不起肉醬生意啊?”祁思明笑了笑,“現在都勒緊褲腰帶了,衣食住行當然最保底,你看這個肉醬其貌不揚,但這食品股比我們科技股穩多了。”

何小姐懷疑地看了看他。

何小姐接觸過資深投資人,知道他們這些人被咨詢點什麽,回答都是點到為止,不是因為有所保留,而是“點到為止”已經算夠詳盡的了。但是很明顯,祁思明不是這個套路的,他居然直接指給她某一版,某一股,潇灑地說“投吧!”

祁思明看出她的遲疑,一擺手道,“國內科技股,除了Utopia就是其他,Utopia進不去,其他的全在賠——你要是那麽喜歡科技股,那現在只能選以色列的了,他們國的泡沫還沒碎,進去還能撈一筆,但是中間操作有點繁瑣,你要是不嫌麻煩可以試試。”

兩個人就這麽叽叽咕咕地聊了一會兒,等到何小姐心滿意足地準備出去的時候,淩言提着袋子把撿好的裝飾沙袋一股腦扔給她,随後音響傳出淩言的高仿真電子音,“你以後別往辦公室總添這些有的沒的了,下個月開始財政收緊,你到時候拿着發票報不了銷,別來找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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