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抵押生命-P」

第24章 「抵押生命-P」

付汀梨當時的确沒有想過要怎麽做。

但後來, 她在訂第二個晚上的房間時,唯一堅決的要求就是得有空調。

再次攥住自己兜裏的那張卡,她想的是:其實如果, 當時測溫計上的數字真的超過三十七度, 她應該還是會換個房間。

當然, 當天晚上的結果是,這個房間并沒有超過三十七度。

确定這件事後, 她看着女人頸下細密的汗水, 還是噔噔噔地下樓, 不厭其煩地跑了兩趟,不依不饒地和老板磨嘴皮子。

最終找旅館老板要來了一臺撲簌簌吹着她們的風扇,晚上又敞着窗戶吹海風。

屋內的悶濕潮熱才緩慢散了去。

不光是女人,後來付汀梨自己也覺着熱。但這個女人很奇怪,在她沒問之前, 頂着薄密的汗水也一聲不吭。

不像是光忍着。而像是,就算是自己最厭惡的事情,也不太在意。文學城

偏偏, 做那種事的時候最濃烈。而付汀梨喜歡濃烈,她覺得這個女人身上的一切, 對她來說都剛剛好。

一切都皆大歡喜, 除了睡一晚上被咬的蚊子包, 讓付汀梨多撓了幾下。

旅途的第二天, 她們繼續開往洛杉矶。到底是出來自駕游鍛煉過幾趟,休息一晚上, 付汀梨的精力恢複得七七八八。

倒是昨晚一直不讓她安分睡覺的女人, 上了車之後,稍有些頹喪地仰靠在車座上, 一直眯着眼,不知道是在睡,還是在休息。

頭發被風吹得很亂,軟順地飄在臉上,也沒心思理。

付汀梨看了一會,想把上車前打開的電臺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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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卻懶懶出聲,“別關。”

“那我把音量調小一點?”付汀梨問。

女人沒有馬上回答,像是困得厲害,過一會才從鼻息裏溢出一個“嗯”字。

像只貪圖陽光的貓兒。

——不過,用“貓兒”這麽溫順的動物來形容這個女人不太合适。

她很不溫順,有種平靜又瘋狂的特質,類似在隐匿着什麽的美感。

她既不像世界上的任何一種動物,也不像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

付汀梨這麽想着,又覺得自己的形容未免太過誇張。便沒忍住,笑了一聲,然後去把廣播電臺聲音調小。

裏面是一塵不變的《California dreamin》,還有主持人蹩腳的外語,這次像是阿拉伯語,叽裏呱啦的,她一句沒聽懂。

于是只剩下那首歌。

女人阖眼,融下來的日光順着風,淌在她輕微顫動的睫毛上。

随意搭在車邊上的手在晃動,手指在随着節奏叩着車門。

風刮得很大,将女人順直的長發吹得揚起,正好有一縷發飛過陽光,劃開空氣,又正好落到付汀梨伸出去調旋鈕的手上。

黑發停留将近一秒,流過腕心,穿過手指縫隙。然後又從指縫中淌走。

一切都剛剛好。

付汀梨不可控地想起昨晚,藍綠色光影的旅館房間內,女人被汗濡濕的發也不止一次這樣經過她的手,她的鎖骨,她的肋骨……甚至晃晃悠悠、不痛不癢地垂落到她的尾椎骨上。

只一縷頭發,都有這樣神奇的本事,惹得人的每一塊骨頭都跟着發麻發癢。文學城

“嘀——”

一聲尖銳的汽笛,拽出付汀梨恍惚的思緒。她慌慌張張地攥住方向盤,讓後面橫沖直撞的車先走。

等車開走了。

又如夢初醒般地去看副駕駛的女人。女人像是根本沒有注意這個發生在馬路上的小插曲。

付汀梨甚至懷疑,如果這時候她們意外出了車禍,女人仍舊會這麽懶懶阖着眼皮,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車門。

與她一同奔赴死亡之旅。

——而且頭發仍舊飄得很亂,遮住大半張臉,也不願意伸手去順一下。

付汀梨看了一會,還是嘆了口氣。

将自己頭上戴着的鴨舌帽摘下來,将女人惱人的發全部收束起來,蓋在了女人頭上。

她看到女人輕叩車門的動作一頓,而那首《加州夢》還在半空中盤旋。

她知道女人會說自己不怕痛。但還是主動解釋,“風打在臉上,要痛的。”

“我不怕痛。”果不其然,女人這樣說,沒什麽語氣。

“我怕你痛的嘛。”

這樣一來一往的對話已經進行過多次。

付汀梨沒所謂地轉頭看路,風卻把她自己的頭發吹亂,打在臉上,甚至有些痛。

她毫不在意地往後一撩。比起痛,還是癢更讓人難以忍受。

就在這時候,電臺裏的歌正巧放到一句:

/If i was in L.A.

如果我在洛杉矶/

下意識地去望,便看到女人已經停下叩着車門的手,将頭上的藍色鴨舌帽帽檐輕擡起來,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望她在燦溢日光下的眼,望她那些東一點西一點的靡紅蚊子包。

突然問她,

“我們還有多久到洛杉矶?”

付汀梨有些意外,她以為女人應該不急着到洛杉矶,畢竟這一天一晚,女人都沒問過一句“終點”的事。

但還是估摸着路程,說,

“如果中間不停的話,應該中午就快到了。”

女人“嗯”了一聲,擡手将鴨舌帽摘下,然後又将頭發更整齊地裹在裏面,重新戴上的時候,下半張臉敞在燦黃日光下。

臉朝前,似乎是在照鏡子,又或者只是在很冷靜地瞥着鏡子裏的自己。

臉上說不清是什麽表情,像是看到鏡子裏那個人覺得陌生,又像是在思考些什麽。

好一會,終于側眸望住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被風吹亂的頭發。

然後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懶懶趴在車門上,側眸問她,

“要不要去看Nicole的展?”

付汀梨還以為自己聽錯。她側頭去望副駕駛的女人,在變大的風聲大聲問,

“什麽?”

女人仍在輕輕撫摸她被吹亂的頭發,手指中間淌入幾抹金色。

恰好,廣播電臺裏的歌放到:/If I didn\'t tell her I could leave today/

女人在這句歌詞裏笑,然後搖搖自己手裏的煙盒,耐心地重複,

“Nicole不是邀請你去看她的展嗎?”

-

付汀梨沒多扭捏。

甚至沒來得及扭捏,因為向她們敞開的路馬上就到了可以掉頭的路口。

于是她沒猶豫,一踩油門,扭着方向盤,甚至還在調轉方向後将油門踩到底。

剛剛還慢慢悠悠的車,這會開得比去洛杉矶的路程快上許多。

Nicole要參的展不在她們昨晚停留的海邊小鎮,而是另外一個離洛杉矶更遠的地方。

明明是開往反方向,付汀梨踩油門的腳莫名輕松,甚至還不自覺地加了速。

展在明天上午,她們中途在一個小鎮停留,吃過午飯,等她們風塵仆仆地把車開到小鎮時,已經是下午。

小鎮離舊金山近,氛圍和她們昨晚停留的太平洋彼岸差別很大。

也許是因為第二天就是鎮慶日,小鎮攘攘熙熙。

還沒徹底開到,就能見到在一片茵藍和蒼茫暮色交界處,在方圓幾裏的黢黑公路裏,亮得出奇的一片天。││

偏偏整體地形還呈現一個圓形,模模糊糊地散着光暈,像一顆幾千幾萬瓦的燈泡。

付汀梨把車開進去,一股熱活氣兒就湧了進來。本來想訂好酒店把車停好再出來吃東西,但開到半路上,就被裏頭的煎炸醬香味道吸了一大半氣力。

再也開不動車,更走不動道。索性皺了皺鼻,問女人,“要不先吃飯?”

女人點頭,“我沒意見,等到了——”

“等到了洛杉矶再還我就是。”付汀梨搶過女人的話來說。

兩天一夜下來,她幾乎能把女人這句話一字不差地倒着說。

“你不用每次都強調。”她坦誠地笑,“我知道你會還我的嘛。”

“你就不怕我騙你?”

女人漫不經心地說着,然後打開車門,利落地踩着寬大的棕黃色馬丁靴,下了車。文學城

“你不是騙子。”付汀梨搖頭,她沒有說不怕,只說“你不是”。

于是在這句話後,女人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

“我也不是傻子。”付汀梨又輕快地說。

她這人活得随性,不怕折騰。但自覺自己也不像別人一看她這張臉就生出的刻板印象那樣,有那般天真無邪,有那般善良純真。

大部分時候,是別人怎樣對她,她也就怎樣對別人。絕不白占便宜,也不白白吃虧。

她仔細想過。如果女人真的是為了騙錢,應該不會找上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她,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

當然,如果是騙感情的話,那就再說。

畢竟,她從來不覺得騙感情這種事,會是單方面的。

她不畏懼這樣的謊言。

況且,她手裏還握着給女人拍下的照片。她相信,女人将定格瞬間留在她的手機裏,并非完全沒有道理。

實在不行,她可以報警抓她。

而且事實證明,後來她們真的到了洛杉矶,女人也的确是,把所有耗費的金錢都加倍還給了她。

盡管那時候,付汀梨已經寧願女人一直虧欠于她。但至少在這個時候,她還對後面旅程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付汀梨拎着包下了車,環顧四周锃光瓦亮的店鋪,嗅着一家極香的咖啡味道,尋到了一家在招牌上寫着“我們家咖啡是小鎮裏最好的一家”。

她盯這行字,溫吞地說,“這句話我才不信。”

女人站在她旁邊,瞥一眼,像是沒什麽興趣,倒也沒因為這行字起什麽逆反心理。

但還是望着她笑,好像是知道付汀梨打算做什麽似的。

“所以你要試試嗎?”女人問。

“要。”付汀梨思考了一秒鐘,很幹脆地得出結論。

說着就往店裏走,懸在腰邊的手随便一晃,差點甩到旁邊人的手。

然後又遲鈍地懸在半空中,解釋,“不小心甩到你了,不痛吧?”

女人盯着她的手,語速緩慢地說,

“不痛。”

然後轉了轉手腕,快步邁進店裏,好像剛剛什麽也沒發生過。

付汀梨看着女人随意走進去的背影,愣愣地收回自己懸在腰間的手,在衣服上胡亂地擦了擦。

即便手上什麽也沒有,只有一點觸感的餘溫,卻還是惹得人蜷了蜷手指。

她搖了搖頭,也跟

着走進店裏,然後稀裏糊塗地想:

明明都已經做過好幾次,現在不小心碰個手怎麽還心慌意亂的。

事實證明,這家咖啡館的咖啡不怎麽樣,但土豆泥和吐司還不錯。

等出來的時候,一擡頭,便是挂在藍色傍晚的粉色晚霞,折射着這座小鎮的歡慶和喧嚣。

付汀梨吃得有些撐,一邊慢吞吞地往停車的地方走,一邊浏覽着街頭小巷。

鎮慶日前的夜晚熱鬧喧嚷,到處都是直接擺在街頭攤位的活動,像個霓虹璀璨的游樂場。

人一多,熱氣就多,走一段路像是被密閉在透明罐頭裏。

付汀梨接了路邊的傳單,折成扇子,呼呼地扇着,給自己扇一下,又給旁邊的女人扇一下,微微小風聊勝于無。

一邊扇風,一邊路過一個在臉上畫彩繪的攤位。攤主熱情地招呼她們,用蹩腳的中文,

“試一下?”

付汀梨有些驚訝,“你怎麽知道我們是中國人?”

攤主豎起大拇指,“中國美女,漂亮!”

付汀梨笑出聲,她知道這是攤主攬客的招數。但她還是被取悅到,于是頂了頂女人的胳膊,

“你要不要試一下?”

她覺得那些彩繪繪制在女人臉上,應該會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女人接過攤主遞過來的圖冊。沒反對,也沒馬上點頭,很随意地翻了翻。

放下的時候,手指在圖冊上點了點,問她,“你和Nicole聯系了嗎?”

“剛剛給她發了消息。”付汀梨拿出手機看看,“不過還沒回,我們可以先畫着,等她回複之後再去找她。”

這時候攤主趁熱打鐵,“今天有活動,畫兩張臉送一個氣球,氣球很好的,能在天上飛三天也不掉下來。”

說着,又把旁邊捆着的一堆氣球挪過來,是琳琅滿目的卡通形象,看來是中文詞彙儲備量不多,這次用的英文。

女人轉頭,盯着那堆飄在天上的氣球,像是完全沒把攤主話聽進去的模樣。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付汀梨只能看見女人表情模糊的側臉,以為她還在堅守人設,要讓自己來翻譯。剛想開口,女人卻先出聲了,

“等到了洛杉矶還你。”

付汀梨愣住,意識到這是女人要畫的意思,剛想說“這次不用算賬了,我來請你”。畢竟就這點小錢,她還不放在眼底。

下一秒,女人就轉過頭來,盯她好一會,然後把一個東西徑直抛到她懷裏,動作很幹脆。

她下意識接住,只覺得是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好像是一條項鏈,還帶着點溫熱的體溫,但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什麽樣。

手指就被女人曲起,覆在項鏈上,握成拳。她有些疑惑地擡頭。

便看到女人輕垂着眼,睫毛上流淌着高密度的光影,像一場靛藍的夏色電影。

明明身處濕熱的夏夜,各自體溫都焯燙,但覆上來的皮膚卻是微微泛涼的,濕的。

女人把她的手裹住。然後兩只緊握的手一同匿進她的衣兜。

纖細的手指并入她的手指縫隙,緩慢摩挲,逼得她把攥在手心裏的項鏈松開。

項鏈墜入貼近肋骨的那個衣兜,似乎隔着衣料擦過她的皮膚,甚至還發出極為輕微的一聲響。

又似乎是沒有,一切只是付汀梨的幻聽。

她還沒反應過來,手指便被那股涼意捏了捏。于是詫異擡頭。

“先替我保管,但不要看。”

女人深邃的眉眼上淌過光影,紅色、白的、綠的、藍的,什麽色彩都有。

所有顏色彙集到那張臉上,卻雜而不俗,跟文藝電影裏的特寫鏡頭似的,不講道理地将人吸進去。

那些被随意翻開的畫冊示例被風吹幹,那些花裏胡哨的圖案映入眼簾。在付汀梨的眼裏,突然變成了眼前女人的臉。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想象力實在貧瘠。

因為此時此刻,她看着那些明明滅滅的圖案,竟然想象不出來,要是再加上彩繪,眼前這張臉會美成什麽樣。

“這是什麽?”她愣愣地問。

“嗯——”女人懶懶地拖長語調,側眸看她,緩慢吐出幾個字,真假難辨的語氣,

“沒有它我就活不過三天?”

“什麽?”付汀梨差點被嗆到。

街上光影搖來晃去,鬧哄哄的人群吵成一片,好像是有什麽活動開始了,她們像是被人群夾擊。

“騙你的。”

女人另一只手伸過來,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像是教導,又像是嘲笑,最後漫不經心地留下一句,

“之前還說自己不怕遇到壞人?我看你挺好壞不分的。

怎麽連這種話也信啊?”

付汀梨不說話了。

只嘗試着動了動兜裏的手指,可下一秒又被那微涼的體溫壓得更緊。

手心裏的項鏈都被沾上了她的汗水。而覆蓋在她手背上的手心還是涼的。

“你怎麽出這麽多汗?”付汀梨脫口而出,“而且手還會是涼的?”

這個跑偏的問題讓壓制住她的女人頓了頓,好像是有些意外。

“我夏天容易手涼,不礙事。”

“超過三十七度就會涼?”

女人沒有再回答,只是給予她一個無足輕重的笑,然後在一場胡作非為的鬧劇前望着她。

“先抵着吧,到洛杉矶再等我贖回來。”

說完之後,女人把手從她的衣兜裏拿出來,然後又若無其事地移過視線,指指旁邊那堆氣球裏的其中一個,

“氣球的話……”

将遮住大半張臉的發捋到耳邊,表情被淌下來的光模糊了一大半。

但付汀梨能清晰地聽到,女人慵懶地笑着,用地道且柔懶的美音,輕輕地和攤主說,

“我們要這個,巴斯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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