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對立統一」
第48章 「對立統一」
即使是在多年以後, 再經歷類似于這樣的悶熱潮濕夏至夜。
付汀梨都會想起二零二二年的夏至夜,然後陷入一種嗟悔亡及的情緒之中。
——她覺得,當時她應該把孔黎鳶抱得更用力更緊一些, 最好讓孔黎鳶第二天沒有任何氣力離開這裏。
或者更激進更瘋狂一些, 是等孔黎鳶睡過去之後, 趁黎明浮出之前,趁月黑風高……
哪怕是付汀梨自己不複堪命, 也要放一把青色的火, 悄無聲息地, 把一切都燒成一把随風飄逝的、紅色的灰。
總之,不要讓第二天之後的一切發生。或者最起碼,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不要讓自己離開孔黎鳶的身邊。
盡管當時,夜風哐哐铛铛地打在破舊的窗戶上, 已經像是一種變幻莫測的信號,已經給付汀梨一種極為強烈的直覺。
——如果今天晚上不抱住孔黎鳶的話,她以後一定會在無限的悔恨中, 無數次想回到這個瞬間,想把孔黎鳶抱得更緊。
就像在加州, 她在浸染血色黃昏的夜, 所感受她們即将分別的那種強烈直覺。
可這次, 二十五歲的付汀梨, 終究還是沒有過往那麽年輕坦蕩,終究還是膽小壓抑。
而是在經歷長達一分鐘的猶豫之後, 才頂着自己不知不覺已經開始發熱的眼眶, 輕輕展開自己不算寬闊的雙臂,抱孔黎鳶瘦得有些硌人的肩。
聽到那句“你抱抱我吧”的那一秒鐘, 付汀梨很茫然,她竭力睜大雙眼。
卻仍舊看不懂縮在那件舊T恤裏的孔黎鳶,這個女人仍舊渺若煙雲。
在那一秒鐘之後,她張了張自己枯澀發酸的唇,有很多話想說,想問。
她想問,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了啊孔黎鳶,今天不是你二十九歲的生日嗎?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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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想問,孔黎鳶,你這麽強大這麽無所不能,究竟能有什麽事情能讓你變成這樣?
甚至還想不顧一切地說,孔黎鳶,你想和我做嗎?如果你想的話,如果這樣會讓你變得好過一些的話,我們就做吧,大不了以後躲躲藏藏,當一對不那麽光明正大的隐匿情人。
還想抓住孔黎鳶的手腕,義無反顧地說,要不我們再去加州吧,或者再去北疆,去禾瓦圖,去重慶……只要能讓你開心,不管是去往這個地球的哪一片土地,我都心甘情願陪你走一遭。
可她幾近發不出任何聲音。
夜風蕭瑟,外面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窗戶縫隙裏,有風吹進來,吹得那個照片架上的照片輕輕搖晃。
于是她只能亂七八糟地想,只能盡量跳脫出自己的身體,從上至下,看她們兩個蜷縮在一條薄毯裏的身影,看兩個像夢一樣的相遇、并且都誕生在夏至這天的年輕人。
她們都穿單薄舊T恤,裹廉價浴液氣息,蓋一條青藍薄毯,敞搭在一起的四肢,縮細瘦窄白的肩,像兩只在夏夜,偏偏還要湊在一起取暖的動物。
濡濕的黑色頭發胡亂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誰的。一冷一熱的呼吸也同樣如此。
靜默悱恻,和諧靜谧,死心塌地,共享一個萬劫不複的擁抱。
她的鼻尖抵在她的額頭,安靜地嗅她清淡柔順的發香;她的鼻尖埋進她的鎖骨,像是在從她身上汲取什麽氣息。
這短暫的一個擁抱,不再像是電影裏那種用來凸顯鮮明悖論的鏡頭。
沒有對比,只有兩個不那麽清白、卻又仿若劫後餘生的年輕人。
周圍的一切,都在這一個擁抱之中旋轉失真。
直到一聲極大的脆響從窗戶外邊傳進來,好像是玻璃瓶被從高處砸碎的聲音。
驚得付汀梨微擡了一下下巴。
孔黎鳶沒什麽反應,仍舊是将鼻尖埋進她細瘦的鎖骨,似乎已經淌了一些汗,臉上汗津津的。
緊接着,一句高亢的扯着嗓子的女聲傳過來,不知道到底是來自哪一層,
“你個王八蛋!老娘愛你不行啊!”
這樣聲嘶力竭的嘶吼,在靜谧的夏夜顯得特別霍然。很快,隔壁打呼嚕的聲音忽然暫停,接踵而來的,是整棟公寓哐哐開窗戶的聲音,以及從細碎交談變得嘈雜的議論聲。
窄□□仄的舊巷就是容易有這樣的事情,可以一瞬之間就因為這樣豪放的話語變得熱鬧。
付汀梨沒想着去看熱鬧,只靜靜地躺在床上聽着。可那道帶着哭腔的聲音,怎麽聽怎麽覺得熟悉,
“滾回來啊!王八蛋!”
伴随着樓道裏噔噔噔的響聲,女聲忽而跑到了樓下,顯得更空曠更遠了一些。
付汀梨模模糊糊地聽出來,是那個理發店老板娘的聲音。
然後就是,特別激烈的巴掌聲,惹得這片被抛棄的舊所一片嘩然。
跟在後面的是,是一道有些低有些含糊的聲音,分不清男女,想必是那個“王八蛋”。
“付汀梨。”驚天動地裏,埋在她頸下的女人,突然出聲。
在為那一場驚天動地的愛而産生的議論紛紛裏。孔黎鳶的聲音顯得尤其輕,混着呼吸,像呢喃細語。
“啊?”付汀梨
不再聽樓下的紛擾,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孔黎鳶身上。
她用下巴蹭了蹭孔黎鳶的額頭,抱了這麽久,其實雙臂已經有些僵麻。
但她不介意,只是輕輕地問,“怎麽啦?是不是我這裏太吵了?”
這件突如其來的事,的确讓她的窘迫程度又加深了一分。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有能力,有膽魄,噔噔噔地跑下去,拽着女人看熱鬧,或者是逃離這裏,去往另外一個安靜的地方。
付汀梨沉默地想着,原本以為孔黎鳶會問她這件事相關的問題,結果孔黎鳶只是問,
“愛是什麽?”
“嚯,”付汀梨有些意外,可又突然很想笑,“你這個問題也太抽象了。”
并且好像真的也笑了,于是胸口發出極為輕微的顫動,惹得被她抱住的女人也跟着她的心肺一塊震。
“我認真的。”孔黎鳶說,不過似乎也在笑。
付汀梨估摸着孔黎鳶這會的狀态比剛剛是好點。才放下心來,讓自己松弛地打了個哈欠,然後又聽見樓下的争吵聲已經變小了。
才溫吞地說,“愛當然是件——”
她故意把聲音拖長,然後在孔黎鳶将她識破的一聲輕笑中,下定自己的結論,
“特別好的事。”
她還是持有她之前所認定的那個想法,即使是在這樣一場轟天動地的争吵之後,她也能想起理發店老板娘雖然潑辣,卻時常在接電話時露出的笑。
孔黎鳶被她有些故意的語氣逗笑,埋在她鎖骨處的呼吸依舊均勻,只不過有些燙,
“那現在還這麽覺得嗎?”
付汀梨想了想,用重複來強調自己的觀點,“現在還這麽覺得。”
孔黎鳶又不輕不重地笑一下,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繼續問。
某種程度上,付汀梨算是松了口氣,她不确定,如果孔黎鳶再繼續問下去,問她愛不愛她……她還會不會違背自己的內心,說上那一句模糊的“可能吧”。
因為,這已經不是一個她可以回避,她可以覺得模模糊糊,然後放任自流的問題。
不過,也許她應該問一下孔黎鳶?孔黎鳶會覺得愛是什麽東西呢?
——付汀梨是帶着這個問題入睡的。
這個晚上,她睡得格外沉,但還是做了一個迷離惝恍的夢,一個和過往夢境有聯結的夢。
這是她頭一次做劇情能連續的夢,像一場被暫停播放的電影,在這個不一般的夜又被按下播放鍵。
只不過再播放的時候,已經通過詭誕抽象的剪輯手法,換了主角。
地點換成了重慶,一座朝氣蓬勃、火爆彪悍的城市。
她帶着剛剛好全的傷,從洛杉矶飛到重慶,帶着自己空空蕩蕩的行李箱,看一個以“夏日飛鳥”為主題的雕塑展。
那是一個夜晚,她拿着相機,順着一個極陡的坡下來,走特別特別長特別難爬的樓梯。
拍恍若賽博之地的離奇城市風格,在坡底舊街裏不小心踩一腳水窪,然後在濺起的水花裏遇見一個戴藍色圍巾的女人。
女人還是長成加州那樣,只不過氣質有了極大的變化,有時風情柔媚,有時清純天真。
帶她轟轟烈烈地陷落在這座熱情似火的城市,也帶她體驗驚險刺激的情感。
她們在沸騰緊湊的追殺中逃亡,在壓抑瘋狂的鮮血中相愛。
最後,女人完成所有缜密的計劃,她拎着自己所有的雕塑,女人還戴那條藍色圍巾,她們牽着手,心蕩神迷地逃往地球的另一邊。
女人在黎明到來前,輕輕撫摸她的發,描摹她臉上的每一寸皮膚,在她額頭留下一個藏匿着情意的吻,準備不拖累她提前離去。
她睜開眼,在一場類似白焰的黎明裏,特別暢快地吻住這個打算抛棄自己的女人。
堅決地說,這個世界太微不足道,只要是有情人,不管怎樣都會遇見。
——這個夢好真實,好像一場她親身經歷的電影。
付汀梨醒來的時候,心跳聲仍舊難以平複。她恍恍惚惚地想——這麽多種故事,這麽多種身份,這麽多真假難辨的過往,為什麽只有這個故事是一個好的結局。
敞到眼皮子底下的天光,讓她從那一場暗藍色的夢境裏抽出思緒。她口幹舌燥地從床上爬起來,茫然地環顧四周——
果然。
孔黎鳶已經走了,這似乎是這個女人特有的習慣。
無論是加州、禾瓦圖還是上海……付汀梨從來沒見過她在床上安然睡覺的模樣,是因為在睡着的時候最脆弱也最不可控,所以孔黎鳶不願意讓他人注視着自己嗎?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想。
然後掀開薄毯,下床,下意識摸了摸額頭,光潔的皮膚上似乎還停留着不屬于她自己的體溫。
難道夢裏親額頭的事情是真的?還是這個夢做得太真實了?以至于夢醒的人,有着如此強烈的戒斷反應。
付汀梨抿住唇,失魂落魄地在床邊坐了一會。
房間裏少了一個只踏進過一次的女人,卻好像多了很多東西,也丢失了很多東西。
——多的東西,是墜到眼皮子底下,格外透亮的陽光,是被折疊好放在床邊的舊衣物,是一個昨天被用來點燃生日蠟燭的火機。
這個女人又留了一個火機給她。
付汀梨慢吞吞地站起來,拿起藍灰色的火機,“啪嗒”一下,燃油便化作青色火焰,舔舐着空洞的空氣。
她又悵然若失地圍着二十平米的房間裏轉了一圈,發現了丢失的東西。
——昨天吃剩下沒處理的生日蛋糕,二十五、二十九四只生日蠟燭,以及……
她眯着眼,湊到那個挂在白牆上的照片架上,仔仔細細地瞧了好久。
真的少了一張。
只少了那一張,偏偏就少了那一張,她在重慶拍的老街照片——街道在一個陡坡下,兩排建築之間有一架石橋,石橋下面,是開在居民樓底下的商鋪。
商鋪裏最顯眼的,是一家理發店,店門變有兩個轉着的廉價燈球,店門玻璃上,用破舊的紅色膠帶貼着店名:
小玉理發店。
-
一條微信,抽出了付汀梨在虛虛實實的夢裏迷失的思緒。
文學城
竟然來自聞英秀:
【面試完了嗎?結果怎麽樣?】
對了,面試結果。付汀梨匆忙地想起這件事,發現今天不是工作日,才松了口氣,回複聞英秀:
【結果還沒出來,可能要等到工作日/笑哭】
聞英秀的文字很利落:
【那你今天有空嗎?有空的話,來一下工作室這邊?】
付汀梨很重視這件事:【是電影裏有細節問題嗎?】
聞英秀:【不是】
聞英秀:【和電影無關,和你有關】
聞英秀:【反正你有空的話盡量過來一下】
聞英秀:【記得帶上作品集】
連着幾條微信消息,震麻了付汀梨的掌心。她盯着“作品集”那三個字,再遲鈍,也應該能猜出來聞英秀的意思。
可是,她在劇組的工作已經在兩個多月前就結束,聞英秀又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想到她?還讓她帶作品集過去?
但與其窩在出租屋裏東猜西猜,付汀梨更願意自己能做好最充足的準備,來應對這次她所能得到的最好機會。
如她所料,在那條藝術街,在非工作日仍舊繁忙鬧哄哄、泛着塵土、泥漿和木屑氣息的雕塑工作室,等待着她的,果然是一場面試。
這場面試對她來說并不難。在這兩個月,她已經有着充足的面試經驗,對自己作品集裏嘔心瀝血的作品,也有着既能抽象概括又能具象描繪的了解,更能在聞英秀提的幾個實操要求裏,專心致志地呈現自己過往十幾年的所學之物。
最後的結果,是聞英秀将她的作品集,工工整整地放進自己的抽屜,對她說,
“看來我這邊,能更早給你結果,也能給你更好的結果。”
付汀梨如釋重負地松一口氣,她還系着工作圍裙,随意綁在腦後的發,搖搖晃晃地跟着她一塊微微彎腰,說,
“謝謝聞老師給我機會。”文學城
“你不用我給機會。”聞英秀說,“是你自己有這個能力,通過了我的面試,而且老實說……”
她揚了揚下巴,指了指付汀梨身後湊着腦袋過來瞧的幾個學生,
“我沒想到,比起我這些親手帶出來的學生,你做出來的東西更契合我的要求。”
她沒有用“高”來形容,只說“契合”。
付汀梨知道聞英秀的意思,語氣清亮地說,“還是感謝聞老師能給我機會。”
“好了,不用謝來謝去的。”聞英秀說,“實習期三個月,要是沒過也得滾蛋。”
“明白的。”付汀梨知曉這個業內雕塑師的高要求高标準,也并不指望,因為一場電影,就讓聞英秀能給自己特殊款待。
只是還有一個疑惑,
“不過聞老師,怎麽突然要給我機會?電影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這件事,聞英秀眯了一下眼,然後喝了一口咖啡,雙手抱臂盯了她好一會,深深地笑一下,問,
“如果我說,昨天殺青宴,孔黎鳶來找過我呢?”
付汀梨愣住,垂落下的指尖發着顫。
“怎麽?”聞英秀悠悠地放下咖啡杯,“要義正嚴辭地拒絕我,覺得這是走後門,然後不服氣了?”
她這麽一問。
付汀梨反而回過神來,然後瞥見聞英秀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敞亮地笑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說,
“我想,聞老師不會是會給藝人走後門的人。”
聞英秀挑了一下眉,然後點點頭,剛剛似笑非笑的神情也緩和下來,
“你倒是對我的性子很清楚。”
果然如此。付汀梨想,比起說她了解聞英秀對“藝人”這個身份從來不搞特殊優待的性子。不如說,她更相信,孔黎鳶不會用這種方式來“祝她一帆風順”。
“那孔老師和您說了什麽?”她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你知不知道,劇本最後最關鍵的那個雕塑,還是改成了飛鳥。”聞英秀說。
付汀梨有些意外,“真的換了?”
“對,換了。”聞英秀笑了一下,“好像是,你那位孔老師,主動去找了編劇,提了這個點吧,本來編劇還不認同,後來又來找我……”
“我和她,和你,都是同一個想法。”
“明白了。”
“但我也确實沒想到,作為一
個藝人,孔黎鳶的确是一個不錯的演員。”
“聞老師,您還沒說到重點。”
“……這不馬上就到了?”聞英秀喝一口咖啡,像是回憶,
“昨天殺青宴,孔黎鳶來找我。這倒是讓我意外,她一個女主演找我一個雕塑美術組長做什麽,結果她先和我說了改最後一個意象的事,然後才說……”
說到這裏,聞英秀深深地看了付汀梨一眼,“她說,她知道,我放你一個人去北疆,就是想要試一下你能不能随機應變的意思。然後說,她猜我,其實在投簡歷的那一環就看中了你,想把你收到我的工作室裏,所以才會對你的要求那麽高。”
這話的确不假。
從李維麗那裏得到一大疊簡歷和作品集,看到付汀梨這個人時。
她将那張滿滿當當的簡歷從那一大疊中抽出來,看那些在簡歷上列着的大大小小的獎。然後又找出那厚厚一沓作品集,看付汀梨那些或詭異、或鮮活的雕塑作品,作品風格極為強烈,有種橫沖直撞的天賦異凜感。
在一本小小的作品集裏,她看到了這個人雕塑作品裏的生命力。
“這麽一個人?你确定她要來?這電影現場雕塑,可是沒有任何自主權的啊,說難聽一定,就是來打雜。不會是你湊不到人找來充數但實際上來不了的吧?”聞英秀皺着眉心問李維麗。
“原來她在聞老師眼裏也真這麽好啊?”李維麗笑一下。瞥見聞英秀的眼神,然後嘆一口氣,解釋了付汀梨的情況。
聞英秀當即了然,付汀梨從國外回來,既沒有國內的人脈,也沒有了之前支撐自己的家境。
做她們這行,的确要有優渥家境來支撐前十幾年的學習。
如果沒有家境,還想在當完純粹的學生之後,繼續走純藝這條路,讓懸在頭上的那根藝術弦兒,始終比商業标準高那麽一小頭。
——當然,要是說讓銅臭味跟雕塑完全不沾邊,那也不太現實。
但稍微有追求一點,不甘心流到那些和雕塑沾一點邊、但是卻屬于邊邊角角的行業,那就得有圈子裏的人脈。
平常一點的,就是在上學的時候能跟一個好老師,把這個圈子大大小小的地兒都跑通,畢了業就流到大大小小的工作室工廠;
家境不一般點的,就不為名不為利只為那一點藝術追求,開個小點的工作室也能潇潇灑灑。但如果這兩者都不是,誰還能有精力有想法來沒日沒夜地追一場藝術夢?
她将作品集裏的東西翻來覆去,琢磨了許久,問李維麗,那這一場電影之後付汀梨打算怎麽辦?
李維麗茫然地說,不知道。
聞英秀心裏有了一個冒頭的想法,正好她工作室裏缺一個這種方向的年輕雕塑師,這種風格的确是她團隊裏目前所缺乏的。
只是她還不确定,這個人的性子是否符合她的要求。
聞英秀看人先看性子,要是是個太傲氣的她寧願沒有。她最待見不了恃才傲物這種品質。
後來,在整場電影拍下來,現場跟下來,她發現付汀梨的确是溫和卻又不失創造力的性子。
她也知道她自己挺挑剔,脾氣也古怪,但付汀梨始終沒什麽怨言。
是個還不錯的年輕人。
聞英秀早已定下這個結論,但等劇組從北疆回來之後,她又忙着最近學校的一個展,一忙就把這事抛在腦後。
但昨天殺青宴,孔黎鳶卻主動提起了這件事。甚至還另外說了一句話,讓她把這事記在了心底。
想到這裏,聞英秀慢悠悠地說,
“她和我說,既然您已經認定了她,為什麽不把過程加速,只看結果呢?”
付汀梨在恍惚間想起——就在昨天,喝了那麽多酒、在她家門口不知道坐了多久、淋了一場夏雨、又渴求一個簡單擁抱的孔黎鳶……竟然還做了這樣的一件事。
“總之——”聞英秀嘆一口氣,“我暫時收回我之前的說法,至少孔黎鳶還不錯,不是個那種虛情假意、只會說些場面話的人。”
什麽說法?付汀梨差點脫口而出,但下一秒,她就知道了,是那個說法——
對外形象管理是藝人的工作,所以不要因為她的好就沉溺。
這是聞英秀最開始給她的警告。
“謝謝聞老師。”
臨別之前,聞英秀看着這個有些沒緩過來的年輕人,回憶起自己之前極為嚴厲的态度,突然有些不踏實。于是溫和地說一句“不用謝”。然後又看付汀梨離去的背影。
脊背挺直,瘦弱堅韌。
——和那本作品集裏某個作品所表現的特質,極為相近。
聞英秀嘆一口氣,忽然又想起昨天殺青宴,趁沒人注意來找她的孔黎鳶。
當時聽了孔黎鳶的話,聞英秀若有所思,卻又問,“你為什麽要幫忙?只是一個不相幹的雕塑指導而已?拍完這場電影之後,和你也沒什麽關系了。”
“需要你在殺青宴特地找我,然後還扯這麽一大圈,弱化自己的作用嗎?”
聞英秀也沒少和娛樂圈打交道。縱使只是沾邊看過一些大事小事,但她也的确是不太理解孔黎鳶的做法。
這個在虛僞的閃光燈下待足了小半輩子的人,怎麽會在這件事情上露出真心實意來?
而孔黎鳶當時只是笑着回答,“她幫了我這麽多,我只是……”
停了很久,才把這句話說完,
“想給她一點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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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聞英秀工作室出來之後,付汀梨走在那條她走過無數次的藝術街。
身上的T恤被風吹得鼓起,陽光落到身上,是淺金色的。
她踏着淺金色的陽光,接到了喬麗潘的電話。
喬麗潘的聲音從加州傳過來,已經有些失真,她許久沒有聽到過喬麗潘真切的聲音。
喬麗潘在電話裏問,“昨天生日過得怎麽樣?吃蛋糕了嗎?”
付汀梨才想起。她和喬麗潘本來說好,在下班之後再打電話,但下班之後,她就忘了打電話這件事。
“我沒什麽不開心的。”付汀梨這麽說,卻又想起了孔黎鳶,鼻尖埋在她的鎖骨,汲取她身上氣息的孔黎鳶。
明明也是孔黎鳶自己的生日,孔黎鳶為什麽這麽不開心?
“也吃了蛋糕,我自己買了一個,我朋友也給我買了一個。”付汀梨漫不經心地回答喬麗潘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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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好的朋友嘛?竟然還特地給你買了一個蛋糕?”喬麗潘問。
付汀梨低頭,望發白的陽光,“就是我說的那個,我不想害她的朋友。”
喬麗潘“哦”一聲,“結果你們還是和好了啊。”
“沒有和好。”付汀梨搖頭,“我們一直沒有鬧掰。”
我們很好很好的,她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所以我也很努力地不想要傷害她。
喬麗潘對此時的她異常有耐心,“那寶貝,你想要和媽媽說一下這位朋友嗎?”
付汀梨靜默了一會,艱難地說,“如果我說她是孔黎鳶……”
“啊孔黎鳶啊。”喬麗潘很敏銳地捕捉到她的信號,“我的寶貝還認識大明星呢原來?”
“你怎麽認識她?”
“我怎麽不能認識她?你媽我也沒有老到跟不上時代的地步吧?連這麽一個大明星都不認識?”
付汀梨沉甸甸的心情被她逗得輕松一些。但她還是強調,
“她在我這裏,只是孔黎鳶。”
“行了行了,知道了。”喬麗潘笑着答,“然後呢?”
“然後她是個女的。”付汀梨說。
“哦,她是個女的,我知道啊,張玉嘛,我看過她演的電影。”喬麗潘暢快地說。
“我也是個女的。”付汀梨硬着頭皮說。
喬麗潘頓了一會,“哦那你這是要出櫃?弄半天還真不是普通朋友啊?”
付汀梨有些迷茫,她是這個意思嗎?她好像還真是這個意思。
喬麗潘這麽了解她,只聽她這兩句話,就知道她這句話不一般。
“如果我說是的話,那你要怎麽辦?”
“如果真是……”喬麗潘在那邊停了好一會,似乎是在措辭。良久,才嘆了一口氣,說,
“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出櫃總比出軌好多了。”
喬麗潘把這話說得輕松。付汀梨突然有些淚目,她們在美國生活這麽多年,雖然也已經料到喬麗潘不會那麽不開明。
但她也沒有想到,喬麗潘竟然就這樣接受了這個事實——擁有一個同性戀女兒。
付汀梨攥緊手機沒出聲。
電話那邊也靜了一會,是喬麗潘平複了自己的驚訝之後,又爽快地笑了一下,繼續往下說,
“寶貝,我不會因為你是女性,喜歡另外一個女性,就覺得這樣不好。你媽這些年,什麽大風大雨沒見過的?哪怕這個時候你要公開出櫃,外面的人有一個說你這樣不對,我都會一耳光扇一個,誰讓他們嘴賤找到我女兒這裏來?”
喬麗潘在一些小事上潑辣,但在這種特別大的事情上,總是顯得很溫柔,
“但是呢……”
後面果然有個但是,“我吧,這輩子活得已經夠苦了,只希望你這輩子無病無災、無缺無痛的。現在你跟我出櫃,我都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只擔心我的寶貝,會不會在來之不易的愛情裏傷心。”
付汀梨已經說不出來任何話,仿佛她的喉嚨裏只剩一場哽咽,她好想被喬麗潘抱一下。
像個不講道理的小孩,哭訴着說,這個世界上這麽多人愛得那麽簡單那麽瘋魔那麽偉大。
可為什麽她就變得那樣膽小,變得那麽沒有底氣,再也沒辦法光明正大地愛。二十五歲就活得抛卻自己過往的人生,一顆心裏只剩下寡淡和貧瘠。
為什麽偏偏只有她的愛和她的愛人會是對立的,為什麽會是一方濃烈,另一方就虛弱的一場博弈。
街邊的行人模糊不清,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颠倒時間,好似回到她坦坦蕩蕩不畏懼任何事任何人的二十歲。
但是沒有,這個世界不是電影。
不是一個轉場輕易斬斷一切,于是下個鏡頭就切到過往。
付汀梨清晰地聽到,在電話裏,喬麗潘又嘆了一口氣,和她說,
“我教過你這麽多事,但好像就只沒教過你這件事。因為以前我們家好的時候,我挺樂觀的,也覺得年輕人嘛,就得吃一塹長一智,所以我希望你自己可以去領悟,哪怕受傷,那也是在傷口長好之後,道理才會更深刻。
畢竟受過傷,才會有下一次的皮糙肉厚。”
“但現在你也知道,我們家鬧成這樣一個狀況,你離我這麽遠,萬一出什麽事,我都照應不了你。作為一個母親來講,我當然很自私地希望,你可以在愛情裏不受任何委屈也不傷心。所以我不得不給你打個預防針,既然你說的那個人是孔黎鳶,我可以理解你喜歡她對不對?”
“而且你之前又和我說,說你不想害她,說你和她不同路了……那我又可以理解成,你覺得我們家現在的狀況不好,你沒有自信,也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對不對?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你給我聽好,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什麽大明星,更不會因為我們家現在的狀況,就讓你縮着讓你別去愛了,你知道你媽從來就不是一個怕事的人,管她是什麽人,哪怕是神女下凡,我都覺得你配得上。”
“但現在的問題不是配得上配不上。可能從我的角度,就算你喜歡的是一個女性,我更希望你能喜歡一個不會讓你自己那麽累的人。當然我只是擔心,她是一個公衆人物,身上被投放的視線自然比你我想象得都更加龐大。”
“雖然我不知道孔黎鳶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但就我目前的了解來看,我覺得她應該還不錯,起碼我也相信我女兒的眼光不會差。”
“我不會阻攔你,更何況我在這麽遠,想攔你也攔不住。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既然你遇到的,是這樣一個不一般的人,那麽一旦決定踏上這條路,你就得接受,你受傷的風險會比一條普通平凡的路更大這個事實。”
即使遠在天邊,喬麗潘也教她一個深刻而豐茂的道理。
付汀梨挂斷電話,聽夏日的風在她耳邊柔順地刮,心思沉沉。
似乎這世上所有抽象道理,總是需要殘忍事實來印證。
她低頭,淺金色陽光投在她垂落到胸`前的發,讓她那一縷輕飄飄的頭發,看起來好像金色,純粹而從未失真的金色。
她愣愣的看着。可還沒等她注視多久,沒等她把喬麗潘的話和這一整件事想透……
旁邊就有兩個一邊拿着手機一邊走路的女生路過,她們的交談聲,隐隐約約地傳入了她敏[gǎn]的耳膜。
——“卧槽,驚天大瓜啊,孔黎鳶這事不會是真的吧?視頻都出來了?我的天,我的天,怪不得她演那種壓抑瘋批的角色演得那麽得心應手啊,我靠!原來這是真瘋批本色出演啊!”
——“哇靠,你這麽一說确實啊,孔黎鳶就沒演過什麽正常角色吧?都挺瘋的?”
敏[gǎn],也只是因為這三個字敏[gǎn]。
付汀梨張了張唇,想抓住過路人的手問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還沒發出聲音,就吸了口風,莫名其妙被嗆了一下,然後就是抑制不住的咳嗽。
其實這時候,已經很像是一種很不好的暗示。
偏偏,這要命的咳嗽不僅止不住,還讓她疼得格外厲害。
她捂住胸口,對了,新聞,看新聞,這麽大的事不用問人,微博上自然都會有。
她匆忙滑開手機,咳嗽卻還沒有停止。
等待微博下載的世界異常漫長,直到那個圓圈終于轉完,她慌忙點進去,熱搜詞條撞進視線。
一瞬間,像是有什麽東西突然插進胸口,在她的胸骨和心肺之間來回攪動。
然後又用力将她的七竅都拽入湧動的黑水之中,于是每一個器官都自內往外地散發着溺水的疼痛,每咳嗽一下,就又有更濃烈的血腥氣從黑色的水裏彌漫出來。
她盯着新聞上的那一行字,覺得自己好像視力下降了,為什麽她什麽都看不清,只覺着眼前是一片模糊,一片閃爍的空白。
但馬上,手機倏地震動起來。她滑了好幾下,手上的冷汗淌下來,汗黏黏的,好幾下,才勉強滑開。
接了電話之後,幾乎是用自己咳嗽得接近嘶啞的聲音,脫口而出,
“孔黎鳶!”
仿佛她這時候只能說得出來這幾個字,也只想找到這個人,就算她根本沒有她的電話,就算這個時候打電話給她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她。
而電話那邊只是靜了一會,喬麗潘的聲音徐緩地傳出來,
“你沒看來電顯示嗎?我是你媽。”
付汀梨勉強提起唇角,想很好很理智地應對喬麗潘這個逗她的玩笑,最好能像以前那樣好端端地笑一下,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似的。
但是,她怎麽也笑不出來。
落日熔金,飛鳥掠影。模糊而閃爍的一段空白裏,她聽到自己的咳嗽聲緩慢止住。
而自己的胸口已經被無端戳上一把尖刀,其他地方渾身僵麻冰冷得沒有任何感受。
只能依稀想起,熱搜上挂着的那個詞條:
#孔黎鳶虐殺動物#[爆]
簡直荒誕又可笑,他們憑什麽針對孔黎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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