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哀切飛鳥」

第47章 「哀切飛鳥」

原來一句那麽簡單的“好久不見”, 可以是這麽具象化的事。

——是孔黎鳶被淋濕的眉眼,身上那件單薄發皺的綠藍經典美式格子襯衫,淡去血色的唇, 寡白脖頸微微透出的青色血管, 身上風塵碌碌的雨水氣息, 酒精味,桂花香……

還有那句普普通通的“你瘦了”。

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 和那個總是挂在大街小巷裏的女明星, 區別好大。

付汀梨原本以為, 她和孔黎鳶這麽久沒見過,會變得生疏。

也許她會說一句“好久不見”,或者是“生日快樂”,這種很适合現在見面時說的話。

可話到嘴邊那一瞬間,她又無端不想說了。于是只輕輕嘆一口氣, 溫吞地踏上階梯,喊她的名字,

“孔黎鳶。”

孔黎鳶微微擡起下巴, 望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踏,目光像被淋濕的一把傘, 裏面有類似液體質感的東西在淌落。

文學城

付汀梨停在最後三級階梯之外——一個可以和倚坐在門前的孔黎鳶平視的位置,

“你經紀公司不給你飯吃嗎?”

某種程度上, 這句話也算作是“好久不見”。而在這句話之後, 孔黎鳶終于笑出今天晚上的第一聲。

仍舊像以往那樣又輕又薄,像一片快要飄走的雲。

“那你會給我飯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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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沒有, 蛋糕倒是有兩個。”付汀梨笑一下, 拎起自己手上的兩個蛋糕示意,然後又指了指孔黎鳶帶來的那一個,

“你這還有一個呢?”

她和她好像異常熟悉,交談的語氣像是在相隔兩個世紀之後見面,也依然會篤定對方手裏的蛋糕,只會是送給自己的。

“吃得下,不是有兩個人嗎。”

孔黎鳶從地上撐坐起來,動作有些緩慢,似乎還有些站不住,直起身子那一秒往門邊到了到,被撞到的鐵門發出一聲極大脆響。

而撞門的人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用手撐着門,勉強直起身子,臉龐全被帽檐下的陰影遮住,敞開的鎖骨處皮膚白得像張脆弱的紙,仿佛一戳就能斷。

付汀梨也連忙踏上最後幾級階梯,下意識伸手去扶,卻又發現自己兩只手都被蛋糕占滿。

孔黎鳶這時候也站穩了,側頭望見她伸過來的兩手蛋糕,隐在舊黃光影裏的臉上揚起一個不痛不癢的笑,

“我沒事,還站得穩。”

“真沒事?”付汀梨有些懷疑,這會她已經離得近,能嗅到孔黎鳶身上變濃的酒精氣息,微微皺了皺鼻尖,“不是剛剛還在生日會直播嗎?你這是喝了多少啊?”

這句話說完,她去看孔黎鳶。樓道裏的光影搖晃得像一張正在燃燒的膠片底片,而孔黎鳶就在缭繞白焰裏朝她模糊地笑。文學城

“你看了我的生日會直播?”

被抓住的重點怎麽是這個?付汀梨對話題的轉移有些不滿意,卻還是說了真話,

“我在便利店兼職的一個同事,特喜歡你,晚上她在店裏看直播,我跟着瞄了兩眼。”

“對了。”她提起自己左手的那塊小蛋糕,微微彎了一下眼,“這還是她送給我的,可愛吧。”

“她喜歡你?”孔黎鳶醉得分不清主語了,但還是那樣盯着她。

“她喜歡的當然是你啊,人家是你很久的影迷呢,然後碰巧知道我和你一塊生日,她覺得是緣分,就送了塊蛋糕給我。”

付汀梨耐着性子解釋。▽

“那是挺巧的。”孔黎鳶說,然後又反複地問,“她喜歡你嗎?”

“喜歡吧。”付汀梨不和醉鬼争執,只是很随意地應付。

而後擡頭,又看到孔黎鳶注視着她,将她抓得牢牢的視線。她莫名笑出聲,好聲好氣地補了一句,

“我們同事之間關系很好的,不然她怎麽會送我小蛋糕?”

“她喜歡你?”這是孔黎鳶第三遍問了。

“不喜歡。”

付汀梨很随意地答了一句,孔黎鳶終于不再問了。然後付汀梨就把自己左手裏的小蛋糕塞給孔黎鳶,自己從包裏掏鑰匙準備開門,

“去裏面坐吧。在外面聊天容易吵着別人,我這兒隔音不好。”

“你願意讓我進去了?”

“那總不能讓你大老遠跑過來,又在門口和我聊這幾句,然後醉醺醺地趕回去吧?”

付汀梨把這話說得極其坦蕩,仿佛讓孔黎鳶踏足她的二十平米區域,是一件從來都不讓她覺得窘迫的事情。

但好像又不是這樣。

她只是覺得,如果今天晚上不讓孔黎鳶進去,那孔黎鳶能去哪裏呢?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甚至對孔黎鳶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出現在她家門前這件事一點也不意外。

只知道,比起讓孔黎鳶今天回到那個空蕩蕩沒有分毫生活氣息、連家具都遮蓋白布的房子裏,她寧願向她敞開自己擁擠逼仄的二十平米。

——盡管這也有可能是她的自以為是。

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覺得自己可以自以為是一回。

打開那張門鎖卡澀的破舊鐵門後,付汀梨第一時間按開那盞三十瓦的大燈泡。

已經是夏天,出租屋不再像冬天那般寒涼陰冷,而是泛着點蒸騰的雨水氣息,溽熱明朗。

撲面而來的,是屬于付汀梨自己的生活氣息。

一臺比餐桌高不了多少的小冰箱,上面搭着房東的白蕾絲罩布,靠在牆邊的瘦窄全身鏡,因為外面下雨的關系蒙上了一層白霧,晾在飄窗外的帶有威露士洗衣液香味的舊衣物,一張靠在巨大窗戶邊還擺放着一些雕刻工具和小雕塑的木桌。

木桌側邊的白牆上挂着一個照片架,上面挂一些打印出來的四寸照片,一眼瞄過去,大多都是風景照,北疆、加州、上海、重慶……她去過的地方都有,但都不是着名的景點,而是一些專屬于這座城市的街道風味——這還是便利店裏搬來一臺宣傳用的自助打印機時,她為了試驗打印機的好壞,而打出來的一些照片。

不知為何,将手裏兩個蛋糕放置在玻璃餐桌上,聽到身後的關門聲響,以及孔黎鳶的鞋底踏到瓷磚地面上的聲音時,付汀梨心裏冒出的第一個詞語是——終于。

她終于還是讓孔黎鳶看到了這幅景象,屬于她現在生活邊角料的景象。

“這裏難道不好嗎?為什麽之前不讓我進來?”孔黎鳶的聲音從身後飄過來,帶着點淡淡的酒精氣息。

然後是放置在餐桌上的鴨舌帽,還有孔黎鳶一直提在手裏的那個蛋糕盒,原來比付汀梨花三百多買的那個還要小,看起來只有四寸,是兩個人分享着吃便剛剛好的大小。

“兩個人吃,就吃我這個剛剛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孔黎鳶主動說。

“那我把這兩個先放冰箱裏,明天再說。”付汀梨利落地說。

結果一打開冰箱,發現自己買來的這個六寸蛋糕塞不進去。她不信邪,又把裏面放的罐頭水果拿出來了一些,結果發現還是塞不進去,只把那一小塊放了進去。

她嘆一口氣,心疼的語氣,“好浪費啊。”

怎麽她們的生日偏偏就在夏天呢?兩個蛋糕吃不完,一過夜就壞了。

孔黎鳶倚靠在牆邊,在旁邊有些恹恹地笑,“是你浪費,既然是自己一個人吃,還買六寸的做什麽?”

付汀梨剛想反駁。

瞥一眼孔黎鳶,結果又看到這個女人濡濕的發,便抿住唇,先把蛋糕放下,而後拿起在飄窗角落杵着的晾衣叉杆,高高舉起來,将晾在飄窗裏的毛巾取下來,遞給孔黎鳶,

“擦擦頭發吧,洗過的。”

孔黎鳶很随意地接過,一邊擦頭發,一邊望住她,看付汀梨把晾毛巾的衣架重新挂到晾衣杆上,然後把晾衣叉杆放回原位,再利落地把飄窗和窗簾都一塊關上。

她看一個曾經開敞篷跑車跑過加州一號公路的年輕女人,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如今在窄小出租屋的生活。

是接受,而不是忍受。

二十歲的付汀梨,會在自己的敞篷跑車副駕駛放上一束橙紅花菱草,會載上一個裝作受傷騙她同路的壞女人;

二十五歲的付汀梨,也會在自己逼仄擁擠的出租屋裏,騰出一張木桌的空間制作雕塑,放置一塊承載寬闊地球的照片架。

這個年輕女人從未改變,她生命裏那種旺盛的、松軟的野性,從不會輕易被折斷。

“好了,現在快來吃蛋糕,不然我們的生日都要過去了。”

比過往郁沉一些的嗓音,卻又多了幾分韌性,飄過來打斷孔黎鳶的混沌思緒。

孔黎鳶再望過去。

發現付汀梨已經站在了餐桌前,洗得有些泛舊的T恤,被雨濡濕了一些,腰背和領口處的部分薄薄地貼住皮膚。

散濕黑發垂落,泛出一圈淺金色光影,将她如過往一般的飽滿骨骼,描摹得從容又溫和,像一幀恍惚的夏日舊夢畫面。

她正在竭力将兩塊蛋糕都從蛋糕盒裏挪出來,并且試圖讓兩塊蛋糕都維持完完整整的形狀,于是表情微微皺起。

“兩塊都一起吃?”

孔黎鳶邁過去的步子有些不穩,意識混沌讓她的視野有些恍惚。

盡管已經竭力控制,可她今晚的狀态的确不算穩定,思維也有些過度跳躍。

十幾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在夏至前去加州的療養院。

也正因為如此,她選擇用藥物來控制自己,去參加殺青宴,去參加生日會,一整天下來的心境也算是穩定。

但她本不應該在生日會結束之後,明知道自己今天吃過藥,還喝這樣分量的烈酒。

也本不應該在這個時期來找付汀梨。

她不該來找她,而是應該現在馬上去療養院,不讓任何人發現這個時候的她。

——孔黎鳶冷靜地想。

“當然兩個都得試一下啊,不吃明天就要壞了,少吃哪一個都可惜。”付汀梨将兩塊蛋糕都挪了出來。

又微微低着頭,開始很認真地插生日蠟燭,然後又不知道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笑出了聲,慢慢悠悠地說,

“再說了,同人分享着吃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時過境遷,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會不小心把那雙好看的眼睛彎成一條縫隙。

等蠟燭都插完了,付汀梨又遲鈍地“啊”了一聲,“忘了,我沒有打火機。”

“我有。”孔黎鳶口齒清晰地說。

然後用自己微微有些發顫的手指,将火機掏出來,按一下,沒按出火來。然後又按一下,還是沒按出火來。

她有些不耐,想幹脆把火機扔了。

“我來吧。”付汀梨從她手裏接過火機,好像在笑她,“你喝得太醉了,按不準也正常。”

孔黎鳶不說話了。

她低着頭走過去,懶懶倚靠在餐桌的牆邊。

聽到空氣中“噠”地一聲,擡頭便看到淌落下來的模糊光影,看到付汀梨一下就把火機裏的那簇火按燃。

隔着燃燒的焰,隔着生日蛋糕上“25”和“29”的兩個數字。付汀梨那雙淺褐色的眼微微彎起,朝她笑,

“好了,許願吧。”

今天晚上風太大了,于是她不得不來。

因為她是她的避風港。

——孔黎鳶在吹蠟燭的那一秒,只想得到這一件事。

夜風潇灑地吹着窗戶,悶悶的響聲不斷,兩個人的生日蠟燭都被吹滅。

付汀梨心滿意足地開始切蛋糕,分蛋糕,一擡眼,瞥到孔黎鳶怔怔地望着兩塊生日蛋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想什麽呢?”

她在孔黎鳶面前揮了揮手,開玩笑的語氣,“還是又不能吃,因為明天要拍大特寫?”

孔黎鳶失焦的目光終于定住,不定在她的手上,而定在那兩個被拿出來的生日蠟燭上,“二十九?”

“哦這個。”付汀梨覺得自己沒撒謊,“買蛋糕的時候說錯了,所以店員也給我拿錯了。”

為了防止孔黎鳶繼續追問,她甚至先發制人,指了指被孔黎鳶帶來的生日蠟燭,“你這個不也是二十五?”

孔黎鳶卻笑一下,破開她的先發制人,“我這個就是買給你的,不是二十五還能是什麽?”

付汀梨一下卡了殼。

她不能再堅持說自己拿錯,于是幹脆轉移話題,“你早就知道了嗎?我們同一天生日的事?”

“五年前的今天,我聽到那個主持人說,祝我一路順風。”孔黎鳶簡潔地說。

“原來是這樣。”付汀梨把分好的蛋糕端給孔黎鳶,一個小盤子裏的蛋糕一半一半。

她倒沒因為這件事扭捏,而是敞亮地笑一下,“你聽到了那也好,既然都發了,那就是想讓你聽到的。”

“什麽時候去找的電臺?”孔黎鳶吃蛋糕的速度很慢,一小塊奶油都要抿很久。

“我想想啊。”付汀梨微微眯起了眼,“應該是第二天早上吧?我在車裏等你,你沒收拾好,然後我擰電臺的時候想起了這件事,你又在前一天晚上和我說了三十七度的事情。正好我無聊,所以就發了郵件給電臺。”

“竟然這麽早就開始了。”孔黎鳶對她的說法作出評價。

付汀梨沒有說,其實應該比這更早一點。是第一天,孔黎鳶問她這個電臺在說什麽,下午她們遇到Nicole,孔黎鳶在車裏睡覺,Nicole說這個女人看上去好兇。

她說她不覺得,她說這個女人只是受了傷,她說希望她的傷沒有她想象得嚴重。

——于是她希望她一路順風。

付汀梨坦誠地笑,“對啊,你應該能看出來,我以前是那種有什麽想法就會去做的人,基本都不帶猶豫的。”

孔黎鳶點點頭,盯自己手裏的蛋糕好一會,又問,“你還把三十七度那件事記着?”

“嗯啊。”付汀梨點頭,“可能記性好吧。”

“萬一我騙了你呢?”

文學城

“騙就騙吧,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付汀梨笑出聲,目光在光影裏慢悠悠地穿梭,“要是別人說什麽我都不信,那這世界該多無聊啊。”

“反過來——”

孔黎鳶擡眼望住她,沒有再問。

付汀梨用勺子戳一下軟綿綿的奶油蛋糕,還是把剛剛那話接下去說了,“要是試着去相信路上遇到的人,那我看到的東西該多新鮮啊。”

孔黎鳶沒有再說,只是注視着她,然後很輕地笑了一下,

“你還真是……”

“真是什麽?”付汀梨正盯着兩大塊剩下來的蛋糕發愁。

“和以前一模一樣。”孔黎鳶仍舊是笑,只不過笑得有些散漫。

“有嗎?”付汀梨并不認可,輕輕地說,“其實我剛剛說的,都只是我以前才會說的話。”

“我已經變很多了,孔老師。”

“這件事不是由你自己來判定的。”孔黎鳶用她之前說過的話來反擊。

付汀梨一下卡住,沒話說了。

幹脆慢慢吞吞地開始收拾桌上的殘局。孔黎鳶卻又突然說,

“先放着吧,冰箱裏放不下。”

“也是。”付汀梨說,“那要怎麽辦?”

“我明天再來處理吧。”孔黎鳶說,然後又垂下睫毛,低低喊她的名字,

“付汀梨。”

“啊?”付汀梨有些懵地擡頭,手上還粘着些奶油。

孔黎鳶掀開眼皮,明明坐在她面前,目光卻遙遠,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宿嗎?”

-

留宿并不是一個大問題,她們曾經不止一次地,和對方擠在一個小房間裏度過夏和冬。

就算撇開在加州的一切不談,她們在禾瓦圖薩利哈家,也擠過一個小房間。

現在已經不是冬天。

她們甚至不需要分開兩床被子,只需要同蓋一條薄毯,因為付汀梨只買了一條。

洗漱收拾完之後。

付汀梨打了個哈欠,關了燈,犯困地躺在了孔黎鳶身旁。

出租屋的床不大,一米五寬,恰好能容納兩個成年女性,還能讓她們相安無事地各躺一邊。

孔黎鳶也已經洗過,身上穿一件她的舊T恤,舊短褲,和剛剛在外賣軟件買過來的其他貼身衣物,裹着一層她平常用慣的浴液氣息。

發香,舊衣物上的氣息,浴液氣息,都和付汀梨完全一致。

付汀梨洗完出來的時候,孔黎鳶已經側躺着,整個人裹在薄毯裏,微微蜷縮,像只在深夜裏取暖的孤獨動物。

卻還留了一半薄毯給她。

“你沒事吧?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付汀梨仍舊是有些擔心。

孔黎鳶許久沒有說話,可從側邊隐隐湧來的氣息仍舊微熱。

付汀梨皺了一下眉,翻過身,望孔黎鳶窄瘦的背影,剛想繼續問。

孔黎鳶倦懶的聲音已經傳來,“今天殺青宴,夏悅和我說,你祝我殺青快樂。”

沒有回答她,只說這件事。

付汀梨打了個哈欠,“啊,是,我說讓她幫忙祝所有人殺青快樂。”

“為什麽不來殺青宴?”孔黎鳶的聲音倦得快要沉下去。

“我有一場面試正好撞上——”付汀梨話說了一半。

因為孔黎鳶已經翻過身來,正面迎着她,視線搖晃而模糊,

“我看到你的雕塑了。”

“什麽雕塑?”付汀梨還沒反應過來。

孔黎鳶望住她,裏面好似蟄伏着一層快要被點燃的焰。

付汀梨終于反應過來,隔着空氣裏流淌的灰藍色光影,隔着孔黎鳶将她抓住的眼神,隔着孔黎鳶身上穿的她的舊T恤,隔着孔黎鳶敞開衣領下冷

白的皮膚,隔着孔黎鳶有些濡濕的黑發發尾,隔着孔黎鳶腰背上那只曾經停留過、此刻卻變得脆弱的飛鳥殘痕……

望見了那張小木桌上的五十分之一區域,擺放着一只已經上了一大半色的紅色飛鳥雕塑。

靡豔又鮮紅,如一場龐大怪誕的夢。

這個時候應該點一支煙,讓孔黎鳶倚靠在牆邊,散漫而慵懶地抽着——付汀梨冒出了這個想法。

“好看嗎?”她第一時間說的,卻是這件事,“色還沒完全上完,我覺得可以更細致一些,但一直找不到羽翼上應該用什麽顏色最合适。”

“漂亮。”孔黎鳶用的是這個詞語,聲音有些慵,仿佛那場高密度的夢不由分說地飄到她們中間,

“你說你喜歡漂亮的東西,所以想讓漂亮的東西一直繼續下去。”

“你竟然還記得?”付汀梨有些意外,如果不是孔黎鳶提,她都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孔黎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這麽靜靜地盯着她,緩緩擡起手,像過往一樣,撫弄她剛剛洗過吹得大半幹的發,

“所以這就是你讓漂亮東西繼續下去的方法嗎?”

“差不多吧,就是有些地方……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所以很多細節可能會有出入。”被撫弄的發落下來,弄得付汀梨的背有些癢。

“你覺得可惜嗎?”孔黎鳶問。

“可惜?”付汀梨笑一下,“之前覺得有點吧,但現在又不覺得了。”

“為什麽現在不覺得了。”

“因為現在已經快完成了,有些細節回過頭去看,是沒有那麽清晰,但不清晰也有不清晰的美。”

付汀梨把這話說得敞亮。可她一邊說着,一邊又能感覺到,女人泛着涼意的手指,透入自己頭發的間隙。

這個女人還是那樣,到了夏天,手卻還是那麽涼。說得不好聽一點,這是類似一種死物的涼。

可還沒等她開口問。

那發涼的手,已經從她的發間,緩慢落到她的手上。她被涼得抖了一下,而後便被那只手帶着,溫熱掌心按到那只脆弱起伏的飛鳥殘痕上。

她驚了一下,想要掙脫。

可又被對方的手死死按住,濡濕的發不知道到底屬于誰,纏繞成一根根細線,落到她們對望的兩張臉龐上,落到她們緊握在一起的手指上。

耳邊是孔黎鳶起伏的呼吸,還有那語速極為緩慢的一句,

“那你的雕塑,不繼續了嗎?”

付汀梨愣住,不屬于她的體溫緩慢彌漫開來,浸透她的掌心。

湧入她皮膚深處的骨血,牽扯着她過往循環往複裏融入的那些不屬于她的血液。

沉入夏至的心髒難耐地劇烈收縮,仿若一場濃烈而尖銳的無聲博弈。

她不是沒反應過來。

這樣的信號已經很明顯,再加上她沒辦法掙脫開來的手。

她在幾秒鐘之後就已經知曉,孔黎鳶這一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們都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

早在加州那個夏至之前,就已經共同經歷過一場裹挾着七情六欲的旅途。

當時的她們是二十歲和二十四歲,可以什麽都不問,什麽也不說。

甚至可以不通姓名,當對方是注定會分別的旅伴,享受神秘而浪漫的旅途。

将這一切視作約定俗成,在敞開的車裏不要命地接吻,在響徹街頭的《加州夢》裏肆意地開啓一場追逐戰,在浸滿一切的血色裏說一句“一路順風”……

年輕而瘋狂地,做着一切不瘋魔不成活的事。

——那些事情,好像只屬于Bertha和Zoe。而不屬于孔黎鳶和付汀梨。

搖晃的灰藍色光影裏,付汀梨感覺自己蜷縮着的手指似乎有蠢蠢欲動的氣息。

她阖一下眼,靜默地數了十幾下,而後發出一聲極為輕微的嘆息,主動反握住孔黎鳶的掌心,輕輕地說,

“孔黎鳶,你的手怎麽這麽涼啊?”

她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什麽都不問,也沒辦法把“浪漫”這個詞放置在自己崇尚的所有标準之前。

但也沒有松開孔黎鳶的手。

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明明她在心裏很能分辨好壞地想——這不是五年前的加州,更不是被風雪困住的北疆,沒有夏日舊夢,也沒有世外巢穴。

只有無數雙釘在她們頭頂上的眼睛,居高臨下、幸災樂禍地目睹、審視和分析她們在夏日的失誤。

所以不要再繼續下去,不要當下一個江某和溫世嘉,不要以為只享受愛裏好的一切,而忽略其他不好的不純粹的東西。

否則會受傷,會收不了場,會給自己、給孔黎鳶,都帶來極大的風險。

可有一瞬間——她又想,如果孔黎鳶不是那麽愛電影,不是那麽艱難險阻的一條路,都要那麽粉身碎骨地走,不是用了那麽大的力氣才走成現在的波瀾壯闊……

她或許也就能不管不顧,學祝木子和祝曼達那樣,義無反顧當一回轟轟烈烈的有情人了。

而在她這個有些恍惚有些紊亂的想法之後,她不受控制地縮了縮手指。

于是孔黎鳶主動将她的手松開,整個人往她寬大的舊T恤裏蜷了蜷,被那一頭黑發蓋住細瘦背脊,用快要散到風裏的聲音喊她,

“付汀梨。”

垂下的睫毛發出極細微的震動,像一只飛鳥哀切地扇動單薄羽翼,低低地說,

“你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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