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真實愛人」

第50章 「真實愛人」

“你的腿怎麽了?”

風聲突然變得很大, 将孔黎鳶這句話吹得很輕很輕,像是湮沒在地球表面的一抹煙。

“我……”又或者是付汀梨走起路來太費力,駐着拐杖一走一停, 有些氣喘,

“就是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韌帶拉了一下,醫生說石膏固定半個多月, 就還能是條好腿。”

說着, 她歇一口氣, 将撐在兩旁的拐杖硬梆梆地杵在地面。

一鼓作氣地把自己撐起來,撐過這一步,才又擡頭,在風裏朝着孔黎鳶柔軟地笑一下,

“不礙事, 你看我媽都沒怎麽心疼我。”文學城

她想自己确實是自作自受,之前每次都是孔黎鳶朝她走過來。

——請她吃一百個漢堡、在元旦節的那一場雪裏為她撐一把黑傘、讓人開來她以前的車來接她、在去喀納斯的路上唯獨踏上她那一輛車、除夕夜牽一匹白馬在禾圖瓦偌大的雪野裏找到她、夏至夜的那一場細雨裏護好生日蛋糕自己卻濕淋淋地出現在她出租屋門口……

而她總是只在原地恍恍惚惚地等着,甚至還對孔黎鳶踏過來的腳步避之不及。

現在終于輪到她走過去了, 像是一場遲來的報應,于是她走的每一步, 也都那麽使不上力, 都那麽難以忍受。

終究還是不吃虧, 不吃虧。

但孔黎鳶還是沒忍心讓她一直這樣拄着拐杖往前走, 而是慢慢邁動着步子,走到她身邊來, 身上那件純白的住院服被風吹得很空很空,

“怎麽摔的?哪一天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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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問句,望着她的那雙眼裏卻分明有着某種篤定, 不由分說。

孔黎鳶停在了她面前,身上那件住院服投出肥大的陰影,已經快要将她們兩個都罩住。

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像一團綁架她們的黑雲。

付汀梨拄着雙拐,彎着腰微微喘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回答問題,一陣巨大的風就将她的頭發吹到孔黎鳶頸下,撲滿了她的整張側臉。

孔黎鳶擡起手替她捋頭發,動作很輕很輕,冷白的手指卻微微顫唞,傳遞某種冰涼卻熟悉的體溫。

似是一句沉默的“好久不見”。她聞到對方身上有很淡的桂花香氣。是她們在禾瓦圖時常用的那種浴液味道。

付汀梨将自己撐穩,擡眼瞥見孔黎鳶毫無血色的臉,靜靜地注視了一會。

良久,又笑一下,很沒所謂地說,

“前幾天急着來加州,拎着行李箱從六樓下來,沒拿穩,人和行李箱一起滾下去了。”

“因為我?”

孔黎鳶很敏銳地提出了問題。

卻沒等付汀梨回答,自己又重複了一遍,“因為我。”

十分肯定的語氣,似乎已經認定了答案。在這之後,又嘆了口氣,微微垂了一下眼。

第三遍重複的聲音又澀又啞,

“因為我。”

“是我買的那張機票太趕了,不關你的事。”付汀梨否認孔黎鳶的話,她這樣撐着有些累,卻仍然不肯放松。

只恍惚地想——終于,終于,她終于讓孔黎鳶看到

了她。

孔黎鳶沒有接她這句話。只微微低眼,用手替付汀梨撐了一半力。

整個院子裏所有人的喧鬧、存在都被降噪。只剩下她們距離不近不遠,剛剛好兩個人都在這團陰影裏。

風在搖晃,她們的呼吸也在搖晃,交纏,旋轉,穿過她們搖搖欲墜的身體。

“你又瘦了,看起來跟個紙片人似的。”付汀梨突然說,“難道這裏的人不給你飯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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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黎鳶笑了,“一日三餐都有人監督,葷素搭配,還有飯後甜點,比在上海吃得好。”

“那還好。”付汀梨也笑,“比我想象得好,我以為這裏是什麽窮兇惡極的地方。”

“它早就不是這樣的地方了。”孔黎鳶撐着她,輕輕地問,

“你呢?你為什麽沒有好好吃飯。”

“我?”付汀梨頸下淌了些汗,被風一吹涼飕飕的。

她費勁地回想這幾天自己的經歷,發現已經想不起自己這幾天吃了幾次飯,吃了什麽她喜歡的不喜歡的食物。

如果她能記得起來,她覺得自己會像報菜名似的,事無巨細地說給孔黎鳶聽。

她什麽都想說給孔黎鳶聽。

“忘了,應該是好好吃了飯的。”于是她這樣說,然後又有些迷茫地問,

“我看起來也瘦了嗎?”

“好像是瘦了一些。”

孔黎鳶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她。

她的目光變成一支濕漉漉的毛筆,滑過她臉部輪廓的每一寸皮膚。

其中沁染的每一滴墨汁,都好似包裹着在劫難逃的情。

“不過也一樣好看。”

付汀梨笑,然後又被風嗆到,平白無故惹起咳嗽,于是一邊咳一邊笑,一整段話說得斷斷續續的,

“我媽……我媽聽到,該覺得這話酸唧唧的,聽不下去了,從小她就一直說我,說我是個,醜孩子。”

“你來加州,見到你媽媽了嗎?”孔黎鳶問,然後沒等到付汀梨回答,又問起了另外一個問題,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看到……看到新聞之後,就去找榮梧,榮梧說你沒事,說新聞裏都是假的,讓我放心,我說我當然知道新聞是假的,我只是擔心你,我擔心你又像上次一樣,沒有人,沒有人可以陪你,你身邊所有人都只關心新聞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沒有人會問你到底好不好。”

“榮梧沒把這件事告訴我。”孔黎鳶解釋,“可能是經紀人不讓她說。”

“不知道。”付汀梨搖搖頭,“總之,不管我怎麽問,榮梧就是不告訴我你在哪裏。”

“然後呢?”

“她把你的電話給我了,但我沒敢打,我怕一打電話,你的聲音聽上去什麽事都沒有,你先別反駁孔黎鳶,我知道你會這樣,然後你會把我騙得安安心心的待着,等你下次好端端地出現,你就會讓我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所以我必須找到你,必須親眼看到你。”

孔黎鳶沒有否認這件事。

于是付汀梨又了然地笑一下,繼續往下說,

“我的辦法也沒有很高明,我去找了我在加州的好多老朋友,其實我人脈還挺廣的。”

“只是去年家裏剛破産的時候,年輕傲氣,覺得不能讓她們看癟了我,不能仗着自己朋友多就輕而易舉地利用這段關系,然後再毀壞這段關系。”

“所以你去找了這些人,因為我。”

“之前是我和她們主動斷了聯系,但她們很多人都很擔心我,聽到我的電話,還是願意幫我這個忙。正巧我有個朋友認識在這個療養院工作的人,她帶我去見了黎橋醫生。我才知道,你住在這裏,問過黎橋醫生之後,她說可以讓我進來看你。”

“對了,你應該認識這個朋友,她叫Nicole。其實我前幾天就來過,但你當時看上去很不好,黎橋醫生說,你其實不希望我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最好還是過幾天,你的狀态好一些,再讓你知道。然後這幾天,我就一直偷偷來看你,你沒發現吧,因為我躲起來了。”

“我看到你有一次把葷素搭配的餐食全倒了一口沒吃,然後我就偷偷告狀讓人過來監督你了;我看到你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滾來滾去,像個小孩子一樣;我看到你在其他人都不在的時候拿着手機看,看微博看新聞,看那個播放次數超過幾億次的視頻,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看。我也跟你一塊看,你看完了就坐在那裏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我看完了就躲在這邊偷偷看你,猜你在想些什麽。你說你不難受,可我知道你難受,你難受的時候比平時都更愛笑,都表現得更加不在乎……”

付汀梨說完這一切,鹹澀的汗水從眼皮淌下,刺得她眼睛疼得厲害。她勉強地笑一下,然後說,

“我知道你在騙我,孔黎鳶。”

“付汀梨。”孔黎鳶輕輕喊她的名字,然後擡手,替她擦眼睛,一下一下,直到指腹被汗水完全浸得濕漉漉的,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都快成特工了,就為了見我一面,值得嗎?”

“就是因為見了你這一面。”付汀梨呼出一口氣,語速非常緩慢地說,“才知道,原來你趕過來見我的每一面,都這麽不容易。”

這幾天,從上海到加州,從舊金山到洛杉矶,從終于見到孔黎鳶,到終于讓孔黎鳶見到她……

付汀梨不停地想——元旦節突然出現為她撐一把傘的孔黎鳶,除夕夜突然出現為她牽一匹白馬的孔黎鳶,夏至夜突然出現為她拿一個生日蛋糕的孔黎鳶……

是不是每一次,心底都會有無數個“終于”浮現?是不是每一次都會是這樣的心情?為什麽作為被找到的那一個,她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麽每一次孔黎鳶都能準确地找到她?

為什麽從來沒有想過,在元旦雪夜川流不息的上海街道,在北疆偌大空寂的雪野裏,在夏至夜漆黑無人的出租房樓道裏……

孤身一人的孔黎鳶會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找她、等她、看她?

“可你見到的只是這樣的我,也值得嗎?”在撲簌作響的風聲裏,孔黎鳶笑得很輕很溫柔。

連同一個這樣酸澀這樣惹人難過的問題,似乎也只剩下落寞的情意。

付汀梨張了張自己幹澀的唇,剛想回答。有一陣巨大的風刮過去,孔黎鳶卻突然臉色一變,将她一下拽過去。

像是一個屏蔽世界的罩子突然被擊碎,外界嘈雜淩亂的聲響傳來。

身後是幾道繁雜緊促的腳步聲,然後是快要刺穿耳膜的尖銳叫喊聲。

付汀梨拄着拐差點一下被拽倒。

緊接着,孔黎鳶臉色一白,又穩穩地将她扶住。

她剛站穩,就看到一個穿着寬大純白住院服的人,在空間偌大的療養院裏上蹿下跳。

這人一只手裏拿着筆,一只手裏拿着一張白紙,嘴裏叫嚷嚷着“不能收不能收”,

然後又跳到木椅上,大舉着雙臂,威風凜凜地說,

“我是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你們把我的筆收走,那就是把作曲家的半條命拿走!”

說完之後,又毅然決然地從木椅上跳起來,躲避身後幾個追她的人。

頭發飛揚,繞着所有還在公園裏休息的患者和義工轉,一下拽一個人的衣服攔療養員,又一下把人推一把,推到療養員身上。

跟演動作電影似的,風雨飄搖。

付汀梨在混亂中艱難地站着,被孔黎鳶緊緊地護在身後,看到那幾個療養員雞飛狗跳地追着人,嘴裏叽裏咕嚕地讨論這個人的狀況,

“是躁狂症患者,剛住進來,本來是安排到那邊的,但這幾天情況看上去沒什麽問題,就把她帶來花園轉轉,沒想到藏了一支鋼筆在內衣裏,剛剛戳傷了一個療養員!”

幾個療養員風風火火地追着人,留下這一段被付汀梨和孔黎鳶同時聽清的話。付汀梨能感覺到,在這段話後,孔黎鳶将她握得更緊。

“我沒事的孔黎鳶。”她小聲說。

但她這會确實行動不便,沒辦法一下轉移到室內,如果貿然轉移,反而容易引起這人注意。

孔黎鳶牽握着她,整個人擋在她前面,輕輕地說,“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付汀梨從孔黎鳶的肩探過去看,看這個在她們附近風風火火的人,看到那個人像一條魚滑溜溜地在人群中穿梭,三四個療養員緊跟其後仍然抓不到,總是只差那麽一點就能抓住;

看到那個人身上的純白住院服被風吹得鼓得脹起來,像随風起航的旗幟,看到那個人用盡自己的全力逃離這個世界的掌控……

原來這就是躁狂症。可孔黎鳶為什麽不這樣?

付汀梨順着孔黎鳶被風輕柔吹着的肩膀,看到孔黎鳶渾身繃直的背,看到孔黎鳶隐隐透出青色血管的脖頸。

這時,她尚且還有着探究的心思。

可下一秒,當看到那個人拿着尖銳的鋼筆,直戳戳地指向抱着一只貓的喬麗潘時,她整顆心都跳了起來。

“媽!”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瞬間吓得什麽也顧不上,下意識地就想拄着拐去扯離她們十幾米遠的喬麗潘。

可她當然沒辦法像她想象中那麽敏捷。

擋在付汀梨面前的孔黎鳶,似乎一下就接受了現在的狀況,沒有任何猶豫。

往喬麗潘那邊去拉她,猛地将還抱着貓躲的喬麗潘一拉。

那只羸弱的小貓從喬麗潘懷裏一下跳出來,似乎是摔了一下。

于是一瞬間,小貓發出撕心裂肺地叫喊,這就像是按開了世界末日的開關。

廣播聲也開始從周圍大聲地播放出來,兵荒馬亂,波濤洶湧……

付汀梨只聽到大概意思是,讓各位在公園的病人都回到室內,不要逗留。

一種前所未有的實感,在這一秒突如其來,湧進了付汀梨的腦子裏。

她拄着拐杖,汗不斷地往下淌,艱難地往喬麗潘和孔黎鳶那邊走,艱難撐着自己沒有氣力的腿,悶頭一步一步地走着。

卻沒有注意到,那個叫嚣着“我是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的人,在周圍所有人逃竄的背景下,很激亢地看到了最容易攻陷的她。

于是一轉方向,拿着那支尖銳恐怖的鋼筆往她這裏奔過來,嘴裏還叫嚷着,

“我的缪斯!你幫我,你幫我,幫我!”

付汀梨踉踉跄跄地走,聽見這話,下意識地擡頭。

有一瞬間,整個世界只剩下寂靜。

然後下一秒,一陣巨大的風撲過來,吹得她的發掠過鼻尖,一滴汗水從她下颌滑落。

不知道滴到了哪裏,好像是地上,又好像是憑空消失了。

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全都堆疊在一起,在血色夕陽裏亂得像是末世電影。

她看到喬麗潘驚恐的表情,看到那個拿着鋼筆的人轟然倒下去,純白住院服染上鋼筆的紅色墨跡,臉被壓在特質的海綿墊上,灰撲撲的,面色卻紅潤興奮。

像是演過一場轟轟烈烈的電影,聲勢浩蕩的主角被幾個高大的療養員摁住,嘴裏還暢快天真地笑着,逐字逐句地說,

“我是這個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

然後又亢奮地朝着付汀梨這邊,扯出一個被血色夕陽浸染的笑。

“滴答,滴答……”

仍然有什麽東西,一滴一滴地淌落,滴在地上,滴在付汀梨的耳邊。

像是把什麽東西戳破了。

她恍惚擡眼,看到攔在自己面前的孔黎鳶,看到孔黎鳶垂落在腰側的手,冷白膚色,細瘦骨感,上面有紅色的液體正在不停地往下淌落。

不知道到底是墨水,還是血。又或者是,這兩者都混在了一起。

“孔……孔黎鳶。”她吃力地喊出她的名字,仿佛這一場動蕩終于落幕。

躁狂症患者被療養員用繩索捆住雙手,整個人按在輪椅上,搖搖晃晃地推進室內,嘴裏卻還在哼唱着自己作的那些曲調,其他驚魂未定的人的尖叫和嘶吼聲也開始停止。

好像天下終于太平。

一場鬧劇結束,只有一個人受了傷——偏偏就是這一個人,已經受過很多傷、從來都不愛自己的一個人。

“你沒事吧?”付汀梨的聲音都在抖,她伸出手去拿孔黎鳶淌着血的手,發現竟然濕滑得有些拿不住。

“我沒事,一點也不痛。”

孔黎鳶說,然後注視着自己手上的血,注視着自己被劃出來的那一道傷口,竟然不痛不癢地笑了一下。

“你別說話了。”付汀梨急切地說,“我先讓人給你包紮再說。”

喬麗潘驚魂未定,看了她們兩個一會,嘆一口氣,說,“我去喊人過來。”

孔黎鳶目送着喬麗潘離開,視線隔了很久很久,才重新轉移到付汀梨身上,

“原來這就是你媽媽?”

“對。”付汀梨仍舊驚魂未定,她握緊孔黎鳶的手,生怕她從自己身邊逃走。

緩了好一會,才說,“她和我,和我一起過來,看一下你。”

“你吓到了嗎?”孔黎鳶問。

“我沒有。”付汀梨執拗地說。

孔黎鳶笑一下,“我以前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付汀梨緊握着的手指輕輕顫了一下。孔黎鳶盯着她,嘆了一口氣,沒有想要停止的意思,而是一字一句地往下說,

“我是個輕躁狂患者,和剛剛你看到的那個人,是一樣的病。我現在就在躁期,所以我經紀人讓我不要回國,不要讓任何人發現這件事,就是為了防止出現這種情況”

“五年前,我遇見你的時候,也是在躁期,我沒有要找的人,沒有受傷,光腳是我故意的,衣服是随便找人換的,傷口是我自己弄的。”

“我知道!”付汀梨幾乎在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撐着自己,也握住孔黎鳶的手腕。

“你知道?”孔黎鳶先表露出來的是驚訝,但過了幾秒,那種驚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了然的笑,

“那你知道嗎?從一開始,我攔下你的車,就只是為了騙你和我同一段路,就只是為了在這三天裏不當孔黎鳶。”

她在流紅的天空裏望着她,整個人的形狀和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個不輕不重的笑,

“你肯定想,怎麽會有人做這種事?但我就是會做這種事,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那個時候剛拍完《冬暴》,所以我有時候都分不清,那個和你從舊金山開到洛杉矶的女人,是我自己多一點,還是李弋多一點。”

付汀梨覺得自己快要抓不住這個人,她分明用了極大的力氣,可孔黎鳶還是在笑着,像快要飄走的一片雲。

“那個新聞的确是假的,我沒有虐鳥,那只小鳥上的傷痕都不是我劃的。”

“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我雖然不是個很好的人,卻也沒想過要去做這種事來找刺激。”

“我知道。”

聽到孔黎鳶一字一句地往下說,付汀梨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不受控地緩慢燃燒,可她只能貧瘠而無助地反複說一句“我知道”。

哪怕她感覺此刻她耳邊已經出現細小火焰的聲音。

頹豔黃昏淌在孔黎鳶面向她的臉龐,那雙眼底的色彩美得好像快要燃燒殆盡。

她望着她,繼續說了下去,

“不,你不知道。因為我只是沒有用我手裏的刀傷害它,但也沒有把它埋起來。那個十四秒鐘的視頻是真的,沒有添加任何我沒有做過的事情。就像所有人看到的那樣,我當時就在那裏看着它,什麽也沒有做。”

“如果是你,你應該會為這只小鳥感到難過,然後很真摯地把它埋起來,為它祈禱祝福。你很善良,比我看到的所有人都善良,可是我骨子裏沒有這種善良。”

“我——”

“你先別否認,聽我說完。我在上海的房子空空如也,什麽東西都放不了,但唯獨有一個房間,那裏有我收藏的很多标本,沒有一個人在踏進去的時候覺得不滲人,有人覺得這像是天羅地網,但我會坐在這樣的房間看我喜歡的電影,只有我才會覺得這是讓我最安心的。”

“我最喜歡的電影片段,是那部電影裏生命的消逝過程。我喜歡欣賞一切關于死亡的藝術。我對這個世界的所有人,率先持有的一種态度就是厭惡和無視。在拍《冬暴》的時候,導演說我身上某種特質和李弋很像,我剛開始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直到現在,電影演完這麽久了,我有時候回想起來,突然覺得她說得也對,我大多數時候也的确像李弋這般薄情寡義,一顆心空空如洗,貧瘠得連自己的存在都可以随時抹去。”

“只有一點不太對,李弋有一個心甘情願和她同謀的愛人。但我遇到的、愛上的,卻不是一個這樣的人。”

“如果你剛剛一直在看着我的話,那我希望你一定要知道,我會給這只小貓包紮傷腿,只不過是因為想到你會這麽做,而我恰好很想你,才會願意這麽做,但換作是我自己,如果我沒有認識過你,我不會有任何憐憫同情的心意,只會冷漠略過。還有剛剛,如果你不說那個人是你媽媽,我也只會冷眼旁觀。”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一個好人,很多事情都只是我裝的,我裝作關心我身邊的其他人,裝作是一個好人。但其實不是,我一直就是這麽一個自私,虛假,對這個世界沒有分毫愛意,也不善良不純粹的人。”

“你說你想要漂亮的東西一直漂亮下去,所以你理所當然是雕塑師,你把自己眼中最漂亮的事物都用這種方式留下來。你對你熱愛的一切傾注平等的愛意,可是我沒有那麽多那麽好的愛。就連電影,也只是我為了抛卻‘孔黎鳶’的存在而去做的事情。”

“你覺得飛得高高的鳥最漂亮,我只覺得标本這類靜止的死物最漂亮。”

薄暮冥冥,天地混沌。籠罩在孔黎鳶身上的紅色越來越淡。

以至于她看起來好像一張正在褪色的底片,變得越來越暗。哪怕她此時此刻正在笑。

“孔黎鳶,孔黎鳶,你不要……不要這樣說。”

付汀梨竭力想要說些什麽,她覺得、并且痛苦地覺得這不對,這是謬論、是未經過驗證的偏頗判斷,她不認可、也不接受孔黎鳶對自我的認知。

她想和孔黎鳶義正詞嚴地說這筆賬絕對不能這麽算,卻發現自己好像已經淚流滿面。

發出的聲音又幹又澀,甚至沒辦法說清一段完整的話。

“別哭,至少別為我哭。”

孔黎鳶在快垂入地球的暮色裏望她,冰涼指腹溫柔地擦過她被淚水浸滿的眼尾,用的是那只幹幹淨淨的手。

然後像過往無數次做過的那樣,輕輕地按了按她的後腦勺。

松手的時候,微微垂着的眼底,淌滿溫薄的情,像萬劫不複,又像纏綿悱恻,

“你說你不信其他人,只信我說的話。我現在把我自己全都說給你聽了,這裏面一句謊話都沒有。”

殘餘的血色黃昏,全都融在孔黎鳶指尖淌落的鮮血裏,仿佛被吸走。

孔黎鳶身上背着這一片殘存的紅光,眼底只剩那種過往不止一次溢出來過的情緒——以前付汀梨怎麽也讀不懂這種眼神的含義,現在卻被孔黎鳶全盤托出。ω

付汀梨抓住孔黎鳶濕滑的手,竭力想要把這種眼神分析得更加透徹。

迫切地想要把孔黎鳶讀得更懂,想要把這個女人生命中的一切都抓住。

“你知道了嗎付汀梨?”

孔黎鳶的腿邊蜷着那只殘弱的小貓,陰影如同一片融化的血色。她輕輕地說,

“我一直就是,一個這樣的孔黎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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