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十三歲之夏（二）

第二十七 十三歲之夏（二）

晚飯後，牛陽随手提了收音機來到房旁樹叢下。不多時，姐姐幫母親收拾過也走過來。對于即将到來的夜色，即将到來的可以這樣的自己是多麽的期許！此時她靜靜地坐着什麽也不想幹，任細風吹在因剛吃了飯粘粘的身上！開學在即，所有放下書本真實地看見這個家或看見身邊的社會給她留在心裏的都将在這時顯得疏遠！對即将的去處讓她滿懷期待！她顯得輕松多了！

“陽兒，陽兒！”她尋聲而去，牛燕正在土牆那兒揮着胳膊叫喚。

“過來吧？”牛陽說。

“你來，你來！”牛燕一臉的高興還在向她招手。

“啥事呀？”牛陽問。

“看你那鬼樣子！”姐姐沖着牛燕說。牛燕嘿嘿地笑。

牛陽走過去，牛燕上來拐了她的脖子，兩個人的頭“砰”的一下碰在了一起！“啊！”牛陽叫了一聲，并要推開她！好一個牛燕吃了興奮劑一樣“咯咯”笑着不撒手。“好好好，俺給恁揉揉中了吧？”另一只手過來揉起來……

“今晚去俺家的新院睡吧？”

“啊？去那裏？”

“俺爸開菜沒回來，估計是不回了！給俺伯說了，他睡老家裏。”

牛陽遲疑一會兒說：“給姐說一下。”

“咱也叫上月梅去？”牛燕說。

“中”

月梅家蓋了瓦房，現在的一家人只有這三間瓦房了！而且沒有院牆。不過還好，左右鄰居都拉了院牆把她家夾在中間倒沒有多麽不嚴緊。乍一看像是有一個院子的！這樣房外放堆一些東西倒不防事。經了大規化這一遭，月梅的心情大好！倒不像之前總不愛說話的樣子。是呀！誰家蓋了新房不高興呢？這是一輩子的大事呀！何況她家的情況？還有家裏的奶奶與媽媽更是融洽了。奶奶的床擡進了正屋的一間卧室與孩子們睡在了一起。奶奶可不落寞了！每晚三個孩子囔囔的說話，特別那兩個小的，在兩張床上發瘋，虧得月梅大了，一聲呵斥，兩個就安生了下來。孩子們瘋了一天了，安生一會兒，也便呼呼睡着了！這往往是月梅與奶奶說體已話的好時候。

不過到了夏季裏，村子裏一些人家已用上了吊扇，家裏的吊扇是挂在正屋的，每晚的睡覺，就清理出正屋的地面，鋪上席子，一家人就睡下了。此時正聽得倆個孩子在正屋的吊扇下說話。月梅家沒有院落，倆人來到房旁，牛燕貼着牛陽的臉說：“咱小些聲兒！”說罷她一把抓了牛陽的手蹲下身子悄悄地向窗子下走去。

到了窗下，牛陽抖開牛燕的手并蹲在地上，牛燕扒着窗子向開着的窗玻璃內窺視，并學起了貓叫！“喵——喵——喵——”三聲過後，聽得屋內有腳步聲！牛燕拉起牛陽拐進了房角。

少刻月梅出現在鬼鬼祟祟的兩人面前！她一拐過牆來就笑了，小聲說：“俺想着就是你倆！”

“走，今晚去俺家睡吧？”

“俺給俺媽說一聲！”

村中規劃後寬敞的道路上，三個姑娘并肩走着，牛燕把一胳膊拐上牛陽的脖子另一手環在月梅的腰間。盛夏的夜，暗影綽綽，河坡上吹來暢通無阻的風！三個如花骨朵般的姑娘，披着一身輕盈的月光，這美麗如銀的光陰流瀉進心事淡薄如紗的少年！

夜的村頭人聲退卻，青棵、河坡幽暗，蛙鳴蟬噪真切，村裏的狗有一聲沒一聲的叫着，牛陽掃過遠方有些些膽怯。

“快開門吧！”她催促牛燕。

“你又是怕了吧？”牛燕有些得意地說。

“這裏都沒有人家！”牛陽說。

“沒有人家還好哩！”牛燕拉高了聲音，她索性唱起了“十五的月亮”！

“開吧，開吧！”月梅笑起來推了一下牛燕。

門開了，裏面黑洞洞的。月梅、牛陽一時沒有邁步。

“進吧！”牛燕拉她倆，“兩個膽小鬼！”她跨過門檻側身摸門後的細繩子，那裏是電燈的開關。只聽“咔嚓”一聲，一屋銀光。

“一根藤上結個瓜，豬不拱來貓不抓，一拉藤蔓它開花”牛陽擡頭間，腦袋裏立馬翻騰出剛入學時老師在課堂上說過的謎語。那時家家戶戶還在用煤油燈，老師講起這個時班裏的小腦袋裏充滿了多少幻想？幾年過去了，小村絕多的人家已用上了燈泡。

“發啥傻哪？”牛燕用手臂杵她。

月梅來過這裏，只是晚上沒在這裏睡過覺。倆個姑娘因着牛燕對這裏并不陌生！床上鋪着蘆葦席子，正中用紅色的高梁篾編的雙“喜”。不用說這是牛大梁的結婚用品了。

“誰這麽中用，這席子編得多好看！”

“是俺爹編的！”牛陽看過席子說。父親的手藝她最熟悉不過了！他的收邊與別人的不一樣，他會在四周離邊緣一柞寬的地方開始編出密集傾斜并列的篾子圖案。高滬生等人曾來家裏問起過這個父親還向他們示範。他們說這樣太麻煩，但父親說這樣耐磨能延長席子的使用。

“嗯，還是俺伯結婚時的席子呢！”牛燕接過話題說。她從屋內一繩子上拉下一帕毛巾，去院子的壓井端水去了。水來了，她放毛巾進去，洗一洗擰幹來回在床上抹着說：“今兒你倆來了，俺得把床弄幹淨不是？”擦了一遍又出去換水了。

“你倆要不要擦擦身子呀？”完了牛燕問。

“不了！”月梅與牛陽互看了看先後說到。

“還害羞哩不是？”牛燕調侃她倆。

“誰害羞了？”月梅回她，“俺在家擦過了！”

牛陽一下想起前幾年月梅光着膀子的事來！想到這裏她還真有些隐隐的情愫！

“走，陽兒，咱擦擦去？”

“俺——”牛陽有些猶豫。

“走吧，你幫俺擦擦背總行吧？”

門口的陰影處，牛燕蹲在地上退了上衣用一個背對着她，牛陽拿着毛巾替她擦着一天來的汗漬。這樣的事情在倆個小姑娘間，在過去的日子裏是多麽平常的發生？可沒有像今晚，對于牛陽，對于即将走出家門出外上學的她，此時能真切地感到時光的流失與對她們彼此的塑造！未來是多麽讓人期待！這些情愫在她內心萌動着如涓涓細流！

“來，來，咱上來吧？”牛燕招呼。姑娘們退去涼拖上到床上。“門還沒關呢！”月梅說。“先不關，這樣涼快。”牛燕說。

村頭的夜，燥熱漸退，加之屋內堆集了大量的泥坯阻礙了陽光的吸入，并不讓人覺得很熱。

“關了吧？”牛陽一閃不知道自己想起了什麽說到。“好，好，好，都聽你的，‘大學生’！”牛燕翻身下床用木闩插上了門。

“你也磕碜俺？”牛陽沖着牛燕。她不想聽到“大學生”這三個字，不知道為什麽！“本來就是嗎！”牛燕說。“你還說！”牛陽有些不高興。“好，好好，俺不說，不說！”牛燕舉手做投降狀。

月梅身子靠在泥坯上看着她倆臉上微微笑着，眼睛裏像有心事。

離牛庵不遠的一個村子有一所中學，說是建國後的老學校。後來因着*****的平息它又逐漸恢複了開課。但也是因着文代大革命，好的學習風氣再也沒能扭轉過來！周邊村子的孩子小學畢業要想再上中學絕多去那裏，且是一個不寄宿的學校。像牛陽畢業時班裏有五十二個學生，有四個是考上鄉中的。剩下的四十八個只要去那中學報名就能上初中了！至于有沒有通知書就不知道了。反正聽說學校各種的亂！真要讓一個不搗蛋的孩子去搗亂他可能都想像不出那些的壞點子！這樣的學校能有幾個再去上高中？當然話不能說絕。這樣的中學在差不多幾個村子中設置一個，孩子們小學畢業就辍學或去那裏上中學。鄉中是全鄉唯一的一所重點中學，能越過絕多孩子相同的命運與那樣的爛中學走出去鄉中是一件讓人羨慕的事！或是因着一個牛庵太小，歷年來能走出去成材的真可謂鳳毛麟角！牛陽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拿到鄉中的通知書的。

牛陽要出去上學的消息如一陣風瞬間刮遍了牛庵！家裏人走出去，人們主動打招呼并有操心的婦人們再詢問一些“都給孩子做好準備了沒有？要帶些什麽什麽呀！”的問題。還有大人們見了她也要打招呼，有的離她還有一節距離時就駐足等着她。小一些的孩子見了她盯她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跑開了。那些天父母的臉上蕩着紅暈，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假日裏，她會無目的的走去河邊的老柳樹下坐一坐，腦袋裏若有若無的思緒看着河邊來來往往的人事就這樣打發着時光。在河邊及村子閑蕩的日子，她還會看到班上那些不愛學習搗鬼的一群男生，好像并沒參加升學考試吧？管他呢！低了頭各走各的吧。

村子人們做出這不同尋常的反應讓牛陽招架不住！她索性不敢出了門！她不喜歡衆星捧月的感覺！她不喜歡被一堆人關注！她會不自在！會有壓力！對于一個“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小姑娘，沒有真正的生活經驗與歷練，還不能應對這樣的人際變幻！現實的一切使她的內心掙紮迷茫！她還是喜歡那個不被打擾的自己，有着小情緒想着小心事的自己。

牛陽不理會她，一下向床上躺去，雙手抱頭，盯着頂棚！

“哎，不脫衣服了？”牛燕把手插到牛陽的脖頸下企圖把她扶起來。“幹啥幹啥，不脫，脫啥衣服？”牛陽去擋牛燕的手，身體反轉過去。

“俺也不脫！”牛月梅趁勢說。

“好，好，好，都不脫。”

三個人剛消停下來，躺下的牛陽正感到睡下的舒服不想牛燕說：“哎，你倆，有那個沒？”

“哪個？”月梅問。

“就是那個！”牛燕說。

牛陽轉過臉來，三個姑娘目光碰在一起，都呵呵笑而不答。但都已心知肚明。

“俺來的時候老是肚子痛，還可多了！”牛燕說。

“不說這個吧！”牛陽阻止她。

牛燕貼上牛陽用手拍兩下：“哎，不讓說又想啥呢？”

“去，去，一邊去！”

“一邊去，一邊去，俺睡去？”牛燕折過身又躺下。

三個姑娘笑起來。

“陽兒，你要開學了呀？”月梅問。

“嗯，九月一號，俺家裏人都在忙俺開學的事。”

“俺媽給俺忙着做被子，還要套一個小的鋪床用，俺姐說找找她的衣服看哪些能适合俺穿去學校，俺爹忙着給編草苫子……”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答非所問。

“到時俺去送你！”牛燕說。牛陽沒接她的話。

“陽兒，到那裏好好學，你看你……”月梅沒有把話說完。

牛陽知道她沒有說完的話所有的涵義，這些涵義何嘗不是她的所想？再有，她的內心哪有村人想的哪麽輕松？她想要一個家，一個如小學階段沒有牽挂的家，現在她能做到嗎？難道這就是長大？姐姐就要出嫁了，自定親已有三年，那婆家來議婚日已被姐姐擋回了！當時姐姐說家裏妹妹還小，再等等。後來，牛陽接到通知書，姐姐說管他呢，早晚陽兒不上學了再說！姐姐在外面說的話傳到她這裏，有誰知道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會是一種什麽心情？家裏沒有姐姐，會是一個什麽樣子？牛陽不敢去想！還有每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裏的糧圈就空了！自姐姐定了親事，每到這時候，那男孩會用自行車帶來一袋二袋的。姐姐是很那個的女孩子，給男孩子要糧食她說不出口！但她又不忍家裏的光景！她真是左右為難呀。她出去上學，是要從家裏背糧食的，這無疑成了家裏的拖累！父親是不管柴米油鹽的事的，每每家裏的兩個女人收拾着糧圈底，精細到一顆一粒都不遺落。她們在心裏盤算接下該如何打發時日或母親愁苦着臉發一些抱怨，父親只坐在他的八仙桌旁，似聽似不聽地看着他泛黃的舊書。

“又發呆？又發呆？”或是看穿了牛陽眼睛裏的低落，牛燕用她的長腿伸過來，熱熱的大腳趾點牛陽的腿。

“想那麽多幹嘛？像俺……”牛燕突然把話咽了下去。

她沉默了。

“家裏好多天都沒收到俺媽的信了！”牛燕在人前是從不提她的媽媽的。但只此眼前人例外。

“其實，俺也從沒給她寫過信！”

“你，不是你媽有地址嗎？”月梅說。

“回來了信，俺爸讓人讀過他就放起了，不讓俺看。”這個牛陽知道。

“他不讓但那個地址俺還是記住了！俺想他不是不讓俺給俺媽寫信！他是怕！”牛燕一下激動了，她哭了！被壓抑的哭聲讓她的人一聳一聳的！

——這樣一下出現的牛燕讓兩個姑娘有些吃驚。

“俺現在就不寫，讓他得意着！”

——在短短的一二分鐘裏，牛燕已調節好她的情緒！她恨恨地在臉上擦了一把淚水，彎下腰去甩下她的鼻涕。人在淚水被克制下是不是眼淚會變成鼻涕流下來呢？

都說莊戶人質樸，是，不錯。但他們身上狹隘的小民衆意識，是最卑劣人性滋生的沃土！自牛燕媽媽走後，是什麽讓一個小姑娘發生了根根本本的變化？當一個人處在最卑微時，還有什麽可談？守着做為人最起碼的尊嚴都難呢！牛燕在她媽媽走後所承受着的一切未必有人真正地知道！包括眼前的兩個玩伴！

三個姑娘有着各自生活賦予的命運。有時，牛陽真的有些不喜歡牛燕現在的很多樣子！對于現在的牛陽，她還不知道，人活着，太多時候是需要面具的！戴上面具是為了更好地活着，戴上面具的未必就是那個真實的本我！

——當下她不可能會懂。

但一瞬間所面對的牛燕，讓她們之間的疏離感頓消！今夜，此刻，她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別想哪麽多了，恁倆？”月梅說到。

“他還想給俺定親呢！”牛燕又氣呼呼地說。

“啊！？”倆姑娘驚到。

“你還這麽小！”牛陽滿是吃驚。

“俺才不同意呢！俺要等俺媽回來再說！他不是看人家長得壯想結人家的力哩？”牛燕說，“還比我大那麽多！”

“哪裏的？你見過了？”牛陽問。

“你們都見過，就咱牛庵的！”

“啊？！”兩個姑娘又一陣驚呼，“誰呀？”

“問他幹嘛！”

三人不作聲，好一陣子。

“月梅，你怎麽樣，這樣下去，你是要找婆家的！要不你還去上學吧”牛陽擔心地說。

“俺，這麽大了……不行了……”讓俺弟俺妹上吧！”月梅像是在感慨又不無無奈地說。

此刻，月當空，窗棱內窺的光輝鋪在地上，一點一點的增長。

三個姑娘一時無話。

“現在，有一首歌特別好聽，俺都會唱了，恁倆要不要聽？”牛燕完全歸于“正常”了！

“十五的月亮？”月梅問。

“俺把歌詞給恁倆抄下，哎，這兒沒紙、筆！”牛燕翻起身看了看又躺下。“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她輕輕地唱了起來。

“咱學校那邊的大喇叭裏常放這歌，為了記歌詞，俺拿了紙筆去了幾趟才把詞記完全了。”唱了幾句她說。

“俺教教你倆，來，來來！”她又說。伸手推左右側的姑娘。牛陽去擋她的胳膊，那胳膊上滿是力氣。

“睡了，睡了，瞌睡了，俺唱歌把你們倆吓跑完！”牛陽說。

燈熄了，夜湧上來覆蓋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