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小寒宴·二

第84章 小寒宴·二

小寒宴定在東郊外十幾裏處的溫泉莊子, 他們過去需得大半個時辰。

路上韓箐同杜家父子講述赴宴者身份名姓,免得二人不慎惹了貴人,引來禍患。

“……個中尤甚者, 當屬鎮西郡王府的小郡王, 他最是愛熱鬧,也是上京出了名的刁鑽跋扈, 這種宴會便是沒請帖也會來闖一闖, 你們若是見一十五左右的紅衣郎,切忌躲遠些。”

杜長蘭摩挲茶杯, 捕捉重點:“小郡王?”

韓箐怔住,随後搖頭笑道:“長蘭委實敏銳。”

“當年鎮西郡王以軍功封異姓王, 尚四公主, 婚後二人恩愛甜蜜,次年生下一子, 同年鎮西郡王為長子請封世子, 誰想世事無常,五年後鎮西郡王帶兵出征, 雖是勝了,部下卻帶回一口薄棺……”似是覺得話題沉重,韓箐迅速帶過:“天子心有愧疚, 令其子同等襲爵,适才有小郡王之稱。平日裏也流水般的賞賜送去鎮西郡王府。”

杜長蘭颔首應道:“多謝韓兄告知。我等自會小心為上。”

車裏說着話兒,忽然長随向車內道:“公子,下雪了。”

韓箐掀開車簾,之前還明朗的天空猶如蒙上一層陰霾, 空中雪花紛飛,還有幾粒透過車窗傾瀉而入, 在紅木小幾上化成點點水珠。

杜蘊眸光微動,心裏有些癢癢,若河那帶冬日裏陰雲沉沉,寒風凜冽,卻是不怎麽下雪。

他還是第一次見雪,書上說北方大雪,天地茫茫一片,地覆之,足有三尺厚。他卻是想象不得。

忽地,他手背一暖,被他爹的大手包裹,耳邊傳來他爹含笑之聲在車內響起:“此時雪花輕盈,想來不過小半月就得轉成鵝毛大雪,也不知會持續多久。”

韓箐放下車簾,看見二人攜帶的狐裘,感慨道:“你們父子正是應了時候。”

他捧着茶杯汲暖,“前兒日子遲遲不下雪,我想着今歲應是暖和,也未備上禦寒衣物,只挑着去歲的應付。誰知……”

他嘆了一口氣,無奈笑道:“終是僥幸不得。這場雪來得晚,今歲怕是有得凍了。”

杜蘊有些擔憂的望向他爹,翻年春闱在二月間,若寒意未退,他爹可要吃苦頭了。

杜長蘭則是在想上京天寒,禦寒之物價銀恐會大漲,待宴會之後,他得多備些碳火被褥。省得陸文英上京之後手忙腳亂,捉襟見肘。

馬車逐漸颠簸,城外的路比不得城內,辰時七刻,馬車抵達山莊大門。

韓箐領着杜長蘭父子下車,他還未遞出請帖,管事便殷勤的湊上來,态度恭敬,口稱“二公子”。

韓箐将請帖交與他,帶杜長蘭父子進入山莊。

一進門,杜蘊便被滿園争奇鬥豔的鮮花驚住,潺潺流水,仿佛讓人錯以為寒冬已過,春日降臨。

韓箐也在留意杜長蘭神情,然而對方神色淡淡,仿佛眼前所見不過稀松尋常。

韓箐生出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他心中的杜長蘭合該如此,處變不驚。然而又忍不住有些落寞,因着他現下還未尋有能打動杜長蘭的東西。

小厮引着他們穿過二進垂花門,沿着一條石子小道蜿蜒而進,忽然杜蘊鼻尖一涼,下雨了?

杜長蘭溫和道:“溫泉莊子氣溫高,雪花未至便化了。”

韓箐詫異杜長蘭忽的開口,見杜蘊緊繃的神色緩和,心裏明了,原是在安撫兒子。

好體貼的心思,為父如此,當真少見。

杜蘊止不住靠近他爹,杜長蘭笑言:“這兩旁栽種的紅色梅花極好,我想起之前同友人做飛花令……”

他語調輕快,又不失诙諧,連山莊的小厮都聽得入了神,半點也未覺得杜長蘭失禮。

杜蘊則有些茫然,聽了一會兒才知他爹将過往記憶剪切拼湊,通俗點說,他爹是在一本正經的瞎說八道。

他抿了抿唇,壓住上翹的嘴角,心中的拘謹畏怯不知不覺淡去,饒有興致的張望四下,仿佛他們不是在參加貴族公子的宴會,而是在大街閑逛。

頭頂撲棱聲起,杜蘊仰頭望去,竟是幾只畫眉鳥兒,活潑生趣。他望了一會子,再垂首時,眼前所見被一汪巨大的湖泊所替代。

!!!

誰家正經人在自家園子裏鑿湖啊?!!

從地方而來的小杜蘊真的有被震撼到!!

他瞪圓了眼,連腳步都遲疑了,忽然一只大手落在他肩頭,頭頂傳來笑聲:“不知這湖裏可有栽種蓮蓬?盛夏泛舟水上定然是番美景。”

“也不需旁人撐船,一襲山水紋紗袍,寬帶束發,赤腳踩于筏上,一壺美酒半醉半醒,飄飄然間揮灑詩作,若是日頭盛了,扯一張蓮葉覆于面上蔽日,若是陰雨綿綿,則可擋雨。心中自在,想是無風無雨也無晴。”

“說的好。”韓箐撫掌而笑,“長蘭實在是個會尋趣兒的人,聽你說起,我仿佛暢游了一番蓮葉湖間,心中原是因着陰郁天有所不美,這會子卻是豁然開朗。恨不得立刻溫一壺酒,作詩一首。”

兩人說着話兒,終于入了梅花林。待得近了,更覺梅花盛豔,紅的,白的,墨的,粉的,綠的姹紫嫣紅,數不勝數……

梅花樹下,二十上下的年輕公子們吟詩作對,談笑風生。一個個錦帽貂裘,再不濟也是狐裘華衣,頭帶寶冠懸抹額。

杜蘊跟在他爹身後,有人見韓箐來了,三兩上前拱手道:“韓兄。”

還有人立于原地,或是含笑,或是扭頭不理。

杜長蘭的目光飛快在這些人臉而過,心中将其大致分為三類,上前同韓箐打招呼的,應是地位次于韓箐,或是與韓箐差不離且與韓箐交好。

一類駐足原地含笑的,應是與韓箐關系不錯,但地位高于韓箐。剩下一類應是不喜韓箐,且地位仍是高于韓箐。

世間将人劃分三六九等,眼下身處上京的名利場,不過是更為赤.裸。

他們父子二人是韓箐帶來的人,在衆人眼裏,定位只會比韓箐更低。

果然,韓箐與人見禮後,将身後的杜長蘭父子引薦給友人:“此乃吾近日好友,姓杜,名長蘭,他可是古玩文器的行家。”

衆人了然,不提籍貫地,約摸是西南西北等偏僻地兒出來的,古玩文器?捧着點說是雅趣兒,說難聽些,不就是下九流。

不過這杜長蘭的相貌卻是一等一的好,面如冠玉,雙眸含情,不笑也帶三分喜。

幾人賣韓箐一個面子,與杜長蘭招呼,還問道:“杜兄既已着冠,想是及冠了,可有取字?”

杜長蘭颔首,“蒙恩師取字,盼我克己複禮,特取存之二字。”

幾人略琢磨,笑言:“這二字是極好的,可見杜兄的恩師待杜兄一片真情。”

幾人一番簡單寒暄,有人注意杜長蘭身後的少年:“這是?”

韓箐同杜長蘭對視一眼,杜長蘭攬過兒子,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此乃長蘭親子/在下犬子。”

杜蘊朝衆人見禮,甭管心中如何想,他面上卻是端方有禮,不卑不亢。

這下幾人是真的詫異了,一面驚訝杜長蘭成婚早,一面驚訝杜蘊不僅生的好,更是被教的好。

一名十七八的粉衣公子俯身湊到杜蘊跟前:“你今歲幾何,可念過書?”

杜蘊拱手道:“蘊兒年方十歲,略通些四書,勉強習過幾本經書看過幾篇詩文。”

幾人一驚,連韓箐也頗為訝異,問杜長蘭:“此言當真?”

縱使杜長蘭很想說句千真萬确,并大力誇贊兒子。但礙于時人社交之禮,也只得道:“犬子不過随手翻閱幾本書罷了。”

他将手搭在兒子肩頭,胸膛挺立,雖是謙詞,但面容神情和肢體語言都在表達他以兒子也傲。

言語不能萬事通,但還有其他的方式。愛意從不局限此。

杜蘊仰視他爹,也忍不住挺起胸膛,眉眼含笑。王公貴族又何妨?只要在他爹身邊,只要他爹肯定他,他什麽都不怕。

或是不滿父子二人不夠謙卑低順,又或許僅是好奇,當下有人提問:“既是念過書,本公子且問你,書上可寫何以利吾家?”

這問題頗為刁鑽,出自《孟子·梁惠王上》一句,乃是孟子回答王上時假設一問。一般人很容易被帶過去。将此問對準一個十歲少年,明顯是想看人丢醜。

杜長蘭看向出題人,對方二十四五的年紀,同韓箐一般着去歲狐裘,內裏隐約可見紫色長袍。他面容平平,年紀輕輕眉宇間便有皺痕,看面相就不是和善人。

杜長蘭心中對人打上記號:讨厭的茄子精。

杜蘊的聲音此時響起:“仁義。”

回答簡短卻直指問題中心。不等對方反駁,杜蘊攏着手,雖是眉眼低順,但脊梁挺直:“小子才疏學淺,未敢擅言,今引先言,說話幾個,還望諸位公子莫要笑話。”

他緩緩道:“公子問:何以利吾家?先賢曾有言,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注】。小子私以為,心懷仁義,自可利家。心懷仁義,更可利己。”

韓箐咬緊牙,才堪堪壓住飛揚的嘴角。

杜長蘭垂眸掩去笑意,小崽子也是有脾氣滴~:你刁難我,我回敬你。還教你挑不出錯。

仁義,仁義懂不懂?先賢的話要聽。

茄子精面色微微扭曲,好懸才端住儀态,從齒縫兒裏擠出一句:“真是個伶俐小子。”好話貶說,道杜蘊牙尖嘴利。

杜蘊拱手一禮:“公子誇獎,真是羞煞蘊兒。”

杜長蘭也在邊兒上道:“小子頑劣,誇他幾句就飄了。”

若沒有這出,幾人恐會以為杜家父子是聽不出好賴話的蠢貨。但此出過後,幾人卻是明了杜家父子哪裏聽不出好賴話,分明是心性豁達,不與人計較,雙方頓時高下立判。

通學的人總是叫人高看幾分,那名十七八的粉衣公子親昵摟着杜蘊,“你小小一個人,怎的就看進書了,你不想玩嗎?外面那般多新鮮事物難道不比書本有趣?”

杜蘊溫聲道:“公子……”

“哎呀,你別叫我公子了,怪生分的,我比你大不了幾歲,你喚我哥哥罷……”

旁邊頓時傳來一陣笑聲,韓箐道:“蘊哥兒乃長…存之親子,你們以兄弟論,我們與存之平輩相交,如此一來你豈不平白矮我們一輩。”

小公子一想也是這個理兒,剛要開口,杜蘊先道:“所以喚公子是極好的。”

他叔伯夠多了,可不想再添一片。

好罷,他就是小性了,這裏的【某些人】以勢壓人,他可記仇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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