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你是魔鬼嗎?

——你是不是甄浪?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騙我?

——你把我的甄蘿弄到哪裏去了……

男孩準備了很多質問這人的話,但此時望着面前無比熟悉的面孔,他嘴裏充滿了苦澀。背脊不受控制地抽動了幾下,他震驚于自己的情緒失控。

他兀自糾結,兀自痛苦,整整思考了七天的問題,此時此刻,那些話根本問不出口,他知道自己一旦開口,洩露出的,只會是虛弱的顫音和帶着哭腔的诘問,那樣太難看了。

在他的“甄蘿”面前示弱,他尚且不願,更遑論是在一個很可能一直都在欺騙他的,強大而危險的男性面前。陸可煜根本無法容忍讓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這個人面前。

他想了七天,每夜無法入眠,想到了無數可能,甚至幻想甄蘿能給他完美的解釋,說何秘書只是偶爾為她辦事,只是習慣性稱呼她為甄總,但另一個他無法面對的方向,一切疑惑都得到了解釋。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甄蘿這個人,甄蘿只是一場幻象,他深愛的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而那個男人,見到他第一面就奪走了他的初吻,第二面時,他還在吻他,兩次引起他的應激反應,他就悄然退場,換了一個身份出現,得到了他的信任,每天把他按在牆上瘋狂掠奪……

可是,他卻動心了,暗自發誓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即使她什麽都有,什麽都不需要……

陸可煜怔怔望着近在遲尺的人,眉眼如畫,鼻管筆直,削薄的嘴唇還塗着他喜歡的唇色……那麽真實而生動,明明跟記憶裏強勢又陽光的甄蘿別無二致……

視野開始變得模糊,男孩輕輕顫了顫眼睫,後退着将視線移開,又有一滴淚因為顫動而失去了平衡,從眼眶倏然垂落,劃過臉頰,隐沒了蹤跡,然後更多的淚水完全脫離了主人的意志,決堤一樣奪眶而出。

直到這時,陸可煜才意識到自己在哭,被自己的眼淚吓到,男孩怔愣了一瞬,随即倉促擡手,用手背胡亂抹了一把被淚水濡濕的下巴,慌亂間下意識地向那人望了一眼。

水霧迷蒙的視野裏,那人還保持着被自己按在牆上的姿勢僵立不動,好像也被自己的情形吓到了一樣,一臉的錯愕和震驚。

幼年喪父,母親離開時囑托他照顧好弟弟,男孩一直壓抑容忍,從沒像此刻這樣将整顆心和全部情緒暴露人前,他腦子裏一片空白,腳步踉跄地退後,旋即轉身,逃跑一樣奔出了那個避人的角落。

甄浪怎麽可能讓他家男孩就這樣跑掉。陸可煜剛跑到教學館中廳,就聽到身後傳來拔足狂奔的足音,那人跑得很急,“蹬蹬瞪”的腳步聲幾乎響徹整個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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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第二節 課,教學館裏擁進一批上課大軍,人群十分善良地讓出了路,給一大早就上演追夫大戲的官配CP提供最優條件和場地。

甄浪幾步追上陸可煜,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人拉進自己懷裏,用力抱緊。

男孩先是掙動了幾下,但是這人力氣太大,他根本掙脫不開,懷抱堅實而溫柔,一股熱力烘上來,帶着這人身上熟悉好聞的雪松味道,頭頂有人一遍遍溫聲安慰:“可可,我錯了。”

“可可,不生氣了好嗎?”

“可可,不哭了哈。”

男孩像只受傷的小獸,被柔聲安撫着,漸漸安靜下來。

這人身上的味道讓人安心又眷戀,明明是“甄蘿”的味道,明明連味道都沒有變,可他深愛的那個人,卻再也回不來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懷中傳出幾聲壓抑的哽咽,甄浪深深皺緊了眉,忍過一陣又一陣的心髒絞痛,覺得心好像被這個男孩攥在手裏搓扁揉圓,就快碎成渣了,肩窩處一片灼熱,不用看都知道他家清冷隐忍的少年,此刻是什麽狀态,經歷了剛才的震驚,此刻甄浪已經隐隐猜出發生了什麽。

甄浪半眯起眼睛,眼神變得溫柔而深情,一手插進男孩後腦的黑發裏,輕輕撫摩,一手環到男孩身後,一下一下拍撫着男孩細瘦的背,側着頭柔聲安慰:“可可乖——我錯了——不哭了,不傷心哈……”

他的道歉,從側面默認了事情的真相,連最後一絲幻想的餘地都沒給陸可煜留,鋪天蓋地的絕望彌漫而來。他此生第一次心動的人,他的“甄蘿”真的不會回來了,而這個人竟然還在用甄蘿的聲音說話……

甄浪拍着背,揉着頭,哄了好半天,肩窩處的濕熱都沒有消減的跡象。那種熱度隔着膚表,直接燙進心裏,甄浪眼圈都紅了,仰起頭睜大眼睛,想把眼眶裏的淚意逼回去。

他家小孩在哭,他不能跟着一起哭,他也有作為人家男友的尊嚴。

擡頭時,甄浪才訝然發覺教學館上上下下三層樓的圍廊邊站滿了觀衆,大家正興高采烈地圍觀他們這對怨侶的現場live,有人給他打fighting的手勢,有人給他無聲鼓掌,就差拉橫幅為他搖旗助威了。

甄浪仰着頭深深嘆息,內心無比崩潰,環着陸可煜的手臂又緊了緊,暗自祈禱他家男孩千萬別選這個時候掙脫,他絕不能放手,絕不能讓他家獅子座小王子知道他現在的處境。

如果可可知道他十分在意的尊嚴已經掉在地上,碎了一地,那簡直是對男孩的二次傷害,甄浪深覺他家獅子座小男友完全受不了這委屈。

兩人就保持着這樣的姿勢,站了很久,直到教學館響起了上課鈴,直到圍觀群衆紛紛散開,教學館中廳又恢複了一片空曠靜寂。甄浪才總算安撫好懷中哭到力竭的男孩,拉着他出了大門。

臨近期末的最後幾節理論課,女講師站在講臺上拿眼一掃臺下,就發現軟件三班少了兩名顯眼又悅目的靈魂人物,不禁調侃着問:“哎?後排那對神仙眷侶今天怎麽一個也沒給我來上課?”

有男生痞痞回應:“報告老師,他們去修煉玉女心經了。”

還有男生開玩笑道:“報告老師,他們說以後只跟大雕做好朋友,不跟我們凡人一起玩了。”

一陣扯皮嬉笑緩解了臨近期末的緊張氛圍,教室裏安靜下來後,有女生小聲道出實情:“老師,他倆今天出了點兒狀況,一個哭了,另一個在哄,可能還沒哄好……”

女講師推了推眼鏡框,鏡片後的小眼睛閃着八卦的光,拉長音道:“哦——?那個男孩對他女友不是超級溫柔嗎?怎麽也這麽不懂憐香惜玉了?”

在東食堂吃過這一對狗糧的女講師對他倆印象深刻,有點不敢置信。

教室裏的氣氛變得微妙且尴尬,沉默了半晌,又有女生小聲解釋:“那個……老師,不是你說的那種情況,是……正好相反……”

“相反?什麽情況?”女講師被點燃了八卦之心。

女生讷讷解釋說:“是……男生哭了,女生在哄……看情況還是……哄不好的那種……”

這女生課前經過中廳,看到他們班陸校草抽動着背脊,被甄蘿抱在懷裏,甄蘿嘴裏一口一個“對不起”,她簡直心疼到不行。當時真想問一問那個半路空降的甄大小姐,問她還行不行了?校草平時對她那麽好,她還要作,把校草弄哭,她要是不行可以放開那個校草,換她來嗎?

聽到這種答案,女講師不敢置信地望着臺下衆人,得到了同學們集體颔首回應。

女講師怔愣了幾秒,唇角抽搐,最後總結道:“女生啊,不要仗着男友寵,就沒事瞎作,你看看,你看看,作死一時爽,追夫火葬場了吧。”

三班為數不多的幾名女生可憐巴巴地望着女講師,心中哭嚎:紮心了老師——我們木有那麽寵我們的藍朋友啊!啊啊啊!!!可以衆籌打甄蘿一頓嗎???

甄浪一路牽着他家哭到頭腦暈沉的男孩,去了獨屬于兩人的小窩——陌塵湖西的琴房。

走進琴房時,甄浪發現這裏好像有段時間沒人來過了,鋼琴和地板上都積了一層薄灰,這也從側面說明,他家小王子真的知道了什麽,才不願回到充滿兩人甜蜜回憶的地方。

心中的猜測進一步得到認證,甄浪幽幽嘆了口氣,先收拾出一塊幹淨的地方給陸可煜坐,然後開窗換氣,簡單打掃了一下房間。

在甄浪忙碌的間隙,男孩用手臂拄着膝蓋,深深低着頭,哭過後頭痛得厲害,腦袋裏嗡嗡作響,他二十歲的人生幾乎沒怎麽哭過,記憶裏僅有兩次失控痛哭的經歷,在發現兩次經歷的相同之處後,男孩背脊驀地抖動了一下。

他依然不知怎麽面對眼前的這個人,逃避一樣将身體蜷成一小團兒,莪土弓着背側過身,臉沖着沙發裏側躺下。

甄浪将琴房簡單整理了一下,低聲問:“可可,睡了嗎?”

對面一片沉寂。

甄浪眸光黯然,聲音有些沙啞,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我可以坐在你身邊嗎?”

過了很久,久到甄浪已經放棄了這個奢望,那邊才低低回了一聲“嗯”。

男孩的反應跟他想象中的強烈抵觸相比,顯然溫吞了許多,這使甄浪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他虔誠又忐忑地向着那個人走去。

感覺腰際的沙發陷下去一塊,陸可煜知道甄浪坐在他身邊,磁性的嗓音從背後傳來,那人緩緩啓唇:“可可,你累了,躺着休息一會兒。我給你講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天使,他從天堂飛落人間,想要靠自己的翅膀游歷世界,看遍人間四季,當他飛過大西洋時,正好看到人魚王子在海面上暢游,他只望了一眼,就再也飛不動了。世間美景對他來說,都失去了吸引力,他只想跟他的人魚王子在一起,永不分離……”

男孩瑟縮了一下肩膀,直到這一刻,心中依然懵懵然地想,這個語氣,這個說話方式,這種即使在認真說話,也依然流露出讓人很想打他的驕傲氣質,這個說話的人,就是他的甄蘿啊。只有甄蘿才會大言不慚地将自己比喻成天使……

男孩又開始混亂起來,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

甄浪起身拿了條珊瑚絨薄毯給他蓋上,繼續深情剖白:“為了留在人魚王子身邊,他鋸掉了翅膀,還縫了一條逼真的魚尾套在腿上,僞裝成人魚王子的同類……”

男孩在甄浪看不到的角度,皺緊了一雙羽眉,他覺得說話這人根本不是天使,是誘惑他的惡魔。

“他們在一起很快樂,王子殿下很寵他,好吃的東西都留給他吃,只對他一個人笑。他也……”甄浪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哽咽,穩了穩心神,才說,“他也很愛很愛他的王子殿下,用生命愛他,全世界,他只愛他,就算讓他永遠套着一條假尾巴,永遠假扮一條魚,只要能留在他身邊,他都……心甘情願……”

男孩單薄的肩膀劇烈顫動着,眼淚再次翻湧上來,悄然滑落,他在心裏想:沒錯,他就是魔鬼!

甄浪磁性悅耳的嗓音,還在徐徐響着:“但是,有一天,人魚王子發現了真相,他不是一條魚,他是假的,他一直都在僞裝,王子殿下很傷心,覺得自己被騙了,一時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然後……”

甄浪的聲音就停在這裏,後面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隔了半晌,陸可煜都沒等到故事的後續,他也很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故事裏的人魚王子能不能接受他,不禁低聲問:“然後呢?”

男孩感覺腰際下沉的沙發彈回了原位,室內一片靜寂,氣氛有些微妙,他下意識地轉身去看,看到甄浪單膝跪地,右手輕輕搭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雙眼睛幽深地望着他,樣子很像中古時期的騎士,他聽到甄浪虔誠而鄭重地說:“後面的故事,全聽王子殿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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