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飛揚跋扈

飛揚跋扈

祝枝也勸道，“媽媽，蘭姨不是外人，我們都知道你能處理，卻都心疼你會傷心，我們陪你一起去吧。”

女孩臉色發白，有着深深的擔憂。

她對外婆的感情和龍女士一樣，外婆能頗為慈愛得接納當時已經那麽大，還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她，完全是因為對龍女士的愛才如此的。

這個安靜溫柔又極有主見的老太太，掙脫不了血緣和故鄉，卻盡力讓向往自由的人離開了她的身旁。

李林寒眼神裏閃過一絲心疼，這是他沒見過的祝枝，她在外一向風趣幽默，唯一的無助擔憂卻總是留給了家人。

龍女士自然注意到他的眼光，“小李，你見笑了。”

“阿姨，聽祝枝的吧，她很在乎你。”

龍女士輕輕颔首，“好吧。”

祝枝也松了一口氣，不太敢看剛剛主動開口的男人，蘭姨卻沒有顧忌，開心地笑，“時間過得真快啊，當年第一次見還是個倔強的小女生呢，轉眼枝枝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

“沒有！”祝枝抱起自己的行李，快速上樓，“我待會兒下來，媽媽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

看着祝枝噔噔噔爬樓，堪稱落荒而逃的背影，龍女士滿腹的心事都輕松了不少，主動開口，“小李，你幫我拿下箱子上去吧，我想和小蘭聊會兒天。”

李林寒還有點愣愣的，反應過來後立馬應好。

二樓房間裏，窗外樹影斑駁，窗內是坦誠對話。

“李老師，今天一路都很謝謝你，”祝枝回頭，耳後還有些潮紅，語氣卻十分認真，“待會兒我得和媽媽蘭姨回村子吊唁，你在房間休息吧，明天我再做導游帶你到鎮上轉轉，抱歉。”

“不用道歉，”李林寒沒在乎她的稱呼和客氣，只說，“我來本來就是打擾了，至于導游的事，等你有空再說。我很久沒來粵東，自己逛逛也挺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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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枝很明顯得松了口氣，李林寒想說什麽，最後只是一句，“夜路難走，晚上回來晚的話，我去接你們。”

這一等就等到淩晨一點。

李林寒聽見隔壁門鎖鑰匙扭動聲後，趕緊出來，就見到祝枝扶着龍女士進入房間休息，本人卻在給她蓋上被子後出了門。

“去哪兒？”

祝枝的眼框有些腫，燈光下，頗有點詫異得看着李林寒，“你沒睡？”

李林寒抿抿唇，“事情辦得不順利嗎？”他聽旅館大叔說這裏親人去世會守祠堂的。

祝枝搖搖頭，“很順利，就是有些悶，想出去透口氣。”

“我陪你。”

“很晚了你休息吧，我沒事。”

“我也睡不着。”

兩人沉默，祝枝最終提議，“我想去露臺喝酒，一起嗎？”

“好。”

祝枝熟門熟路得刷了小旅館的冰櫃，取了兩只啤酒，“小酒怡情，喝完睡覺。”

李林寒只能跟着她爬上三樓，開了露臺的插銷，夜晚的風呼嘯得吹上兩人的臉頰，吹得外套鼓鼓的，祝枝開玩笑，“還好是粵東的11月，京市的可就冷遭罪咯。”

李林寒望着夜晚遠方的山巒，梅城多山，這裏的連綿起伏在白天是一道怡人的風景，晚上卻像連綿起伏的巨獸，不是這裏長大的小孩子，很容易将之當成噩夢，“你在這裏長大嗎？”

“嗐，我就知道你會問我這個問題。”祝枝笑着喝了一口酒，“不是，我十五歲才來這裏，是做客的。”

李林寒也陪着喝了口，“為什麽是做客？”

“因為我不是龍女士生的啊，沒見過這麽好的後媽吧？哈哈哈，我的故事和灰姑娘的可不一樣。”

祝枝的語氣洋洋得意，顯然不覺得這是個不好的事情，反而很懷念當年。

李林寒的聲音更輕了，“阿姨确實很好，那你當年是仙度瑞拉兩個姐姐的故事麽，飛揚跋扈，肆無忌憚？”

祝枝眼睛瞪大，“你說我飛揚跋扈？”

祝枝很懷疑，他真是喜歡自己嗎？

這評語和小學時候一小胖子說得一模一樣，她可追殺得那小子好久不敢上課。

那小子也不姓李啊。

李林寒的眼裏有着笑意，“對你是褒義詞，形容你……張揚可愛。”

祝枝悶頭喝了口酒，“我耳朵沒聾，那時候我也确實叛逆的很，我認。可龍女士是第一個平靜對我的親人，外婆是第一個對我慈愛的長輩，人也許對第一個總有很多執念，現在，我們都沒見到外婆最後一面。”

李林寒聲音如遠方的山，也如黑夜的月，“和我講講你和外婆的往事吧，說出來思念，她在天上也會聽到的。”

“童話故事裏才說天上的星星。”

“唔，我想不管是不是故事，這也是人們美好的寄托吧。”

祝枝喝了兩口酒，才道，“我今天看到院子裏的柿子樹了，還是碩果累累壓彎了枝頭，今天好多人在，附近的鳥兒都不敢去吃了。”

“嗯。”

“外婆是個很和善的人，對誰都好，對人好，對鳥也好，我那會兒第一次見長得這麽好的果樹，總用網兜摘柿子下來吃，可樹頂的幾個果子怎麽也夠不到，外婆看我滿頭大汗，安慰我鳥兒也可以吃到，不會浪費的。”

“我那會兒真是霸道敏感的年紀，哪管鳥啊，還和她鬥嘴，卻被舅舅家的那個表姐指着鼻子罵，說我果然不是龍家的種，想不明白我們都在京市了幹嘛回來。”

“我吵架從來沒輸過，自然不服氣，最後也不知怎麽的，我倆就開始動手起來，表姐從不服氣到抱頭痛哭，我也被狠狠地罵了一遍，不是被龍女士罵，而是我爸。”

“那會兒我們是第一次見龍女士家人的面，他在這麽多陌生人面前都不護着我，我委屈死了。外婆看着溫溫柔柔的，卻立馬兇了舅舅，說了我爸，她這樣做太吃力不讨好了，除了我和龍女士沒人向着她，她卻撿了幾個大柿子放在我懷裏，安慰我別哭了，她知道我是好孩子。”

李林寒聽到祝枝自誇打架厲害時嘴角微翹，聽到她覺得委屈時嘴角放平，聽到外婆維護她時心裏多了幾分動容。

祝枝搖了搖酒瓶子，面帶懷念，“那時候我就知道外婆是可以親近的，果不其然，後來每年我回去只有外婆親近我，會給我在榕樹下打扇子，會跟我講能保護自己很好，但是打架也會傷了自己。其他親戚見了我跟見了鬼似的，我就沖他們做鬼臉吓唬他們，誰怕誰啊。”

李林寒點頭，“你很厲害的。”

祝枝想起什麽，眉眼耷拉下來，“他們瞧不起我們姓祝的，我當然也不願意多往來他們，只有外婆手心手背都是肉，兩邊周旋，過得很辛苦。龍女士後來自己開了公司，想着京市醫療條件更好，接外婆去養老，我後來才知道，龍女士當年一個人從梅城出發北漂有多麽不容易，在這片還存着男尊女卑的土地上，簡直是和故鄉宣戰，離家出走了，那麽一大家子裏，只有外婆曾偷偷塞錢支持過她，難怪我當年看其他人都那麽讨厭。”

“可讨厭的人只會讓人更讨厭，他們不肯讓外婆走，猜出龍女士事業發達了，就讓她給安排工作，給買房子買車子，說這麽多年了，這是她作為大姐該做的，總之不讓外婆離開梅城。”

“龍女士在意外婆的模樣太明顯了，那些人洋洋得意，自認抓到了龍女士的軟肋，可以讓她束手就擒。我在當場被氣得牙牙癢，可是外婆卻一句話絕了所有人的念頭，她說她念舊不會出去，舅舅和姨媽他們如果還是不會好好說話，她也不歡迎他們再回來。”

“外公做了一輩子封建主義的大家長，外婆也受了一輩子的無可奈何，在外公死後的那一年，她才終于表明自己的态度，她左右不了家裏的任何人，卻可以決定自己的歸宿，那時候我覺得外婆簡直在閃閃發光。”

“可是龍女士還是妥協了，她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一個念頭讓老人家在故鄉過得不舒坦，當然她也知道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本來第一次進門不愉快時，我們就決定不在外婆家過夜，但架不住我的貪玩，每次都纏着外婆待上大半天，這次堪稱撕破臉後，龍女士帶着我就是匆匆來回了，她安排了表哥表姐的工作，但點到為止，沒讓他們做出太難看的事情出來，她給外婆買了養老基金，發現錢會被克扣後就換成了老人的衣服和營養品，每年的禮物人人都有，久而久之他們就鬧不起來了。”

“那今天呢？”李林寒不由問，今天的時間怎麽會這麽久。

祝枝忍了忍，忽然罵道，“倒底是哪個狗玩意教他們不給錢，不下葬這種大逆不道的鬼話？我媽不好罵，我來罵，不僅罵還要打電話告，反正當年就是顧忌外婆的心情才沒徹底鬧僵，現在人都沒了，她在天上看這些人群魔亂舞估計更氣，我是替外婆罵的，鬧啊，看誰丢人？誰住這兒誰丢人。”

李林寒忽然輕輕握住她義憤填膺的手腕，“做的好，別哭了，他們不值得。”

皮膚接觸的熱度讓祝枝心裏一燙，酒也不喝了，這才發現說這句話時，她還是狼狽得掉下了眼淚。

李林寒取出紙巾，祝枝沒接。

她直直得看着李林寒的眼睛，只想問，“你到底喜歡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