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搶救

搶救

祝枝最終邀請了安冉一起去看畫展放松。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要去的藝術展廳很大，來往游客絡繹不絕，祝爸爸顯然十分受大衆歡迎。

“祝如海個人畫展？”

“這名字好特別哦，是本名還是藝名啊？這裏有簡介，咦他的眼睛，枝枝這是你親戚麽？”安冉邊走邊看，果然是對藝術十分好奇，發現美的一雙眼也足夠敏銳。

祝枝只能沖她勾勾手指頭，小聲耳語道，“你猜對了，這是我爸。”

安冉整個人興奮得像個土撥鼠，顧慮着公衆場合才沒有發出尖叫，只是雙眼亮晶晶的，“這是你爸？叔叔竟然是畫家，還是能獨立辦展的大畫家！枝枝你現在在我心中都蒙上了一層藝術面紗好嘛？有這樣的爸爸實在太酷了。”

祝枝一臉無奈，“酷嗎？他在我心中就是一胡子拉碴的大叔，成天為了藝術見不到人，不是這采風就是那寫真，如果有可能我還是想要個務實一點的爸爸。”

安冉勸她，“有得必有失嘛，做藝術的尤其是畫畫，肯定要到處跑尋找靈感的，我爸倒是務實，天天倒騰着機器收苞米，可是他也就沒那麽浪漫了呀。好啦我們進去看展吧，今天人好多，你說先往哪裏開始看？”

祝枝僵着臉，“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來。”

安冉心中訝異，“不是應該在家裏，你也可以看到叔叔作品最新出爐的樣子嗎？”又馬上想到了個可能，“哦也有可能是畫室，顏料在家裏打掃也不方便。”

祝枝只能繼續沉默。

家中二樓的一個小房間就是祝如海的畫室，她不止一次得看到創作結束興奮的他出來展示作品的樣子，可惜偶爾能捧場的只有龍女士，祝枝從來避而遠之得離開。

就連十五歲前，她們家的房子還沒有這麽大，祝如海雖然東奔西跑，卻像個倦鳥歸巢的大鳥一樣每天興致勃勃得回家，盡管他對世間萬物的喜愛總是那麽取之不盡，也向來沒有什麽靠譜的時間觀念，可他總得意地把新出爐的畫卷分享給祝枝看，像是要炫耀他作為父親的才華實力。

可惜剛被嘲笑沒媽的小祝枝像個刺猬一樣，再加上祝如海總是忘記家長會時間，她回家看到這樣的父親只覺氣憤。

“畫畫畫！你天天就知道畫，為了畫，我媽都不要我了，為了畫，我成了個野孩子，為了畫，我被同學嘲笑被老師可憐，我和畫，倒底誰才是你的孩子？我才不要看你的畫！永遠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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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祝枝又氣又恨，刻意不看那些美麗的筆觸，而是向這些做出自己的宣戰。

小時候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直到今天，祝枝才有這個心情看祝如海的畫。

這也許就是她的成長吧。

祝枝對安冉說，“從右往左看吧，一般能全部看完。”

也的确如此，祝如海的簡介過後，是四個主題的展館，命名分別是色彩、阡陌、浩瀚與先知。

主題定義為素描畫、城市硬筆畫、風景水彩畫、還有象征主義畫作，祝枝看着人來人往的游客興致勃勃的照相與觀摩，也不得不承認祝如海畫得确實很好。

父親用了三十多年的時光創作，從少年的稚嫩懵懂到中年的自成一派，時間在畫作中留下痕跡，這是他喜愛的藝術殿堂。

“枝枝，這副江南水鄉意境太美了，幫我一起拍張照吧！”

“好。”祝枝用手機開始幫忙，安冉的笑容很美，穿衣風格也逐漸成熟大氣，可骨子裏依舊偏愛着國風元素，她每次看到都會走不動道。

祝枝認真地取了幾個角度，安冉接過去看，“哎呀，我的動作還是擋住了這行小字，重新來一次可不可以？”

随手的事，這沒什麽不可以，只是祝枝本來心思都在人身上，被她一說不由分了幾分主義給了那行被在意的小字。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筆觸圓潤，和這幅江南水鄉的綠水青山落日的暖色調融合得恰到好處，是劉禹錫的《竹枝詞》。

這幅畫上的風景就是一邊山頭蒙蒙細雨，一邊落日瑰麗金黃的自然景象，祝枝撇撇嘴，祝如海又在掉書袋。

與衆多游客一般，安冉很喜歡他的風格，祝如海的硬筆畫幹淨利落，素描人像栩栩如生，就連水彩畫也美得像幅夢，兩人随着人流看了水墨風的雄獅圖，硬筆的八達嶺長城、朦胧的江南水鄉，生動的老爺爺手工制茶圖……

畫家的世界是缤紛多彩的，有時尖銳有時朦胧，祝枝像是第一次進入迷宮的稚子一般不知所措，這才發現那個總好好說不了幾句話的父親會有這樣豐富的畫中世界。

這裏有很多喜歡他的人想更加分析了解畫家本人，只有自己一次次推開他，固執得将自己困在原地。

但，人和作品就應該分開看待的，祝枝一邊安慰自己，一邊随着人群一起走入最後一個“先知”展館，據說也是他巅峰時期作品最多的地方。

安冉顯然興致勃勃，祝枝卻心裏隐隐不舒服，決定走馬觀花一遍就快速離開，這樣的了解讓人難受。

然而她失敗了，進門最好的一處展位擺放的作品就是一個倔強的女童，女童的背影帶着濃濃的負氣意味，手中還拽着一個長毛狗玩偶，畫中的她似乎要走向一個更光明更遠離畫面的方向，玩偶長長的耳朵就這樣拖在地上。

不是老人垂暮、不是愛人分手，這幅畫着重的是一個小孩子的離開，可偏偏那副生動就像發生在身邊，出現在眼前的事，那份強烈的畫面情緒讓人捉摸不清下一步會發生怎樣的故事，的确是一副讓人很印象深刻的作品。

如果這個背影不是她的話。

祝枝停在這幅巨畫面前駐足，署名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背影》，沒有講什麽多餘的話，不像之前的看個落日都要興致勃勃題詞的風景畫，不像雄獅圖、老爺爺制茶圖簡介下趣味生動的創作時發生的小故事，這幅作品不僅大，而且空，但什麽話都沒有的背影更引發了無數遐想。

有小情侶笑了想，“這是畫家的小閨女吧？小孩子負氣确實是這樣的，又哭又鬧的，哎我小侄子前兩天還為了個玩具車在地上打滾，大街上的可丢人了。”

“我們以後的小孩就要教育得乖乖的，有什麽好好說別總鬧。”

卻也有小孩子疑惑，“媽媽，這個小姐姐似乎很傷心的樣子，是沒有買到喜歡的玩具嗎？她都抱不住自己的狗娃娃了。”

小孩的媽媽半是教他，半是自己也有感悟，“小寶你的共情能力真棒，媽媽也有類似的感悟，這個小姐姐很傷心，但也許不僅僅是因為玩具吧。”

被叫小寶的小男孩被誇後卻沒那麽開心，“我想到大姐姐了，她說今年有了弟弟的表情也是這麽傷心，我給她玩我的玩具她也不開心，直到後來伯伯買了芭比娃娃哄她才好的，畫裏的小姐姐會有人哄她嗎？”

小寶媽媽聲音很輕，“媽媽也不知道，不過媽媽能感覺到畫者也在傷心，也許畫者會哄哄小姐姐吧。”

安冉搖了下祝枝的胳膊，有些擔心得看着她。

雖然她認不出來這是好友小時候的樣子，但是聽別人這樣議論自己，應該挺不好受的吧？

祝枝笑看着她，“我們往前走吧。”

——

哪知，往前走的盡頭也會被生死的大門硬生生隔斷。

“醫生，我爸爸他怎樣？還能救對嗎？”

重症ICU手術室的醫生看慣生死，他們比家屬更多幾分鎮定和寬和，此時只是推了下眼睛，安慰道，“你是祝如海的女兒是吧？這幾項須知需要家屬簽字，現在病人正和死神戰鬥，我們會全力以赴。”

緊急從學校趕來，外套都急匆匆穿反了的祝枝有些看不進去眼前這些蝌蚪般的文字，她心慌得太厲害了，只能一遍遍安慰別人也像安慰自己一樣，“好，好我看看，我得仔細看看。”

護士遞來一杯溫水，安慰道，“你還有家人會來嗎？好像剛才也通知了一位叫龍勝男的女士？”

如今已是深夜，這個女孩實在太年輕了，看着讓人不忍。

“嗯那是我媽，她現在倫敦出差，已經在趕最快的飛機過來了。”祝枝喝了口水，總算鎮定了幾分，“謝謝你們，我簽好字了。”

護士多看了一眼，醫生點點頭，這是直系親屬又已成年，他們總算放心診治了，說起來這病人也是有些厲害，在心髒那麽痛的前提下還能躺下，完整地撥好救護車電話告訴他們準确家庭地址。

心髒方面是有黃金急救時間的，病人沒糊塗浪費時間，他們作為醫生只會更加珍惜機會。

深夜的醫院竟然是熱鬧的，這是祝枝從來沒想過的情況。

一路搭車來到這裏，她以為會孤孤單單凄凄慘慘，整個病房也會有死寂的錯覺，沒想到她的苦難也只是萬千苦難中的一份罷了，此時不光有守夜的聲音，還有病人的哀嚎，急診醫生的忙碌，祝枝跟随着護士下去扣費，現在她只能把一切都交給醫生處理，左右空等着也什麽都做不了。

可繳費完畢後，她坐在冷冰冰的等候椅子上又忍不住思索，突發性心梗倒底是個什麽概念？

是祝如海又在家裏忘情創作忘記時間了嗎，可這又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這個月的第一次，她恍惚極了，這才發現不應是身邊死寂，而是遇到這種事情人的內心會深覺度日如年。

“枝枝！真是你？你怎麽在這裏？你還好嗎？”是一個絕沒想過會在此時此刻出現的人。

時隔兩年，鐘童的風姿依舊卓越，只是深夜裏他的眼下有了一層青黑，他疲憊的雙眼擔憂着看着小小的她，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淚流滿面。

我哭了嗎？祝枝想，我确實該哭，裏面躺着的畢竟是我爸爸，可哭又有什麽用呢？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現在還不到最糟糕的時候。

你只不過才獨自簽了一張家屬告知書而已，你只不過第一次發現爸爸也會脆弱得躺在重症手術室裏，你不過是發現了遲來的後悔，早知道現在難受要是之前對爸爸再好一點就好了……好像确實心裏悶悶的，像是憋了一場秋雨。

沒想到雨水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沾濕了眼眶。

鐘童拿來紙巾，想遞給祝枝手裏，祝枝的手卻冰冰涼涼僵硬不已，仔細看她的外套還是那副穿反的模樣，顯然是因為措手不及。

鐘童心中一痛，自己拿着紙巾幫祝枝一點點擦拭眼淚，淚水很快浸濕了紙巾，女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是一副無神的模樣。

她從來都是活潑張揚的，就算看上去與人為善，鐘童卻知道女孩有着自己的小驕傲，醫院無非生老病死，顯然她的驕傲被殘忍得打碎了，此時流露出一絲分外鮮明的無助起來，而他兩年刻意避之不見，是聽說她一直過得不錯，不錯的背後竟然是這樣嗎？

鐘童再也忍不住，輕輕地抱住祝枝。

“想哭就哭吧，我明白的，哭出來會好受些。”

男生的體溫一直都比女生高些，尤其是初秋季節這樣的一個擁抱，不光是擋住了夜晚的寒風，更是溫暖了四肢，融化了人內心的寒冰。

祝枝卻推開了。

“謝謝你的出現，但我們的關系擁抱并不合适。”

“有什麽不合适？”鐘童更深得抱住了女孩，終于感到靈魂深處的一處嘆息，“我退婚了，我現在沒有什麽莫名其妙的未婚妻，你也沒有男朋友。”

他鼓起勇氣道，“我們錯過了兩年，青春能有幾個兩年？我知道了真心喜歡的滋味又怎會甘心回到無愛的牢籠，我本以為你離開後會更快樂的，可是現在……枝枝，和我在一起吧，讓我陪着你，讓我照顧你。”

祝枝吓了一跳，“你們分手了，什麽時候？不對，我現在過得很好，你別過來。”

“在半年前，”鐘童深深得看着她，“我一直在證明自己離開家族之後也能有自己的實力，枝枝，我知道你心裏有顧慮，我會耐心等你。”

深夜被電話叫過來頭暈目眩得完成一堆事，祝枝腦子裏都是一團糨糊，此時更加反應不過來，只能本能得去繁化簡，保持冷靜。

“先不說這些，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也是親人生病了嗎？”

鐘童的眼裏出現了黯然，“我爸胃癌晚期，我今晚陪房。”

正是因為長輩生命忽然走到歲月的盡頭了，聯姻才被松口得這麽快，對方不想要個四分五裂大不如以前的鐘氏，爸爸也看開了，他這輩子賺的再多也沒法用錢來彌補遺憾，媽媽本來還對他的叛逆有不少意見，後來因為爸爸的病情大受刺激，整個人像老了十歲。

如果你将不久于世，可還有什麽遺憾眷念？

如果走到生命盡頭，能否視功名利祿如煙？

祝枝沉默了，一半是因為鐘童爸爸的感悟，一半是是對自己父親的愧疚。

“對了，你今晚怎麽會在這裏？我剛剛看你在這，都不敢上前認。”鐘童盡量輕快得問道，一方面不想祝枝憐憫自己的處境，另一方面也不想讓她再陷入剛才的傷悲。

祝枝看向走廊盡頭閃着紅燈的ICU病房，“我爸爸在裏面搶救，懷疑突發性心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