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入門(二)
入門(二)
時無筝其人,生了一副冷若冰霜的樣貌,在整個仙道內是出了名的清冷疏淡,與世無争。
他一襲素雅白衣,墨發垂至腰間,手持随筝劍,人稱随筝仙君。
時無筝雖然嚴于律己,但上輩子與他短暫相處過的池惑了解,時無筝對徒弟的管教過于溫和,甚至有寵溺徒弟之嫌。
時無筝是原書主角受的身份,對于現在的池惑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時無筝是上輩子自己在「天道書」指引之下,出谷後攻略的第一條魚,也是引發後續被圍剿劇情的重要角色之一,他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必須從源頭入手。
可以說,時無筝是所有事情的開端,也是池惑與這一世的自己産生交集的砝碼。
一時間,巒峰殿內鴉雀無聲。
很顯然,這位外門弟子的意願讓衆長老沉默了。
衆所周知,時無筝雖然為人寬厚溫和,但在收徒上有自己的一套标準,沒人能摸清他的收徒準則,看似随性非常,但越是随性越讓人捉摸不透,以至于諸仙君中,他門下的徒弟最少,至今只有四位。
“這……”掌門最清楚這幾位長老的性子,他為難地捋了捋胡須,視線在祁忘和時無筝間游移,似正緊急想辦法緩解即将出現的尴尬。
時無筝也沒有立刻答話,他掀起眼皮,看向這位身着血衣、禮數周全的青年。
說來奇怪,染了血污的白袍穿在對方身上全然不顯狼狽,青年身形挺拔,立于巒峰殿之中,姿态從容坦蕩,并無一位練氣期修士該有的青澀與卑微。
“不知随筝仙君是否願意?”池惑迎上對方的視線問道。
根據上一世他對時無筝的了解,對方收徒最少,并不是因為其标準高,而是時無筝對自己為人師表這件事看得很重,在他眼裏,既然徒弟叫他一聲師父,他就要對其負責到底。
因為責任太大了,所以他才不敢輕易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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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這位從三位師兄屍骨堆裏爬起來、踏上雲階站在巒峰殿之上的祁忘,身上充滿疑點,這些疑點很可能會成為潛在的風險,但現在祁忘捧着鬼修魂丹歸來,掌門人不願破了門派祖上定下的規矩,只得先将其轉入內門弟子的事辦妥。
如何看,此時的祁忘都是個燙手山芋。
恰巧,時無筝把自己身為門派長老的責任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重,所以最樂意接下門派的燙手山芋,當年主角攻蕭過也是個出了名的燙手山芋。
池惑正是了解時無筝的個性并算準了這一點,才這般胸有成竹。
時無筝定定地看了他一瞬,笑道:“近日秋風起,剛巧我的随意峰落葉無人打掃,看來是時候添個徒兒了。”
殿上衆人還在對這意料之外的發展震驚不已,池惑已經迅速做出反應,上前以入門徒弟的禮數叩拜:“多謝師尊不嫌棄徒兒。”
上一世對方是他攻略的第一條魚,而這一世,自己卻成了對方的徒弟。
衆長老詫異得互相交換視線,心裏納罕,以前怎麽沒看出來,這名菟絲花一般的外門弟子竟是這麽機靈一小子,太會來事兒了。
掌門人感激地看了時無筝一眼,時無筝微微颔首,并無多言。
*
時無筝不講究繁文缛節,池惑的拜師流程非常簡潔,跪下三叩,親手遞上拜師帖和茶水,時無筝喝了茶,象征性I交代幾句,便領池惑返回随意峰。
禦劍途中,時無筝在前,用餘光看了眼池惑翻飛的血衣,淡聲問道:“衣服上的血漬,是你留下的吧?”
池惑颔首:“師尊說得沒錯。”
時無筝輕嘆了口氣:“待日後修為精進,便不再受人欺負了。”
池惑:“徒兒明白。”
他頓了頓,又淡聲開口道,“方才在巒峰殿上,是我唐突了,也多謝師尊願意收留我,我定不會讓師尊對我失望的。”
簡單一句話,池惑就與時無筝表明,他自是明白諸位長老的難處和顧慮,也知道時無筝同意自己入門的用意。
時無筝回頭定定審視了他片刻,笑道:“并不唐突,是掌門讓你選擇師父人選的,你自然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做出選擇,今後你也不必如此拘束,既然你已入我門下,有什麽事情都可與我說。”
頓了頓,時無筝又道,“當然,關于鬼修魂丹這件事,既有三位修士犧牲了,門派肯定是會調查的。”
時無筝這句話,算是給池惑一個提醒。
池惑乖順地點頭,不動聲色:“如果調查過程中有什麽我可以提供的線索,我決不會推辭。”
山間雲霧缭繞,風過有痕,染了霜的紅楓随風搖曳,瑟瑟有聲,數只白鶴從雲間掠過,驚鴻一睹振翅飛去。
上一世,在紅沙谷長大的池惑初次見到這幅仙門光景,震撼得許久說不出話來。
仙門之地給了他兩個印象:明亮和白。
紅沙谷是仙門正派人士聞之色變的地方,在那裏,東邊的地平線永遠不會亮,只有黃昏和夜晚交替,谷中兇獸暴徒橫行,戈壁深處總是能聽到幽怨的啼哭,那是山精鬼怪為旅人設下的陷阱。
傳言紅沙谷內經歷過無數惡戰厮殺,土地是被怨念染紅的,沙中細碎的小石子是人類和野獸的骸骨。
與仙門之地不同,西極州紅沙谷沒有明亮和白,只有終年肅殺晦暗的紅。
以前池惑初來乍到見了世面,覺得紅沙谷單調乏味,外邊的世界充滿各種可能性。
後來經歷了許多,他發現無論晦暗或明亮,紅還是白,單拎出來看總是無趣的,相似的乏味。
“院子已經收拾好了,待會沐浴更衣完畢,你就出來見見各位師兄吧。”時無筝已經為新收的小徒弟将換洗衣物備好,囑咐道,“不必着急,也不必緊張,日後他們都是你的同門師兄,需要互相關照。”
池惑接過簇新的衣裳,禮數周全地退下了。
他微微垂着眼皮步入九曲回廊,他很清楚,自從他随時無筝抵達随意峰之後,有道稱不上善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池惑已經猜到自己這番拜入時無筝門下的操作,将會引起誰的敵意。
上一世,時無筝自始至終只有四位弟子,重活一世,他憑一己之力成為劇情線的變數。
果然,還未等池惑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一道急促的聲音就從院子裏傳來——
“師尊,你明明說過,我會是你收的最後一個徒兒。”
四徒弟蕭過語氣裏帶着譏諷之意,此時的他被情緒沖昏了頭腦,面對時無筝時并無一位徒弟該有的禮數,也不避諱尚未進屋的池惑。
時無筝愣了愣,又氣又好笑:“蕭過,為師并沒有如此許諾過,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許諾。”
他直呼徒兒的大名,随後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不僅違背了祖師的規矩,更是對潛行修道之人的不負責。”
蕭過不依不饒:“但師尊…我不明白為什麽你非收那個祁忘不可…據我所知他天賦非常普通,之所以能入東極門修行,全是仰仗他那位和前掌門有舊交情的娘臨終前托付,而且這次的鬼修魂丹事件疑點頗多,甚至有傳言稱…”
看蕭過越說越沒譜,時無筝直接打斷他的質問:“所以呢?”
他的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蕭過愣了愣,一時間竟無從作答。
“可是師尊…就算你要收徒,為什麽要把那個燙手山芋收下?”過了半晌,蕭過才不服氣地喃喃道。
時無筝無可奈何地笑笑:“不要再說這些混賬話了,為師自有打算,既然祁忘已經入我門下,今後你們應當多照應才對,而不是信外邊的風言風語…”
池惑不欲聽這些牆根子,他已經推門入屋,準備沐浴更衣,将身上狼狽的血漬徹底清洗幹淨。
這位性格急躁的四師兄蕭過,就是原劇情裏的主角攻。
蕭過雖自小在仙門長大,但血脈裏有一半鬼族血統,他的生母是時無筝的師姐戲鶴仙人,當年游歷西極州時被豔鬼所惑,堕入情網,在鬼境生下了不祥之子蕭過。
如果要說燙手山芋,當年的蕭過可比當下的祁忘要燙手得多,但當時時無筝毫不猶豫應下了戲鶴仙人臨終前的囑托,解決層層阻撓,将年幼的蕭過接回仙門親自撫養教導。
根據池惑上一世對蕭過的了解,清楚知道對方性格偏執較真、睚眦必報,很容易走極端。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身世曲折的少年最後會因為戀慕師尊産生了心魔,導致後來修真界腥風血雨的數百年,他最終也脫離不了墜入鬼道的命運呢?
不過剛才無意聽到的那段對話,倒是解了池惑上輩子一直盤旋心頭的疑惑。
——原來早在他和時無筝相遇之前,蕭過已經對他的師尊暗生情愫。
剛才蕭過對時無筝說話的語氣、以及暴露的情緒,并非是一個正常徒弟該對師尊表達的。
上輩子,有件事池惑時常想不明白,為什麽不染塵欲的時無筝,會答應他當時臭不要臉的邀約,并主動提出想要更進一步的發展呢?
如果那會兒時無筝便知道徒弟蕭過不可告人的情愫,那麽,上輩子的自己很可能就成了他們感情上的擋箭牌和墊腳石……
灰飛煙滅後池惑自我意識覺醒,知道自己只是存在于一本耽美文裏的角色,也知道這本書的作者和讀者只喜歡瘋披徒弟追求清冷師尊的狗血故事,自己在書中被描述成主角受的前任、一個喜歡養魚玩弄感情的海王。
…而且他這個海王人設實在有點無辜,無辜得可笑。
反正都是過去的人和事了,唯有自己才是當下。
池惑脫下血衣,坐入溫度剛剛好的浴池中。
東極山乃聚靈之地,山中泉水有解毒愈傷、幫助修行的功效,池惑泡在溫水裏,充沛靈氣滲入四肢百骸,有傷在身且疲憊已極的他終于松了口氣。
借着沐浴的時間,池惑也得以梳理當下的劇情點。
現在自己作為劇情的變數,憑借本該死掉的祁忘身份,取回鬼修魂丹上交門派,成為随筝仙君本不存在的五弟子。
由此一來,他勢必會成為主角攻蕭過的眼中釘。
這是需要考慮的風險之一。
但無論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他從不畏懼蕭過。
風險之二,就如時無筝所言,東極派必定會在後續調查洞中鬼修及那三個修士死亡的情況,修士屍體已經被陣法引發的大火焚毀,他用屍傀操縱屍體的證據也随之毀于一旦,除非有同樣會屍傀之術的高階修士,嗅到了殘存于現場的“念”,否則真相将永遠被埋葬。
這是概率極小的事情,據池惑所知,東極門內沒有這樣的人。
風險之三,也是最大的風險。
不知道這條時間線上尚未謀面的“自己”,見面後會不會把他給認出來呢?
*
就在收徒當晚,時無筝收到掌門傳信,得知位于東域與西極州交界的巫栖山南麓一帶的紅水鎮,近日出現一系列駭人聽聞的詭異事件。
近百名年輕女子無故失蹤,取而代之的,她們的閨房之中出現紙做的聘禮。
掌門信中提到,有仙道人士懷疑女子的失蹤和紅沙谷鬼主有關,民間還有「鬼主娶親」的傳言,讓時無筝前往紅水鎮親自調查此事。
接到信後,時無筝連夜拟定出行計劃,他打算帶兩位徒弟一同前往調查,并完成下山歷練。
上一世,他作為鬼主,就是在調查紅水鎮事件時與時無筝相遇的。
池惑不可能錯過與這個世界的自己初次“見面”的機會,趕在“自己”試圖攻略第一條魚之前。
只不過,當時時無筝帶去的徒弟,是大弟子程渺和四弟子蕭過。
“誰願意與我一同前往巫栖山?”時無筝對五位弟子道。
“我…”
“弟子願與師尊一同前往。”
令其他弟子、包括時無筝意外的是,剛入門的祁忘竟然主動站了出來。
和他一起站出來的,還有額角青筋暴起的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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