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紅水鎮(二)
紅水鎮(二)
時無筝微微皺眉,而後疑惑道:“為何?”
池惑恍然回過神,突然意識到剛才聽見對方提到自己,下意識嘴快了。
時無筝用審視的眼神看向這位身上疑點頗多的小徒弟:“對于西極州那位鬼主,我們知之甚少,你為何能如此肯定不是他下的手?”
——肯定得就好像和對方有什麽“交情”一樣。
時無筝的疑問讓池惑聯想到這層隐含的意思,當然,也可能是他心裏有鬼多慮了。
池惑心思轉得極快,解釋道:“既然他作為一域鬼主,手頭一定有豐厚的修行資源,沒必要來鬼域之外惹事,而且紅水鎮還是我們東極門的管轄區域,西極州和東極門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那位鬼主這麽做不劃算。”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最後還補充了一句,“而且我聽說過,西極州那位鬼主好像是位斷袖,不太可能會對年輕的姑娘感興趣。”
這話一出,時無筝微微愣住,而後笑道:“竟有此事?仙道裏對于那位鬼主之事知之甚少,你說這些我倒是未曾耳聞,看來你小道消息還知道得挺多。”
池惑無奈笑笑:“外門學宮弟子衆多,聽到雜七雜八的消息也多些,但真假難辨,聽個消遣罷了。”
上午剛和小師弟談論過鬼主的程渺撓了撓頭:“小師弟,這就是你不厚道了,你既然知道這些小道消息,早上禦劍的時候怎麽沒說出來給我解解悶。”
池惑:“師兄給我講《西俠游記》裏記載的鬼主外貌後,我怎麽都沒辦法把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和風月異聞聯系在一起,所以就不說出來掃興了。”
“話也不能這麽講…”程渺嘀咕了一句。
時無筝最後囑咐道:“紅水鎮緊鄰巫栖山,翻過巫栖山後不到百裏路就是西極州,這兒與鬼域離得近,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的好。”
喝好了茶,一行人朝投宿的客棧走去。
一路上,蕭過和程渺按照流程,開始在紅水鎮各處試圖捕捉鬼修殘留的「念」與「氣」,大師兄程渺念及新師弟祁忘修為低微,還特意多給了他一些仙器符篆,池惑笑盈盈謝過師兄,可一路上他也沒主動拿出來使用過,一副調查不甚積極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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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無筝将幾個徒弟的表現看在眼裏,不語。
可走了一圈下來,他們一無所獲,紅水鎮上幹幹淨淨的,一路上沒有檢測出絲毫鬼修作祟的痕跡,沒有進行鬼修勘察的池惑反倒是省了氣力。
出現這樣的結果,要麽是他們找錯了方向;要麽對方修為過高,并非尋常辦法可以識別出來的。
他們落腳的客棧旁,是一家門面老舊的酒館,無論是褪色的招牌還是斑駁的門板,都足夠說明這是一家老字號店鋪。
池惑忖度片刻,拿着先前從時無筝那“借”來的銀子朝酒鋪走去。
臨近黃昏,本該是酒鋪生意繁忙的時間段,但此時店鋪卻一反常态,門庭清冷,只有滿臉滄桑的老板在搗鼓封酒黃泥。
“老板,麻煩幫我打兩斤老米酒,多謝。”池惑把銅錢放在桌上,是買酒錢加上準備打聽消息的費用。
“好嘞,稍等。”正攪拌黃泥的釀酒老板用毛巾擦了擦手,岣嵝着身子朝酒缸走去。
酒館通常都是城鎮的信息交流彙集處,天南海北的人叫上一壺酒,開始談天說地,常年在此招呼客人的酒館老板,往往是鎮上見識最多的人。
“我看紅水鎮的建築風格與別處不同,我們四處跑商也見識過不少城鎮,很少遇到這樣以商鋪格局建的民居區。”池惑以閑聊的口吻開啓話題。
“紅水鎮建立之初本就不是為了民居,所以這裏的房子與別處不同。”老板回答說。
池惑神色微頓:“不是為了民居?”
“是啊,百鹿之戰後,世道大亂,為了生存,各種見不得光的生意興起,巫栖山南麓這片區域就被用來做風俗業生意,這種狀況持續了幾十年吧,我曾曾曾曾…祖父那輩,這片可是最有名的風月之地呢,繁華非常,後來天下局勢漸漸穩定,這塊地也歸東極門仙家管轄,仙門對買賣婦女這種事管控最是嚴格,風月交易随之衰落,這片舊址也就成了今天的紅水鎮。”
酒鋪老板興致勃勃地與來客道起了古,“紅水鎮這個名字,也有當年紅顏禍水之意。”
“原來如此,多謝了。”池惑心道巧了,他的名字由來也與紅水鎮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鬼修氣息十分敏銳的池惑,早排除了鎮上鬼修作祟的可能性,要找到事情的真相,必須不放過任何可能成為線索的細枝末節。
比如這段屬于紅水鎮的不為人知的歷史,池惑有所預感,當年被拐賣的來做風月交易的婦女,和當下失蹤的黃花大閨女,二者之間身份反差強烈,但這樣的反差似乎預示着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系。
就在池惑思考的時候,正清點銅錢的酒館老板忙對他喊道:“啊呀,這位客人,你的錢給多了。”
池惑笑,擺擺手說:“算是你給我講故事的賞錢,故事很精彩。”
池惑出手闊綽,出門辦事吃飯,賞錢是一定會給的,這個闊綽的習慣并沒有因為重生而改變。
他甚至忘了,自己給的是時無筝錢袋裏的錢。
跟過來的程渺一頭霧水:“師弟,你打聽這些有何用意?”
池惑輕描淡寫道:“我覺得鎮上建築風格有些奇怪,所以想要問問。”
時無筝看在眼裏不做評價,只用餘光瞟了眼自己越來越輕的錢袋:“走吧,趁天未黑,我們再去先前有姑娘失蹤的人家去調查一下。”
就在師徒四人踏出酒館大門時,突然從對街的院落裏傳來一陣驚叫,緊接着是鍋碗瓢盆的摔打聲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師徒四人離去的腳步頓住,不久後,噼啪聲作響,發出動靜的院落被火光照亮。
聽到響動的酒館老板也趕了出來,看到沖天火光的瞬間他立刻道了句“糟糕”。
“那是林裁縫的院子,這麽大的動靜,也不知道這是他家也中招了,還是被鎮上偏激的人給□□燒了,哎!這世道真難!”老板臉上露出憐憫之色。
池惑:“怎麽回事?”
老板點頭:“想必你們也聽說了鎮上姑娘失蹤的事了吧?姑娘們在失蹤之前,會收到紙聘禮和嫁衣,他家專做紅白喜事的裁縫活計,店裏有不少新嫁娘的成衣樣式,先前鎮上許多有女兒的人家勸他把那些嫁衣都燒了,留着招惹了鬼新郎,反而晦氣,可那些都是林裁縫畢生一針一線的心血,他哪裏舍得,就一直和那些人家鬧,反正鬧得挺不開心的,那些人家還揚言要燒了他家院子呢。”
“而且,林裁縫家裏也有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是他的孫女,前段時間人心惶惶,他早早把姑娘給送去投靠遠房親戚,可據說姑娘們就算走遠了也沒用,被選定的姑娘一個也跑不掉。”
蕭過對時無筝道:“應該不太可能是鬼新郎又來送嫁妝,畢竟我們就在隔壁,什麽鬼修能這般放肆。”
程渺擺弄手裏的乾坤儀,贊同道:“如果真是鬼新郎來過,乾坤儀會有顯示的。”
時無筝:“我們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麽事。”
滾滾濃煙從牆後冒了出來,空氣滿是棉織物燃燒後嗆人的煙味。
一行人很快繞過圍牆,來到林裁縫家的院子外,此時已經有不少街坊鄰居圍在門外看熱鬧。
越過圍觀衆人的肩膀,池惑看到院子裏有熊熊火光跳動,一對老夫妻跪在火盆邊,不停将繡有鴛鴦、綴滿流蘇的嫁衣扔進燃燒的火裏。
“造孽啊,之前讓他們燒他們不願意,說什麽那些嫁衣都是他畢生的心血,鬼新郎娶親也不管他們林家的事,現在後悔了吧?果然啊,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現在我一看到紅嫁衣就感覺晦氣,他家鋪子裏擺了這樣多,晦氣死了,不輪到他家輪到誰啊?”
“遲了,現在燒有個屁用,先前收到紙聘禮和嫁衣的人家什麽法子都試過了,剪碎的、燒毀的、沉河裏的,還有幹脆把姑娘送走的,統統沒用,姑娘該失蹤還是會失蹤,只要被盯上就只能認栽。”
此時天色已經黯下去,火光照亮了院外圍觀人群的臉,刻薄的風涼話還在繼續。
程渺映着火光不可思議道:“這麽說,林家确實收到了鬼新郎的「信物」,可那個鬼新郎是如何做到如此無聲無息的…完全不落痕跡…”
池惑:“也可能是我們判斷錯了方向,我們進行調查之前,「鬼主娶親」的觀點已經先入為主,我們潛意識裏認為偷姑娘的是鬼修,所有調查也都是依據此進行的,但如果從一開始就判斷錯了,那自然就無法順利推進了。”
時無筝神色微凝:“你認為這件事背後作祟的鬼新郎,不是鬼修?”
池惑沉默一瞬:“甚至不一定存在什麽鬼新郎,是不是也有可能?”
時無筝和程渺都沉默了下來,蕭過在旁冷冷笑道:“那你說說,如果不按照這套調查流程走,我們該如何做?你在外門學宮裏的先生是如何教你們的?”
在他眼裏,這位砸在自家師尊手上的燙手山芋小師弟,是菟絲花一樣沒用處的存在,據說當時他在外門學宮裏的表現也十分差勁,課業完全上不得臺面。
蕭過是個慕強的人,他眼裏最看不得菟絲花類型的弱者,所以絲毫不掩飾語氣裏的不屑。
池惑完全不為所動,冷靜道:“我傾向于認為,應該根據拿到手的确切證據去做下一步判斷。”
蕭過:“你也問過茶水鋪的大娘,是她親口說,作祟的是個怎麽防都防不住的鬼新郎,這會兒怎麽又不認了?”
池惑:“可也是大娘親口說,其實沒人見過所謂的鬼新郎,大家之所以這般傳,是因為失蹤姑娘家裏全都出現了紙聘禮和嫁衣,這兩件事物讓人聯想到了鬼新郎而已。”
蕭過樂了:“行行行,讓我們聽聽小師弟的高見。”
池惑并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側身走進圍觀的人群中:“抱歉,請借過一下。”
他穿過人群,來到正抽泣不止的林裁縫和其夫人身旁:“老人家,別燒了,就算把裁縫鋪子裏的嫁衣都燒了,也阻止不了事情的發生。”
池惑這番實話狠狠刺痛了夫人敏感的神經,她從火堆旁跳起來,歇斯底裏朝池惑吼道:“你什麽意思,不就是想看我們家的笑話嗎?這下好了,你們日盼夜盼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鬼新郎終于找上了我們家,可憐我那只有十六歲的小孫女…嗚嗚嗚…”
池惑:“別着急,我正是為解決此事而來。”
說着,池惑撿起散落在地上那幾件沒來得及燒的嫁衣,小心翼翼拍掉衣服上的灰燼,問渾身發顫跪在火盆邊的林裁縫道:“請問,裁縫鋪子裏有适合我穿的嫁衣款式和尺寸嗎?”
林裁縫微微一愣:“什麽?”
他露出戒備又不解的表情道:“你要這些晦氣玩意兒做什麽?”
池惑:“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今晚,請讓我成為你們的‘小孫女’。”
“你說什麽?!”林裁縫和夫人異口同聲道,他們不可置信地看向這位姿容俊朗的青年。
池惑耐心地解釋道:“今晚我會穿上嫁衣,替你們的小孫女‘出嫁’。”
上一世,穿上嫁衣做誘餌,以新嫁娘身份調查事件真相的是他,時無筝也是在追蹤他假扮的新嫁娘去向的過程中與他相熟的。
這一世,他要搶了“自己”的嫁衣和戲份,讓本該發生的劇情死在天道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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