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紅水鎮(五)
紅水鎮(五)
池惑頓了頓,在起身的瞬間才輕飄飄說出兩個字:“祁忘。”
他沒有問如何稱呼對方,畢竟他比對方更了解自己。
鬼主停頓了一瞬,才開口說:“祁忘,待會見。”
留下這句話後,喜轎中的鬼主再度消失了。
池惑的視線停留在虛空中,雖然對方消失了蹤跡,但池惑知道他沒真正離開。
随着轎子停下,一股潮濕的腥氣從喜轎外蒸騰而來,像穢物堵塞的河道散發的惡臭。
池惑撩開紅蓋頭向外看去,發現喜轎停在一處沼澤旁,白霧彌漫,腥臭沖天。
越過濃霧看去,池惑神色微凝,沼澤邊密密麻麻擺滿用彩色綢緞包裹的紡錘形事物,透過霧色乍一望去,像無數色彩鮮明、等待破繭的蠶蛹。
喜轎的簾子被掀開,一匹繡有龍鳳紋的紅綢緞被抛了進來,緊接着,一只皮膚發紫的鬼嬰咬着綢緞走到池惑腳邊,開始圍在他身下一圈圈地繞,試圖用龍鳳紅綢将池惑給包裹起來。
池惑挑眉:“我說,你該不會是打算用紅綢把我裹起來,然後給我擡出轎子吧?”
鬼嬰:“出嫁有規矩,新娘子腳不能沾地。”
池惑用商量的口吻說:“你把紅綢鋪在地上,我踩着鋪好的紅綢走出去,不也算腳沒沾地嗎?這樣還省得你們費力擡我,我這麽沉,這一路上你們擡得挺不容易的。”
鬼嬰:“……”
确實,這是它們有史以來擡過最沉的新娘了,幾乎相當于兩個成年男性的重量。
可這位新娘看着明明很苗條,怎麽體重忽高忽低的……鬼嬰摸了摸自己尚未發育完全的頭腦,放棄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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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跑的,而且也跑不了。”看這位單純的鬼嬰在猶豫,池惑拿出從鬼主那讨來的小人偶,笑盈盈道,“這個送你,算是我初嫁過來的見面禮。”
鬼嬰結結實實愣住了,一直負責把鎮上姑娘綁架過來的它,何曾見過如此和藹又主動的新嫁娘,更別提還給它送小禮物了。
還是個讓它愛不釋手的小人偶,摸起來說不出的柔軟舒服。
“行。”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雖然鬼嬰青紫發黑的恐怖面容沒辦法表達開心,但纏繞在他身上的煞氣明顯沒先前重了。
池惑面上笑微微的,心裏卻在算計,原是如此好哄騙的小鬼,這樣一來解決的手段就不必過于“強硬”了。
在池惑的經驗裏,怨靈可以粗略分為兩類:一類是徹底被仇恨怨氣等負面情緒控制,已經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可以看做毫無情感的殺人工具;另一類則是像鬼嬰這樣,雖在怨念的驅使下行事,但保留着作為“人”的自我意識和情緒,相對而言也比較容易溝通。
根據不同的怨靈情況,選擇最适合的解決手段,最好還能為自己所用,不造成鬼資源的浪費,這一向是池惑身為鬼主時辦事的原則。
采納了池惑提議的鬼嬰,将原本打算用來包裹新娘子的紅綢鋪在地上,池惑也信守諾言地踩在紅綢上,姿态悠哉地走出喜轎。
“你們要把我帶去哪兒?”池惑在鬼嬰的指引下前行。
鬼嬰:“拜堂。”
紅蓋頭下的池惑揚了揚眉,沒講話,沒想到這群鬼嬰的禮數還挺“周全”。
沼澤岸邊水汽重,片刻功夫,鋪陳在池惑腳下的紅綢變成了發潮的濕紅色,越發深濃似血。
眼見離沼澤越來越近,那些被擺放在岸邊的彩緞“蠶蛹”色澤也越發鮮亮紮眼,透過白霧,池惑甚至能看到這些“蠶蛹”在一伸一縮有規律地呼吸。
白霧彌漫的惡臭沼澤兩岸,擺滿密密麻麻的紡錘形狀生命體,明豔、怪誕、在沼澤濃霧中若隐若現,給途徑此處的不速之客以強大的視覺沖擊。
池惑收回視線,看向自己正挪動的腳步、以及腳上有些微潮意的紅繡鞋。
及至走到沼澤邊,長長的紅綢沉入水中,鬼嬰重新唱起那曲滲人的童謠:“新嫁娘,梳紅妝,清白人家好出身,紙做嫁衣魂做裳……”
童謠似會傳染的疫病,一時間,濃霧散去,空曠的沼澤兩岸同時響起了吟唱聲,整齊得滲人。
平靜無波的沼澤池開始咕嚕咕嚕冒氣泡,繡有龍鳳紋的紡錘形“蠶蛹”從池底冒出頭來,像石階一樣逐個在池惑腳下鋪陳開,直蔓延到沼澤池另一端。
池惑腳步微頓,撩起紅蓋頭笑道:“多謝款待。”
漂浮在沼澤池裏的「蛹階」非常牢固,池惑踩在上邊紋絲不動,他提着裙擺一階一階走下去,被踏過的“蠶蛹”再度沉入沼澤。
鬼嬰為他在沼澤中搭建的是一條單行道。
沼澤對岸是一道畫了春宮的屏風,池惑只淡淡瞟了眼春宮圖上颠鸾倒鳳的男女,就将目光移到屏風之後——
這是一處用陰紙搭建的簡陋喜堂。
一杆包了紅布的秤砣挑掉覆在池惑臉上的紅蓋頭,他環顧四周,燃燒的紅燭旁擺了柳木梳、同心結、一副胭脂妝匣、紙折車馬錢幣等一應拜堂事物俱全。
只不過那位拿着秤砣、沒有畫五官的紙人新郎實在有些礙眼了。
池惑用餘光看了眼燃燒的紅燭,剛準備掐個訣,借用紅燭的火把紙新郎給燒了,可還未等他把燭火引來,那位簡陋得滑稽的紙新郎已經自燃了起來。
把它點燃的,是青藍色的鬼火。
池惑瞬間明白是誰動的手腳,他唇角似有若無挑起幾分笑意,對藏匿身形的鬼主笑道:“多謝。”
鬼嬰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手忙腳亂開始澆水滅火,可鬼火哪裏是普通水可以滅掉的,池惑站着一旁,看他們白費力氣罷了。
“不用忙活了,沒了‘新郎’也不礙事,我可以自己拜堂。”說着,池惑已經面對高燒紅燭兀自行禮——
“一拜天地。”
“二拜雙親。”
“三拜…”
池惑轉身面向已經燒成灰燼的紙新郎,剛好面對着他的是一扇銅鏡,鏡面将他穿着喜服叩拜的姿态清清楚楚倒映出來——
“夫妻相拜。”
看起來,就好似他和自己相拜一般。
禮成,池惑利落起身,迎向鬼嬰們不可思議的目光:“拜完堂了,我們趕緊進入下一步吧。”
衆鬼嬰:“……”
雖然覺得不太對勁,但鬼嬰還是引敷衍拜了堂的池惑繼續往前走。
又一扇巨大的屏風擋在眼前,屏風上依舊繪滿活色生香的圖景,颠鸾倒鳳的男女姿态栩栩如生,喜堂燭火明亮,将屏風上交纏的男女倒影投了一地,“新嫁娘”踩着潮濕的紅繡鞋,一步一腳踩着這些颠鸾倒鳳的影子。
越過屏風朝裏看,饒是見多識廣的池惑,仍被眼前詭谲的一幕震撼到短暫失神。
細長的紅綢像張巨大的蛛網,密密麻麻縱橫交纏,紅水鎮失蹤的數百位姑娘被懸吊在紅綢蛛網之上,她們被迫露出一截隆起的小腹,同樣質地的紅綢帶從她們裸I露的肚臍生長而出,另一端連接着一個猩紅潮濕的紡錘形“蠶蛹”。
和沼澤邊的“蠶蛹”一樣,這些猩紅的紡錘形事物一伸一縮,在有規律地呼吸。
目睹這荒誕詭谲的一幕,池惑心下大抵已經明了事情的真相。
沼澤地無處不在的紅綢象征着母體的「臍帶」,鬼嬰需要它們與母親進行連接、汲取養分。
而紅水鎮失蹤的姑娘并非被好色鬼新郎拐來做媳婦,而是鬼嬰們需要好人家的閨女成為它們的母親,這樣它們才能被孕育、能誕生,從「它們」變成「他們」。
一切都在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這些鬼嬰曾提到「鸨母」,說明它們很可能是當年紅水鎮風月生意興盛時,在此做買賣的神女被打掉的孩子。
神女要接客不能懷胎,只能選擇把肚子裏的孩子拿掉。積年累月循環往複,被堕掉的胎兒被抛屍在這片沼澤地裏,沼澤地終年潮濕陰冷,不見日照,死嬰的怨念被困于此無法消弭,漸漸化為實質形成了「靈」,也就是這些小孩模樣的鬼嬰。
鬼嬰們将他們無法降世的怨恨歸結到娘親的身份上。
老鸨說,做皮肉生意的神女不能懷胎、更不能撫養孩子,于是它們就把手伸向了好人家的閨女,正如同鬼嬰們在擡喜轎時吟唱的那樣——
“新嫁娘,梳紅妝,清白人家好出身,紙做嫁衣魂做裳。”
在鬼嬰的潛意識裏,只有好人家的姑娘正正經經成親拜堂,才有“資格”把它們生下來,讓它們以小孩的身份來到這個世間。
“你們也希望把我像這樣吊挂在這裏,對嗎?”池惑不動聲色地回頭,問那位拿了他小人偶的鬼嬰。
鬼嬰骨碌碌轉動漆黑的眼珠,最後死死停留在池惑臉上:“是的,因為我想讓你成為我的娘親。”
“我想被生下來,我想讓你成為我的娘親…”
“成為我的娘親吧…”
“成為我們的娘親吧…娘親…”
“娘親…孵化…娘親…孵化…”
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尋常人置身其中,很容易就被詛咒般洶湧而來的話語淹沒,直到徹底崩潰。
池惑不動聲色立在鬼嬰們面前,突然笑了:“這樣啊,我明白了。”
鬼嬰不曾見過這樣反應的新嫁娘,當即直接僵住,令人窒息的念唱聲也随之戛然而止。
池惑:“拜了堂,接下來是不是應該‘入洞房’了?”
鬼嬰愣了愣,才提高聲音道——
“新娘入洞房!”
畢竟新郎着火燒沒了,只剩下這位和自己拜堂的新娘了。
*
穿着新娘喜服的池惑被安置在一處閨房內,等待最後的“孵化”儀式完成,他就會和被懸吊在紅綢蛛網上的姑娘們一樣,會從肚臍處生長出一條紅綢帶,作為孵化鬼嬰的“臍帶”。
直到現在,那些腦子沒發育完全的鬼嬰們,都還沒發現今晚抓回來這位娘親是個男的。
閨房裏的喜被床褥透着股潮氣,就好像是從沼澤地撈起來的裹屍被。
事情調查進展到這一步,池惑被天道模糊的記憶也逐漸清晰起來。
上一世,身為鬼主的池惑也曾假扮新嫁娘來到此處,時無筝領着徒弟蕭過跟随而來,在目睹了沼澤洞穴裏失蹤姑娘的情況後,時無筝和蕭過選擇強行斬斷“臍帶”、以劍斬殺鬼嬰怨靈。
一切看似水落石出,調查清楚了紅水鎮姑娘失蹤的真相,也抓到了罪魁禍首鬼嬰怨靈,但在衆姑娘得救後,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劇卻發生了——
這些獲救的姑娘陸陸續續死去,有些死在了回程的路上,有些回到家後被噩夢糾纏迅速衰弱而亡。
逐漸蘇醒過來的記憶裏,池惑想起來,上一世被救女孩都在三天內去世。
即使切斷了她們和鬼嬰相連的“臍帶”也無濟于事,鬼嬰的怨念早在她們體內生根發芽,與之連為一體。
随着鬼嬰被修士強行斬殺,這些被留下的怨念腐爛在姑娘身體裏,這些無辜的被救姑娘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連接“母體”和鬼嬰的“臍帶”不能剪斷,或者說,不能就這麽簡單粗暴地剪斷。
——必須完成真正的「拔除」。
就在池惑思考間,一道聲音蓋住了噼啪燃燒的紅燭火:“雖然這麽問有些冒昧,但道友若要獨自清理這麽多怨靈,恐怕有點費勁。”
是池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并未真正離開,只是隐匿了蹤跡看戲。
剛才就是自己這小崽子将紙新郎燒沒的。
池惑笑了笑,坦蕩蕩承認道:“不僅是費勁,我獨自根本對付不了這些鬼嬰,畢竟我只有練氣期的修為。”
“但,還有你在不是嗎?”池惑挑起眼皮,看向閃爍的燭火,故意一字一句道——
“鬼主,出來吧,接下來我需要你的幫忙。”
剎時間,空氣陷入死一般寂靜。
就連原本噼啪作響的燭火也隐匿了聲息。
高燒紅燭漸漸變成陰冷的青藍色,鬼火的光照亮婚房。
詭谲的光線裏,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卡住池惑的脖子,指節漸漸收緊,捏住他試圖滑動的喉結——
“你是如何知道的?”
寒意四起,周遭似結了冰。
看來被人當面識破了身份的鬼主,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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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