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紅水鎮(六)
紅水鎮(六)
被掐住脖子的池惑一瞬不瞬望向對方的眼睛,他在鬼主的眼瞳裏凝視自己的倒影。
雖然現在他無論是修為還是地位,在少年鬼主面前都是絕對的弱勢,但他臉上卻無半分弱勢者該有的膽怯和卑微,反而表現出一種胸有成竹的平靜,仿佛他能以下位者的姿态操控局面。
根據池惑對自己的了解,這位年少的自己不會把他掐死,至少此時此刻不會。
現在自己是時無筝的五弟子身份,少年鬼主根據「天道書」的指引來到紅水鎮,就是為了和所謂的正緣道侶時無筝相遇,如果此刻他把時無筝的徒弟殺了,那之後的攻略也無從談起。
而且,最重要的是,池惑知道,比起仇恨和害怕,少年鬼主會因此對他産生好奇,并将自己放在他的視野範圍內。
這就是池惑的目的。
“這麽看來,我猜對了。”被捏住喉結的池惑彎起唇角,因為對方指節用力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模糊沙啞。
少年鬼主同樣在凝視他,以居高臨下的姿态。
但他卡在池惑脖子上的手卻松了力道,疑惑道:“是我露出了什麽破綻嗎?或者你們東極門有什麽我不了解的秘法?不妨說來讓我聽聽?”
比起身份被看穿後沖動形式,直接殺人滅口,這位少年鬼主更願意弄清事情的真相。
池惑:“你沒有露出任何破綻,東極門也沒有可以識別你身份的仙器和秘法,你放心。”
他看着“自己”臉上神色的變化,繼續說,“我之所以能認出你,是因為我認識你。”
鬼主微眯起眼睛,半信半疑:“你認識我?”
“是的,”池惑笑了笑,“池惑,幫個忙,如何?”
他在「池惑」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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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名字稱呼另一個自己,這種感覺很微妙,甚至還有點失真。
被對方直呼名字的鬼主微僵在原地,以至于他的手指下意識用力,但在理智的壓制下,他最後徹底松了手。
兩人視線相交的瞬間,池惑竟在心底笑了出來。
自己果然是自己,所有情緒的起伏和變化,全在他的預料之內。
終于呼吸順暢的池惑開始咳嗽,這副軀體羸弱,他咳了幾下眼睛就有點潮濕的痕跡。
池惑裸I露在喜服之外的一截脖子蒼白纖細,鬼主留下的指痕還清晰印在喉結旁,暗紅發紫,愈發觸目驚心。
鬼主将他這幅被欺負得有些病弱的姿态看在眼裏,問:“你需要我幫什麽忙?”
現在他很清楚,這個小修士只有外表看上去羸弱,其實是個不得不防備的危險角色。
池惑:“我需要你用醉鴉樓的《安魂曲》,度化這些鬼嬰,這是讓那些紅水鎮的失蹤姑娘活着回家的唯一辦法。”
池惑此番挑明鬼主的身份,讓對方在自己面前掉馬,并非一時興起,而是因為這是當下解決事情最直接、也最高效的辦法。
——他想要利用曾經自己的能力,就必須讓其在自己面前掉馬。
上一世,自己信了那份狗屁「天道書」,曾一度以為時無筝是自己的正緣道侶,所以在假扮新嫁娘來到沼澤後,将事情的處理權全都交到時無筝及其弟子手上,卻沒料到他們浪費了怨靈資源的同時,還導致了這些姑娘的死亡。
回過頭去看,池惑意識到這也是劇情的一部分。
據他後來了解,因為強行拔出鬼嬰怨靈的行動是蕭過提出并執行的,所以是他間接導致了姑娘們的死亡,在回到東極門後,蕭過被罰入随意峰思過三年,這段時間他對處罰的不甘、對師尊的思念催生了心魔的誕生。
重活一世,池惑要打破所謂的「劇情」,逆天而行,把故事的走向徹底扭轉。
鬼主對這個小修士更好奇了:“你居然連醉鴉樓的《安魂曲》都知道?”
——“你到底是誰?”
鬼主問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并不那麽認真,因為他猜到對方同樣不會認真回答他。
池惑揉了揉被抓疼的脖子,面不改色道:“以鬼主的能力,要查我的身份背景應該很簡單,而且我也做過自我介紹了。”
“我叫祁忘,東極門随意峰随筝仙君的五弟子,我自報家門能讓鬼主更方便調查吧?”池惑用氣定神閑的姿态說道,簡直可以算得上毫無保留。
鬼主微微揚眉:“你的目的是?”
池惑:“我說了,我想解決好這次的事件。”
鬼主靜默一瞬,也毫不掩飾對對方的興趣,點頭:“好,我幫你。”
就在這時,喜房門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緊接着是輕得令人頭皮發麻的敲門聲,池惑和鬼主對視一眼,而後起身快步朝門的方向走去。
随着“咯吱”一聲響,池惑将門扇拉開,門外正準備破門而入的鬼嬰愣住了,剛才敲門只不過是走流程而已,他沒見過哪位新娘真的主動過來開門。
“娘親,我們給你送夫君過來了。”鬼嬰指了指扛在自己肩膀上簇新的紙新郎。
剛才拜堂時“新郎”自燃燒沒了,它們趕緊弄了個新的進行替換。
“這樣啊,真不巧,忘記給你們說了,”說着,池惑将門扇徹底敞開,指了指坐在喜床上的鬼主,“我已經有新郎了。”
池惑不介意讓自己占便宜,也不介意占自己的便宜。
調皮的少年鬼主很配合地對鬼嬰們點了點頭,姿态有種高高在上的味道,就差說我是你們“新爹”了。
鬼嬰僵住:“……”
但它們很快就反應過來,原本懵懂的表情迅速變了味道,兇戾的五官越發扭曲變形,像爬蟲一樣蠕動的身軀快速膨脹。
這些鬼嬰們似乎無法忍受自己選定的“娘親”在外找了“野男人”這種醜聞,喜房內所有紅色的物件開始液化,就像被錘煉融化的鐵水陸陸續續滴落。
鬼嬰們不同于仙界修士,怨無聲,念無形,它們作為無聲無形的怨念産物,無需刀劍等傳統意義上可以傷人的兵器,萬事萬物都可以為怨靈所利用,成為它們的“刀”。
——比如這些象征着血液和欲望的紅色。
液化的紅色開始像藤蔓般瘋長,如鬼手朝坐在褪色喜床上的鬼主抓去,池惑拔出藏匿在身上的佩劍,斬斷躍躍欲試的妖藤。
鬼主不動聲色地笑道:“祁忘,看來你的‘孩子’們不歡迎我呢。”
言罷,他攏了攏衣袖,懷中已然抱着一把黑檀木五弦琵琶,撥面覆有皮質彩繪百妖宴飲圖,妖冶頹麗,別致非常。
池惑當然記得,他曾給這把琵琶起了個名字——「宴」。
「宴」聲起。
原本如紅潮蔓延的鬼手開始融化,變得像紅雨一般從四面八方潑灑而來,鬼嬰們頃刻匍匐在地,渾身泥濘猩紅、遍地哀嚎。
鬼主最擅長對付怨念的産物,交給“自己”,其實比任何人都靠譜。
池惑撐起一把白紙傘,不足片刻,素白的傘面被濕紅覆蓋,星星點點如雪野紅梅。
似乎用不了多久,這把傘就會變成潮濕的紅色。
撐着傘的池惑蹲下身子,對掙紮蠕動的鬼嬰溫聲道:“因為你們原本的娘親不被允許生下你們,所以你們才選擇好人家的姑娘,把她們擡上喜轎,想要她們成為你們的娘親,是嗎?”
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匍匐在地的鬼嬰發出類似啜泣的聲音:“老鸨說,神女不允許有孩子,神女是青樓的資産,神女的身體是客人們欲望的容器,容不下賠錢的孩子…只有好人家的姑娘出嫁後,他們的孩子才有被生下的自由…”
不同于名門正派修士的刀和劍,直接斬斷怨念和宿主之間的連接。
屬于鬼主的「宴」以怨為食,能真正将無形的怨吞噬、消化,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化解」。
漫天漫地的紅色覆蓋而來,這是鬼嬰們記憶裏的主色調。
無論是能将它們淹沒的詛咒、探入母親子宮的鉗子、還是死嬰堆疊的沼澤池,都覆蓋着一層腐敗的猩紅色…還未出生就已經腐爛…
“我們想要選擇自己的出生,我們想要被真正的孕育…”
“好人家的女孩可以成親…成親後她們就是我們的娘親…娘親會愛我們…會讓我們來到世間…”
“娘親會迎接我們回家…”
“娘親…娘親…”
“睡吧,睡着了,夢裏,你們就孵化了,”池惑柔聲道,“相信娘親的話,乖。”
鬼主急急撥動琵琶弦,「宴」聲轉急,在怨靈聽來卻如同安魂的歌謠。
懸挂在天頂的紅綢蛛網像自有生命般震顫不休,發出近似啜泣的聲音,那些一伸一縮呼吸的紡錘體逐漸裂開窄小的縫隙,像是被孵化的蛋,一縷黑煙從裂縫中升騰而起,消散在漫天紅雨裏。
而那些從姑娘肚臍伸出來“臍帶”也褪去了鮮豔的紅色,随着散掉的黑煙一同蒸騰消失。
“娘親…娘親…我們會被生下來嗎…?”鬼嬰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聽起來像是帶着哭腔的悄悄話。
池惑沉默一瞬,答非所問道:“睡着了,什麽都會好起來的,信娘親的話。”
他不欺騙“小孩”,更不做沒有把握的承諾。
在一旁撥動「宴」的鬼主用餘光看了他一眼,唇角揚起似有若無的笑:“你一個不近凡塵的修士,沒想到是位如此稱職的‘娘親’,實在有趣。”
池惑笑,不落下風道:“你一個被世人描繪成兇神惡煞的鬼主,卻彈奏琵琶哄調皮的孩子睡覺,也實在出人意料。”
彼此相視一笑,一曲終了。
紅雨漸漸退潮,最後幾縷鬼嬰留下的黑煙消散在夜色裏。
但鬼主點燃的鬼火卻越燒越烈,火苗噼啪作響。
這種程度怨靈不難對付,如果要強行清除,只要找到它們的大本營,數名元嬰期修士聯合就能在一夜間将其獵殺幹淨,上一世的蕭過也是這麽做的。
但這樣一來,這些被拐來當“娘親”的失蹤女孩就倒黴了,鬼嬰的怨念已經順着“臍帶”,滲入到她們的三魂七魄中,除非鬼嬰的「怨」真正獲得安撫消散,否則這些滋生的怨念将會把母體反噬。
——這是鬼嬰的詛咒,懲罰不允許他們降生的世人。
畢竟怨靈沒有善惡觀,不懂何為無辜,也不懂是誰釀成它們的悲劇。
也只有紅沙谷醉鴉樓的鬼主池惑,才掌握仙門修士不了解的安魂之術,将被怨念驅使的亡魂安撫超度。
而亡魂留在人世的「怨」,也能作為其修行的絕佳原料。
鬼主收好琵琶,對手持紅傘的小修士道:“多謝款待。”
既然對方自稱是他的“舊相識”,他也不藏着掖着了,盡情享用鬼嬰度化後産生的「念」。
*
解決完殘留于世的數千名鬼嬰,已近破曉時分。
晨光乍現,這日的山岚彌漫着不同尋常的薄紅色。
被紅雨淋透的喜服已經被吹幹,忙活了一夜,救下并安置姑娘們的池惑終于松了口氣。
練氣期修士的身體實在太弱了,熬了一個大夜,幾乎可以要了他小命。
待一切塵埃落定,池惑才傳信給身在紅水鎮林家裁縫鋪的師尊,告知事情原委及解決結果,并請求鎮上組織援助車馬,将這些被救下的姑娘拉回家裏。
将鬼嬰殘存的「念」吞噬幹淨的鬼主很滿足,迎着晨光,他意興闌珊地看着小修士給師尊傳信。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蒼白纖細的頸脖上,自己留下的指痕并未消散,在漸亮的晨光裏,随着對方喉結滑動,別有一種瀕臨破碎的感覺。
對方眼尾淡紅色的胎記,也似昨晚滴在面上的紅雨沒擦幹淨,被風幹後留下的痕跡。
鬼主的目光從池惑臉上移到手上,他登時有些疑惑,小修士手指上明明有他師尊留下的風鈴草,他昨晚處理鬼嬰時卻一直未使用,反而選擇讓身為鬼主的自己幫忙,這是為何?于他而言有什麽好處呢?
如果自己沒出現,這個小修士有打算如何解決鬼嬰?
池惑注意到鬼主的視線,轉過頭,直視對方尚未來得及移開的目光:“我已經通知師尊,我想他很快就會趕過來。”
鬼主靜默一瞬,試探道:“你打算如何與你的師門介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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