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紅水鎮(七)

紅水鎮(七)

池惑忖度片刻,半開玩笑道:“當然是如實相告,說你是昨晚與我拜堂的那位新郎。”

“哦,這倒是實話。”鬼主接住了他的玩笑。

池惑收起了笑意,正色道:“放心吧,我不會與師尊揭穿你的身份,你們立場不同,不明不白引發惡戰就麻煩了。”

雖然直接揭穿自己鬼主的身份,可以最簡單粗暴地切斷鬼主和時無筝的連接,但那樣會給“自己”帶來巨大的麻煩。

而且「魚」又不止時無筝一個,他還需要維持好與“自己”的關系,後續才能跟進繼續攪局。

“我與師尊說,你是我的一位舊相識,如何?”池惑分析說,“入師尊門下之前,我一直被放置在外門學宮,接觸的人多且雜亂,究竟認識過什麽人,師尊也無從考究。”

沉默在山岚中蔓延。

鬼主出神地看着對方被風揚起的紅衣,最後搖了搖頭,用閑聊般的語氣說道:“我還是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麽?”

池惑略略思考一瞬,笑:“以後你會明白的。”

鬼主皺眉,扯了扯唇角:“這話說得,像你是我的長輩一樣。”

“你去過西極州的醉鴉樓?”鬼主狀似聊天地試探問道,既然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無遺了,他也不必在對方面前回避這些敏I感的地名。

池惑想了想,才回答說:“算是去過吧。”

他自小在西極州醉鴉樓長大,自然是最熟悉的地方,但這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鬼主揚眉:“算是?”

池惑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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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你們東極門真是卧虎藏龍之地。”鬼主抿了抿唇,笑道。

秋深天寒,池惑攏好衣衫,遮住對方在他脖子上留下的指痕:“我與你說這些,并不能讓我師尊知曉,這些确實不是仙門弟子該知道的事。”

鬼主定定地看着他:“所以,你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我可以這麽理解嗎?”

畢竟「祁忘」作為東極門弟子,知曉了鬼主身份卻不上報,在門內是非常嚴重的違規行為。

池惑深吸了口氣:“這麽說一點也沒錯。”

鬼主模棱兩可笑笑:“但我沒辦法信任不告知我真實目的的同伴。”

“我知道,”池惑說,“不需要信任,各取所需,能更快達成目的就夠了。”

鬼主:“祁忘,你真是颠覆了我對仙門弟子的認知。”

池惑笑:“承蒙誇獎,愧不敢當。”

*

被救下的姑娘漸漸蘇醒過來,剛開始她們如同驚弓之鳥,看有人靠近就下意識蜷縮起來渾身發抖,但在池惑的耐心說明和安撫之下,姑娘們漸漸弄清事情的經過,知道自己當下已經被救下,徹底安全了。

緩過神來的姑娘們抱在一起落淚,等待救援車馬把她們帶回紅水鎮的家中。

離開這些時日,她們不知家裏人究竟擔憂到何種地步。

姑娘們原本隆起的小腹和連接的“臍帶”消失了,她們的身體恢複成原先的模樣,那些立于河岸,原本一伸一縮呼吸的紡錘形生命體,也變成了一個個巴掌大的玩偶,五顏六色,摸起來柔軟細膩。

這些玩偶,是“蠶蛹”孵化後的産物。

被強行拐來的娘親并不能真正将鬼嬰孵化,相反,只有把它們徹底哄睡着、讓他們的怨念得以安息,這些因怨恨和不甘凝結而成的“蠶蛹”才能真正破繭而出。

同樣身為怨念産物的鬼嬰不會知道這些,它們只會根據自己的本能,尋找可以“容納”它們的娘親,作為孵化它們的容器。

「寄生」是怨靈的本能,就和人類吃飯一樣。

“這些玩偶有辟邪擋災的效果,只不過受過這次苦的姑娘,怕是不願意再看到與事件相關的東西了。”鬼主說。

“每位‘娘親’都有一個對應的孵化玩偶,所以…”說着,鬼主将一個清洗幹淨的玩偶遞了過來,“你這個男娘親不考慮留下一個嗎?”

看到鬼主遞過來的幹淨玩偶時,池惑愣了愣。

這是昨晚自己和對方借的醉鴉樓特産玩偶,原是用來收買鬼嬰的,拿到玩偶的鬼嬰也愛不釋手,直到它被《安魂曲》度化,這枚玩偶就落入沼澤裏。

在營救姑娘的時候,池惑已将玩偶從泥漿裏翻了出來還給鬼主。

沒想到鬼主又仔細将玩偶洗了幹淨,轉手送給了自己。

“是那個叫你‘娘親’的小鬼嬰留下的,玩偶裏殘存了一絲它的念,但你放心,念裏不含怨,很安全。”鬼主補充道。

池惑有些意外,繼而道:“拿鬼主的禮物,在仙門本是不被允許的,不過…”

“玩偶很別致,我收下了,多謝。”池惑只短暫猶豫了片刻,就接下了玩偶。

在他的印象裏,上輩子除了那些「天道書」上顯示過的正緣道侶外,自己并沒有送過任何人小禮物,特別還是于他而言意義特殊的小玩偶。

不可否認,被年少的自己特殊相待,池惑心裏是很高興的。

但他也清楚,鬼主現在之所以待自己「特別」,一是因為自己掌握了對方的把柄;二來因為自己是時無筝小徒弟的身份。

鬼主半開玩笑:“仙門的規矩大概困不住你。”

池惑也笑,算是默認了。

別說仙門規矩了,現在沒什麽可以困住他的。

鬼主似乎覺得眼前這位小修士很有意思,好奇問道:“鬼嬰最後問你它會不會被娘親生下來的時候,你為什麽沒有騙它?”

如果當時給出鬼嬰想要的肯定答案的話,超度起來也會更簡單一些。

池惑:“我不騙小孩子,無論是人還是鬼。”

鬼主揚眉:“你的男娘親身份,就不是騙它們了嗎?”

池惑:“總比給它們帶來虛假的期望好。”

“鬼嬰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也沒辦法選擇自己的結局,”他若有所思道地垂下眼皮,“不光是它們,身處此間的人都一樣…”

因為這是一本已經被安排好的書,所有存在于此的角色,都被名為「天道」的劇情線框死了。

“是這樣嗎?”鬼主重新審視這位修為低微的小修士,這樣的話,不像他這個年紀的青年能說出的。

“是這樣,也不全是,”複雜的情緒從池惑眼底一閃而過,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鬼主,“池惑,我希望你不會。”

他再次叫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對方的名字。

*

傳信後,不到盞茶功夫,時無筝和另外兩位徒弟抵達鬼嬰沼澤地。

池惑已經在傳信中詳細講述了事件處理的經過,時無筝此次目的就是為了鍛煉自己的徒弟,所以也沒有過多插手的意思,他嘴上沒多說,心裏對池惑有條有理地解決好事件感到滿意非常。

“你的那位道友故人呢?紅水鎮屬于東極門的管轄地,我們應當當面感謝他才對。”時無筝問道。

池惑在傳信中提到過,這次可以把事情處理得這麽完滿,全是仰仗自己遇到了同來調查的故人。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穿着明豔紅色外袍的少年鬼主從林間繞了出來,他姿态灑脫地站在池惑身側,朝時無筝等仙門人士微微颔首致意。

鬼主甚至毫不收斂打量時無筝的目光,笑微微道:“在下池郁,只是一介散修,聽聞紅水鎮失蹤事件,就過來湊個熱鬧,希望沒有給諸位道友添亂。”

池惑在心底暗暗發笑,果然,自己會用「池郁」這個名字。

上一世他也是編了個同樣的假名。

鬼主還編了一套說辭,描述自己在西域和南疆游歷多年,所以習得很多失傳的術法,在對付怨靈上有一套名門仙士不常用的辦法,上不得臺面,但實際操作起來效果不錯。

從時無筝的神态舉止來看,他并沒有對眼前自稱「池郁」的鬼主起疑。

蕭過的目光在穿着紅衣的鬼主和池惑間游移,最後沒忍住“噗”地笑了出來:“五師弟,你該不會是背着師門在外邊尋了個道侶吧哈哈哈。”

時無筝無奈地皺起眉頭:“過兒,不得無禮。”

說話間,時無筝将一個包袱遞給池惑,囑咐道:“換上吧,今日天寒,你身上的喜服無法禦寒,經過昨晚惡戰,你修為受損,再着涼就不好了。”

時無筝很清楚,自己這位新收的五弟子修為低微,在和怨靈對峙了一夜後,他損耗的修為沒辦法抵禦深秋山野的寒意。

蕭過臉色驟冷,得知時無筝一大早出門前往成衣鋪子,原來是為了給五師弟備換洗衣服,瞬間渾身不快活了。

蕭過毫不掩飾自己不爽的情緒,看着池惑和鬼主身上的喜服嘲道:“師尊,你讓師弟換下那身喜服,是要棒打徒弟的鴛鴦啊。”

時無筝也不惱,只冷冷道:“過兒,你要是再繼續如此無禮,為師以後只能留你在随意峰面壁修行了。”

蕭過唇角扯了扯,到底還是忍住了沒反駁。

池惑倒是有些意外,上一世,他雖然和時無筝短暫地在一起過,但對方始終清冷疏離,甚至沒有特意為他備過禦寒衣物。

當然,現在的自己和前世的鬼主沒什麽可比性,畢竟前世自己是時無筝的追求者,而現在是對方的徒弟。

池惑一向聽聞時無筝寵溺徒弟,在勘破天道以後,他以為所謂的寵溺只針對主角攻蕭過,不曾想自己也有享受到的一日。

“多謝師尊,”池惑接過包袱,摸到裏邊柔軟厚實的衣物,笑道,“看來我又讓師尊破費了。”

說話間,他下意識攏了攏喜服的衣領,好在之前已經把最上邊的扣子扣嚴實了,遮住鬼主留下的指痕。

時無筝也難得地笑笑:“無妨,橫豎出門都少不了花錢,也不差這一點半點的。”

“對了,你手上的風鈴草先別急着拔除,你修為不高,此後歷練的任務只會越來越兇險,留着能保你安危。”時無筝将目光移向池惑食指上的刺青,溫聲囑咐道。

池惑:“好的,弟子明白。”

站在另一側的蕭過,整個人氣壓更低了。

而鬼主則以旁觀者的姿态,觀察這師徒三人的相處氛圍,覺察出了難以名狀的微妙感。

怎麽回事?

「天道書」給自己選定的這位正緣道侶,身邊的徒弟似乎對他有些不尋常,難道是自己的錯覺嗎?

鬼主的目光從時無筝身上移開,滑向明明白白将嫉恨寫在臉上的蕭過,最後又朝池惑看去,垂眸間,他微不可察地彎了彎唇角。

——看來,在做出下一步行動之前,他必須弄清楚時無筝和徒弟們的關系才行。

“笑什麽?”池惑面上雖在應付時無筝和蕭過,但注意力一直在鬼主這。

鬼主微愣,随即毫不遮掩地笑道:“你這位師尊确實是難得的好師尊,令人羨慕。”

昨晚在喜轎裏,池惑誇過自家師尊,鬼主一直記得。

池惑看了鬼主一眼,從對方的語氣裏,他覺出幾分玩味的情緒來。

“是吧,師尊待徒弟們比待任何人都要好,”池惑在鬼主耳邊,半是玩笑半提醒,“不要觊觎我師尊。”

——不為什麽,只因為不值得。

當然,這句話池惑只在心裏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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