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楓宴(十)
楓宴(十)
千燈賞楓宴前日,白家少城主白見臨忙了一整日慶典的事,終于可以在晚上清閑下來,他在雁蘆樓用了晚飯,準備看一出皮影戲打發夜晚時間。
寫在雁蘆樓的節目名牌上的都是老戲,白見臨興致缺缺,随手點了一出幾乎看得倒背如流的《青蛇》,随後就要了茶水點心等戲。
他對戲文本沒太多期待,只是臨休息前的一點消遣,待戲幕後的燈火亮起,牽線紙人出現在戲幕上,旋律陌生的琵琶曲目也随之響起。
琵琶聲婉轉悠揚,比白見臨曾經聽過的任何一場彈奏都得更娴熟流暢,他頓時來了興致。
可随着白見臨專注看戲目聽琵琶,他很快意識到了不對勁,幕布上演繹的皮影戲劇情,樂師彈奏的琵琶曲都非常陌生,似乎不是他熟悉的《青蛇》。
白見臨心中騰起幾分疑惑,不動聲色等戲進行下去。
直到半盞茶後,他終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斷,于是放下手中茶盞,出聲打斷了正進行的表演: “等一下,你們現在給我演繹的皮影戲目,真的是《青蛇》嗎”
戲幕後的池惑并未停止琵琶演奏,而是放緩了節奏: “少城主,見諒,今日這出戲,是我專門為你編排的劇目,相信可以給你帶來驚喜。”
“還有這等事”白見臨覺得奇怪的同時,也突然來了興致。
一直忙于處理各城池事務的他很快意識到,出現這種情況,要麽是下邊人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表達對治理者的不滿;要麽是有什麽不能直接言明的話,需要通過戲文的方式告知他。
白見臨從來不是專斷暴戾之人,而且戲幕後這位樂師身上沒有修者的氣息,似乎也不帶任何威脅性,于是他壓下心頭的疑惑耐心道: “那你繼續吧,橫豎《青蛇》我也看膩了。”
如果是看一出皮影戲就能解的情況,他很願意耐心聽下去。
琵琶聲由緩轉急,幕布後布偶表演的情節也越發觸目驚心。
池惑通過皮影戲的方式,與少城主白見臨講述了一個殺父弑兄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裝瘋賣傻,看似怠于修行,對城中事務也不管不顧,只攬了家族裏守陵園,處理城中殡葬事宜的閑差,終日游手好閑風流纨绔,就這般蟄伏了多年,主角在暗地裏重金雇傭鬼修蠱師,利用守陵園的便利,在地宮煉陰兵養鬼屍,待計劃稍成氣候,一朝勾結鬼域之主,通過萬千陰兵進攻城池,對父兄的門士及城中百姓毫不留情絞殺,血流成河,昔日最繁華的城池一夜之間淪為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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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幕後技師的演繹技法精巧,牽線紙人動作臺詞活靈活現,白見臨越看越不對勁,眉頭也越擰越緊。
戲中很多細節和現實對上了,比如主角裝瘋賣傻風流纨绔,比如主角甘願守陵園,處理殡葬事宜,比如主角是家族中最小的兒子…這一切似乎都指向自己的親弟弟白逐溪。
并非自己多想,怎麽看都有太多巧合對上了。
一向脾氣很好的白見臨猛一拂袖,尚未變涼的茶水翻倒在地: “演這出戲,你有何居心”
屏風後的池惑抱着琵琶言簡意赅: “少城主,待兵臨城下,就來不及了。”
突然“咣當”一聲響,客房的門被人從外向裏拉開。
琵琶聲截然而止,一位盛裝華服的美豔“女子”倚在門邊,用似笑非笑的口吻道: “聽聞新來的皮影師給我們少城主擅自改了戲目,我倒是想看看,這出別出心裁的戲,演是的什麽”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上一世将池惑當做棋子的白家小公子,白逐溪。
屏風後的池惑指尖微僵,白逐溪的出現并不在計劃之中。
但既然是冒險,就存在任何無法預知的風險,在制定行動計劃時池惑已經留了一手。
池惑反應很快,轉而用指尖拂過琵琶弦。
琵琶聲轉急,池惑挑動指尖彈奏那曲《醉死夢生》。
但白逐溪對此并沒有耐心,原本倚在門邊閑閑搖扇子的他神色一凜,手中折扇被他飛擲而去,迅疾如一尾箭矢,徑直朝屏風後的池惑射殺而去。
“溪兒,住手!你這是幹什麽!”白見臨出聲喝道,攔下了飛擲而出的扇子, “對方只是皮影師,不可如此粗蠻對待!”
“哥,你就是太講道理啦,才讓下邊的人這般欺負你,在我看來,擅自更改戲目是非常沒規矩的行為,這些下人應當好好教訓教訓,立立規矩了。”白逐溪平日裏戴着纨绔不羁的面具,此時索性将自己嚣張跋扈的人設發揮得淋漓盡致,公然教訓亂改戲目的皮影師。
雖然折扇已經被白見臨攔下,但白逐溪腰間佩劍已經出鞘。
池惑很清楚,白逐溪在外人面前假裝不學無術,每次出劍都悠着勁兒,只露三分鋒芒,所以朝池惑劈來的劍意才沒有瞬間要了他的命。
不過,對于他現在的修為而言,白逐溪的三分鋒芒也是難以承受的。
他知道耗下去不妙,手中撥動琵琶弦的節奏越來越急,這首《醉死夢生》,就是他與“自己”求救的信號。
雖然先前鬼主并沒有給出明确的答複會幫他,但池惑很了解, “自己”會出手的。
摧枯拉朽劍意滔滔而來,雖然白逐溪藏了七分,但也足以将遮在池惑面前的屏風震碎。
池惑挑動琵琶弦絲的指尖染了血,突然“铮”的一聲響,風驟起,一只三尺來長的紙鷹破窗而入,俯低身體飛掠而來,池惑迅速避開劍意翻身上鷹,接到人的紙鷹敏捷地朝窗外逃去。
浩浩劍意并沒有就此停歇,鋒利的氣刃緊随而上,劈開了池惑遮在臉上的幕籬。
就在池惑擡手擋住劍意的瞬間,他的手背被拉開了一道口子,濺出的血灑在露了一半的臉上,他用餘光看了眼被白見臨勸阻的白逐溪,将這狡猾家夥淋漓盡致的演技看在眼裏。
随後池惑擦了擦眼角的血漬,騎着鬼主為他召喚而來的紙鷹,朝城西方向飛去。
正着女裝的白逐溪微微眯起眼睛,表面上和自家哥哥在争論辯駁,實則用一種盯着獵物的冷靜眼神看向池惑。
他将池惑擦掉血漬的動作仔仔細細看在眼裏,甚至注意到了眼尾那道若有似無的紅痕,似殘留的血漬,又似皮膚與生俱來的印記。
離開雁蘆樓後池惑不敢懈怠半分,因為白逐溪已經掙開了白見臨禦劍追來,白見臨怕自家不知輕重的弟弟在千燈會前期鬧出大事,也禦劍跟随而來。
一下子,池惑被白家兩兄弟禦劍尾随了。
池惑心知不妙,但俯在紙鷹上的他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任由鬼主的操控帶他脫身。
現如今只能信任“自己”了。
池惑并不希望這一世的“自己”再度成為白逐溪的殺父弑兄的工具人,他能想到現今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挑起白家少城主白見臨對白逐溪的矛盾,從而徹底打亂白逐溪奪權的計劃。
他這番以技藝人的身份冒險進入雁蘆樓,并通過皮影戲表演的方式,将白逐溪的狼子野心告知白見臨。
雖然當下自己空口無憑,不能為這出皮影戲提供可靠的證據,但池惑很清楚,白見臨這樣位高權重的繼承人多多少少會患上點疑心病,今天自己這出指桑罵槐的皮影戲,已經悄無聲息地在白見臨心中掀起波瀾,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種子一旦落地,剩下的就是等待萌芽了。
這個時間劇情點,自己以祁忘的身份做到這個地步,暫且是足夠了。
剩下的交給時間,以及白見臨對白逐溪的信任和感情。
急速飛行片刻,池惑俯身看去,街市燈火已經稀疏寥落,很快,被白家兩兄弟禦劍追逐的池惑來到了扶水城郊外。
霧乍起,瞬間糊住了視線,紙鷹飛行的速度沒變,而緊随其後的白家兩兄弟已經迷失在濃霧裏。
這場霧來的突然,也來得及時,将窮追不舍的白家兄弟給困住了。
但池惑知道突然起霧并非自己運氣好,而是鬼主在此設了迷陣,鬼主已經預料到白家兄弟不會輕易放過池惑,所以用紙鷹将兩人引至此,再以迷霧陣将其困住,好讓池惑在郊外脫身。
白霧潮濕濃重,徹底遮住了池惑的視線,置身其中,池惑錯覺被密不透風的白色蛛網纏住,蛛網越收越緊,直到掐滅他的感官和呼吸。
他也和白家那兩兄弟一樣迷失在鬼主的迷霧陣裏。
待紙鷹在霧色中緩緩下落,停穩,池惑的手腕立刻被一束藤蔓縛住。
藤蔓柔軟而有力地纏繞而上,帶着霧氣凝結的水珠,潮濕冰涼,像毒蛇的信子蜿蜒攀行,牢牢将他的手腕纏住,就好似對待自己的獵物。
“跟我來,別走丢了。”
鬼主的聲音在濃霧裏響起,池惑很清楚,縛住自己手腕的藤蔓,是鬼主指引他離開迷陣的牽引繩。
池惑不做聲,跟随藤蔓的牽引在濃霧裏挪動步子,霧氣吞噬了他的腳步聲,仿佛踩在雲端之上,所行之人無法留下任何聲音和蹤跡。
池惑在上一世搭建過無數次這樣的迷霧陣,他知道如何找到陣眼,又如何避開暗藏的危機,讓自己從迷霧中脫身。
但這絕對僅僅是鬼主才能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只能假裝不知,像只迷路的小鹿一樣被對方牽引向前走。
白家兄弟似乎不再有跟上來的跡象,迷霧陣中只剩下池惑和他手腕上那根藤蔓。
無聲讓時間變得漫長,也讓路程變得乏味。
興許是鬼主已經确認了祁忘的安全,所以決定調皮一下打發時間,又或者是鬼主故意放出的試探,就在池惑一個轉彎之後,原本嚴嚴實實纏在手腕上的藤蔓毫無征兆消失了。
失去了指路的藤蔓,陷入迷陣的人等于徹底失去了方向,特別是池惑這樣只有練氣修為的修士,身體素質和普通人相似,幾乎完全沒辦法憑借自己的能力離開,除非深谙迷陣之道。
池惑可以确定,鬼主是故意解開他手腕上的藤蔓的。
比起無聊打發時間,他更傾向于認為對方在試探他,試探的目的是想看他知道鬼主的秘密到何種地步,會不會連迷霧陣也能解開如果不能解開,他陷入迷陣裏會做出何種反應
畢竟曾經的“自己”從來不是什麽好人,壞得很。
在迷霧陣裏亂走是非常兇險的,但池惑只能假裝成迷路的羔羊,故意漫無目的地摸索前行。
鬼主可以試探他,他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試探鬼主。
自己和自己,禮尚往來不算過分。
鬼主想要欣賞他身臨險境的模樣,池惑也倒是想要看看,如果自己朝危險的方向走,在觸發致命機關之前鬼主又會作何反應。
橫豎一個「賭」字,自己與“自己”賭,池惑當然敢下狠注。
就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地方,西邊偏南白虎之位,設了一個殺陣的機關,一旦觸及,他就會被隐匿在流霧中的暗箭射成馬蜂窩。
佯做無知無覺的池惑在迷霧中小心翼翼邁開步子。
三步,兩步……
正當他擡起腳,準備邁下生死攸關的最後一步時,濃霧之中探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猛地往回來。
池惑臉上恰如其分地表現出疑惑與恐懼,內心卻忍不住偷笑。
這場與鬼主的賭博,是自己勝出了,年少的“自己”道行還是不夠深,心也不夠狠。
“我以為你知道我的陣法該怎麽走呢。”鬼主索性親自拉住池惑的手,為他在濃霧中引路。
被牽着的池惑默不作聲,隔了好一會才開口道: “你希望我知道嗎”
“可惜了,我并不知,所以還請鬼主指教。”池惑道
既然對方與他玩笑,他也不妨調皮一下。
鬼主不置一詞,輕輕拉着池惑在迷霧中前行。
他的手雖然很涼,但被手指溫柔地握着,總比被藤蔓束縛住手腕要舒服許多。
迷霧吞噬了兩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吞噬了世間所有顏色和聲音,因為靜極了,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也可以說,只剩下不同時間線上的一個人。
絕對的安靜會讓人變得坦誠,鬼主突然問道: “祁忘,你說你不會對我不利,我憑什麽相信你呢”
池惑聳聳肩: “只能憑你的意願,畢竟我沒辦法對你做出解釋,也暫時無法告知原因。”
鬼主笑了: “我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明明在自說自話,還口口聲聲讓人信任你。”
池惑也笑: “請見諒。”
路上,鬼主聊到雁蘆樓一事,用閑聊的語氣問道: “既然我已經幫你從白家兄弟手上脫困,那你總該告訴我一下,你這般做的目的了吧”
于是池惑将就白逐溪狼子野心,日後會發動陰兵屠城的事告知鬼主。
他發現,只要不明擺着對鬼主劇透關于“自己”的事,藏在他識海裏的天道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鬼主聽得雲裏霧裏: “你如何知道的這些”
池惑沒個正經道: “別忘了我會算卦。”
“好吧…”鬼主知道他玩笑話真真假假,也懶得細究這些,又問, “不過就算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麽,這些事又和你有什麽關系呢”
畢竟從祁忘作為東極門随意峰弟子的身份來看,和白鹿城的兩位小公子毫無幹系可言。
池惑開始滿口跑火車,還裝了一幅正經模樣: “庇護衆生本就是我們修行之人的本分,且仙道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怎會不關我事呢”
“啧。”鬼主抿了抿嘴,他知道這家夥又在賣關子了。
鬼主确定已經用迷霧陣甩開白家兄弟後,終于收起陣法,兩人低調地從郊外再繞回扶水鎮客棧。
一番下來,夜已深。
池惑在雁蘆樓攪出了不小的動靜,扶水城上卻沒泛起半點水花,顯然是白見臨有意将事情壓了下來,不希望在千燈賞楓宴前夕搞出大動靜。
而且池惑只不過在少城主面前“唱錯”了一出戲,無論怎麽看,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興師動衆調查此事才顯得奇怪,反而顯得他過于在意。
池惑也正是猜中了白見臨維穩的心思,才敢下這步險棋。
客棧內,大堂的燈已經熄了,但池惑遠遠看到時無筝房中燈火還亮着。
可當他和鬼主上樓的腳步聲響起後,時無筝的燈突然熄滅了。
過于巧合的情況讓池惑有種錯覺,時無筝似乎在等他們歸來的動靜。
“今晚你回哪間房”行至客房後,鬼主問池惑道。
池惑推開被自己冷落了兩天的客房: “今晚就不打擾池道友了。”
鬼主臉上并沒有明顯的情緒閃過,他掏出一個紫砂小瓶子遞給池惑: “這個藥可以幫助你更快愈傷。”
說着,他的視線移向了池惑手背上猙獰的傷口,撇了撇嘴, “我可不希望你師尊認為,是因為我把你帶出去了,所以你才受傷的。”
池惑接過傷藥,笑: “多謝。”
鬼主: “我還要回去趕制楓燈呢,明兒見。”
趕制楓燈一事,似乎是他故意對眼前的小修士說的。
“池惑。”他突然叫住了自己。
剛要轉身的鬼主回過頭: “怎麽了”
沉默一瞬,池惑開口道: “趕制三百六十五盞楓燈不容易,費心費神,拿來送人,不值得。”
鬼主饒有興味地看着他: “祁忘,你怎麽知道我要做三百六十五盞楓燈”
池惑笑,還是那句老臺詞: “別忘了,我是你的算卦先生。”
鬼主也笑: “知道了,算卦先生。”
“你的提醒我會記着,你也別忘了,你答應過要給我送楓燈的。”說着,鬼主已經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回屋後,池惑用放涼的水清理手背傷口,又用鬼主給的傷藥簡單包紮了一番。
這款傷藥誘紅如胭脂,塗在手背上清涼溫潤,價值不菲,但池惑知道,曾經的自己花錢一向大手大腳,從不把仙器靈石放在心上。
可惜現在就算有大手大腳花錢的心,也沒這個命了,只能蹭一蹭“自己”的大腿。
如此想着,池惑自顧自笑了笑,帶着點釋然的自嘲味道。
早上起得早,加上這一整天都在奔波,池惑早乏了,沐浴後就躺在榻上熟睡過去。
後半夜池惑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會兒,半夢半醒間,他似聽到有誰卷了樹葉當樂器,在窗外低低地吹《好夢調》。
這也是醉鴉樓的曲目,小時候他時常失眠,照顧他的樓人不知去哪尋了新鮮的樹葉,在他枕邊吹了一宿好夢。
小池惑聽從樹葉裏流淌而來的旋律,很快就變得安分起來,随即呼吸均勻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樣的故事似乎不應該發生在紅沙谷裏,特別是以「欲望」做交易的醉鴉樓。
無論是哄孩子睡覺,還是摘取新鮮嫩綠的樹葉,在被怨念浸染的暗紅色大地上,都是海市蜃樓一般的存在。
畢竟在這片土地上,新鮮人皮比鮮樹葉要容易獲取得多。
後來池惑大了些,沒人哄他睡覺了,他就自己學着調I教屍傀,讓屍傀遠到千裏之外摘取新鮮的樹葉,再回到終日不見日光的醉鴉樓,吹《好夢調》哄他入睡。
年複一年,屍傀不停地換,它們沒有情緒,吹奏的調子精準卻缺乏滋味。
樹葉摘下來經歷長途跋涉,也已經不新鮮了,吹出來的曲子總有點沉悶悲傷。
秋雨不知何時又落了下來,把窗外的一曲好夢淋得淅瀝。
本欲醒來的池惑再度沉沉睡去,他不知道這曲好夢是真是夢,但此時此刻真假似乎已經不重要,這段熟悉旋律伴了他一宿。
翌日天晴,秋高氣爽。
扶水城街市熱鬧非凡,越來越多的馬車駛在街巷間,早市時候都已經水洩不通。
今晚就是衆人期待已久的燈魁游街之夜,這是整個千燈賞楓宴期間最令人期待的環節。
除了蕭過之外的師徒幾人下樓吃早飯,鬼主沒出現,房門也上了鎖。
這趟出門游歷,他們師徒幾人似乎已經徹底融入普通人的生活,每天幾乎都按時吃飯用茶。
程渺看着客棧外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感慨: “我早聽聞燈魁游街當日熱鬧非常,但未曾想竟是這般盛景。”
池惑: “今年的燈魁是傳聞中傾國傾城的白家小姐,天南海北的人都想一睹其芳容,自然比往年更熱鬧些。”
“師弟你別說,我其實也挺好奇的…”程渺這幾日在市井游歷,整個人也沒原先那般刻板拘謹了,說話也活絡幾分。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時無筝,看師尊對此的态度和反應。
沒想到時無筝竟罕見地點了點頭: “也好,觀賞燈魁游街也是游歷的一部分,我們不妨也去湊湊熱鬧,見識一下白家給百姓們帶來的盛景。”
程渺驚喜: “師尊,我們真的可以參加今晚的燈魁游街嗎”
時無筝點頭: “你們年紀都不大,最是向往熱鬧的時候,平日裏在随意峰修行清苦寂寞,也是時候沾染一點市井的煙火氣了。”
時無筝作為主角受,除了在感情上舉棋不定,喜歡逃避,以及過分溺愛徒弟外,別的方面都是很開明包容的,和名門正派中那些張口閉口就是清規戒律的老道士對比鮮明。
說着,時無筝轉向池惑,餘光督見他手背上的繃帶,淡聲道, “忘兒,今晚你也一同觀賞游街慶典吧,別再自己胡亂跑了,惹了事端不好。”
時無筝這句話聽起來尋常,實則在用輕描淡寫的方式提醒池惑,他知道對方昨晚搞了小動作且深夜歸來。
池惑乖順地點頭: “徒兒明白。”
被時無筝發現自己昨天偷偷行動,池惑并不感到意外,畢竟昨天他在雁蘆樓做出這麽大的動靜,就算白見臨處于面子和維穩給壓下來,但時無筝一個高階修士,必然是有所察覺的。
興許是因為擔心徒弟惹了大禍,昨晚時無筝房裏的燈才一直點着吧……池惑理所當然地想。
遲疑片刻,時無筝又問: “今日池道友不同你一起下來吃早飯嗎”
池惑搖頭: “他似乎不在客棧內,可能一大早出門了。”
時無筝點點頭: “池道友是散修,平日自然自在無拘些,你剛進入內門,且鬼修洞穴之事只是暫時平息,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為師與你說這些,你不要覺得煩才好。”時無筝又補充了一句,擡眼觀察池惑的神情。
池惑毫不介意的笑笑,語氣裏是徒弟該有的謙遜: “師尊說的是,也請師尊放心,我有分寸的。”
見他态度不錯,也這般回應了,時無筝自然不好再啰嗦什麽。
“晚上,如果池道友沒事的話,你邀他一起參加燈魁慶典吧。”時無筝最後交代說。
池惑: “好的。”
*
早飯後,池惑回客房調息入定,繼續上次在後山被打斷的修行。
摒除雜念進入修行境界後,時間過得飛快,一個周天循環下來,已經過了午時。
街市的熱鬧更甚,即使将客棧的窗戶關嚴實,熙熙攘攘的聲音依舊湧入屋中。
池惑不想去湊這個熱鬧,為了打發下午的時間,他決定再次去趟客棧後山,撿些好看的楓葉拿來制作楓燈。
畢竟前兩日他親口承諾了鬼主,同樣要送一盞楓燈給他,昨晚鬼主還特意提醒了他一嘴。
自己答應“自己”的承諾,必然得兌現,上一世他做了這麽多楓燈給別人,這一世當然少不得“自己”的。
離開客房時,池惑發現隔壁的房間依舊沒有動靜,不知鬼主這一整天忙去哪裏了,從早起就沒見到對方的身影。
不知為何,見不到“自己”的池惑覺得有些無聊。
城中街市喧嚣,但後山卻清淨非常,在連日秋雨的吹打下,楓林的葉子落了大半,枯枝交錯山石嶙峋,別有種蕭索秋意。
楓葉已經落了三尺來厚,層層疊疊,踩上去清脆又柔軟,像紅潮漫過山野。
池惑一邊為自己精心挑選楓葉,一邊在心裏分析現在的劇情進度。
因為自己的攪局和插足,劇情原本的運行軌跡發生了變化。
時無筝和“自己”似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和進展;祝家雙生子提前出現在扶水鎮上,還轉移了嫉恨對象,将現在的自己看做眼中釘;就連原本運籌帷幄的白逐溪都因自己的攪局,很可能要改變之後的奪權計劃……
上一世為了打發時間,池惑也寫過好幾年的話本故事,深知劇情線這種東西,牽一發而動全身,只要某個時間節點發生小小的變化,後續就會牽扯出一串連鎖反應,故事的發展也會變得越發不可控。
池惑邊走邊思考,不知不覺走到了楓林深處,就在他走到山崖盡頭,準備調轉方向時,池惑的眼皮突然微微一跳,似有若無的鬼氣彌漫而來。
他向來對鬼族人的氣息最為敏銳,絕對不會判斷出錯。
池惑立刻警惕起來,他停下折返的腳步,循着鬼氣在山崖邊巡視片刻,終于找到了被荊棘枯枝掩蓋的洞穴。
鬼氣就是從洞穴內傳來的,洞口的荊棘上甚至殘留着暗紅斑駁的血跡,四周野草伏倒在地,也有新近被胡亂踩踏過的痕跡。
在名門正派管轄的地界,又正值千燈宴前夕,會有哪位不長心眼的鬼族人偷偷躲在此,釋放如此不加掩飾,嚣張渾濁的“氣”呢
而且從荊棘上的血漬,以及地上混亂的腳印來看,這位鬼族人似非常慌亂匆忙,很可能正面臨着無法解決的危機。
池惑突然感到很好奇,他仗着可以随時利用風鈴草召喚時無筝幫忙,無論遇到什麽危機都沒有性命之憂,便也無所畏懼,小心翼翼撥開覆蓋洞穴的荊棘叢,踏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
越是往裏走,渾濁的鬼氣就越發濃重,看來藏匿在此的鬼族人正處于狂躁期,氣息極為混亂,随時都存在暴走的可能。
一個“成熟”的鬼族人不會讓自己處于這般失控的狀态,池惑判斷,藏匿于此的是一位非常“新”的鬼族人,對方還沒學會如何自我壓制躁動的血脈,甚至無法解和掌控自己的力量。
這些線索,将鬼族人的身份指向了一個可能性……
池惑深入洞穴,雖然他已經盡可能放輕了腳步,但他在明對方在暗,他的“來訪”似乎無法躲過黑暗中蠢蠢欲動的視線。
突然,一陣帶着血腥味的風從身後拂來,池惑腳步頓住,立于原地不動聲色道: “在下方才路過此地,看天要下雨了,所以進來避一避,如有打擾,還請見諒。”
對方完全不理會他的說辭,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腥氣瞬間充斥鼻腔,池惑心道不妙,對方身上帶着絕對壓倒性的殺氣,而且似乎是沖着他來的!
池惑沒立刻抽出佩劍,而是下意識閃身後退,腳下劃出一連串淩亂的圓弧。
但這位氣息紊亂的鬼族人卻步步相逼,似乎要置池惑于死地。
池惑心念微閃,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掐了個照明符,随着黑暗洞穴被照亮,原本張牙舞爪的鬼族人登時僵住,閃爍的火光裏,池惑将對方的面容看得分明。
如池惑所料,剛才對他暴露出殺意的家夥,就是身上流着鬼族人血脈的蕭過。
“師兄,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要請師尊過來走一趟了。”池惑立于原地,不動聲色地警告說,還故意在「師尊」兩字上加重了語氣。
他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用風鈴草召喚時無筝,因為比起讓蕭過被抓回随意峰關禁閉,他更好奇在自己的介入下,蕭過這條劇情線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師尊」這個詞,對蕭過而言是個安全開關。
他突然痛苦地跪倒在地,自喉間發出嘶啞的哀鳴,紊亂的氣機在他四肢百骸裏橫沖直撞,他極力壓抑發狂殺人的沖動,像困獸一般匍匐在池惑面前。
池惑注意到,當下蕭過的情況非常糟,他額角青筋暴起,血水不斷從唇角滲出,很快将原本蒼白幹涸的嘴唇染紅,死死抓住沙土枯葉的手指蜷到扭曲,指節經脈痙攣不止。
上一次去蕭過客房送飯時,池惑便覺察到了蕭過的不對勁。
他猜測,先前在紅水鎮的客棧裏,蕭過一定是對時無筝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結果被時無筝訓斥了,所以才會提前引發心魔,導致了蕭過發狂的劇情點提前。
而剛巧這段時間時無筝避蕭過的嫌,對他避之不及,所以就沒辦法發現自己徒弟的異樣。
“師尊…不,不能讓師尊知道…”蕭過匍匐在地,似嘶吼,又似泣不成聲, “我求求你…不能讓師尊知道…”
果然,只要把時無筝拿出來當擋箭牌,蕭過就沒辦法傷害到他。
池惑拍掉打鬥過程中身上沾染的塵土,将蕭過狼狽的模樣看在眼裏。
郁結的心魔讓蕭過無法控制自己血液裏的鬼族印記,所以他才會變得這般狂躁失控,像一只被激發了獸性的狼崽子。
“師兄,你現在這副樣子,如何瞞得住師尊”池惑嘆了口氣,他蹲下身子平視對方。
“不能…不能!”匍匐在地的蕭過手指越收越緊,暴突的眼睛泛起一片潮紅。
“為什麽師尊總有一天會知道的,這件事根本沒辦法瞞過去。”池惑就事論事問道。
“至少…現在不能…”
借着照明決的光,池惑撿了張幹燥的楓葉在手中把玩: “我可以替你瞞着師尊,也可以幫你,但這樣,你就欠了我的人情。”
“幫我…求求你…我怎樣都…可以…”蕭過聲嘶力竭懇求道。
池惑神色微微一頓,旋即爽快道: “行,你先別亂動,忍耐一下。”
說着,他仔細将楓葉上的塵土拂去,而後将葉片撕成小紙人的模樣,甚至還迎着光比劃比劃,直到滿意了,他才抽出蕭過的劍,用劍刃劃開了蕭過右手中指的指腹,再按住蕭過的手,在楓葉小人上密密麻麻寫滿看不懂的字符。
符成,池惑掐了個火決,将這個寫滿血字的小人扔進火裏燒掉。
随着小人在火中翻卷,徹底化為灰燼,在蕭過體內橫沖直撞的氣機終于消停下來,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整個人疲憊已極倒在泥地裏。
用紙人做替身壓制心魔的方法,還是上一世他和後期堕落鬼域的蕭過學的。
現在自己重生歸來,重置了時間線,也拿到了上一世的劇本,竟然是自己将此法教還與蕭過,池惑心裏多多少少生出些因果錯亂,命運作弄人的感慨來。
蕭過昏睡了足足一個時辰,期間池惑遵守諾言,并沒有把時無筝給叫來。
待蕭過漸漸轉入清醒,他眼中的血色已經全然褪去,理智也重新回歸,只不過臉色比先前更蒼白了。
蕭過從泥地上爬起身,看了看自己指腹結痂的傷口,又看向在不遠處打坐入定的池惑,內心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咬咬牙開口道: “師弟,剛才…多謝相助。”
說着,他咬了咬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池惑緩緩睜開眼睛,很清楚對方現在想要問什麽,淡聲道: “師兄不必客氣,你放心,今日之事,我決不會和師尊提起。”
蕭過直接愣住,他驚訝于池惑竟然知道他想要問什麽。
“可為什麽你怎麽…”
池惑從楓葉上站起身,拍了拍殘留的葉片: “我怎麽知道你想說什麽,還有,我為什麽會願意為你隐瞞,對嗎”
蕭過: “……”
池惑: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食言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他很好奇,在自己的影響下,蕭過這條劇情線該如何走,而且蕭過是當年圍剿西極州的重要角色,他必須将其拿捏在手裏才好。
上一世,在蕭過堕落鬼域時,他和對方有過短暫的接觸。
那段時間的解,讓池惑看清時無筝這位桀骜不馴的徒弟,雖然性格偏執,睚眦必報,但最重恩情,也最信守諾言。
如果用好了,蕭過會是最好的“棋子”。
池惑還給蕭過抛過來一瓶安神調息的藥劑: “雖然心魔已經暫時壓下去了,但師兄現在的臉色非常不好,被師尊察覺就不好了。”
蕭過接了藥: “…多謝,你放心,我必不忘今日之恩。”
“作為交換,你也得替我瞞着幫你壓制心魔的事,畢竟被師門知道就麻煩了。”池惑笑了笑道。
他看了眼時間, “時候不早了,待師兄把自己整理完畢,就回客棧吧。”
說完,他自己朝洞穴外走去,獨留面色蒼白的蕭過僵在原地。
蕭過看着池惑遠去的背影,各種疑惑紛至沓來。
小師弟的目的是什麽他又是如何知道壓制心魔的辦法的以及……這家夥,真的是傳言裏那位菟絲花外門弟子嗎
*
從後山回到客棧後,池惑渾身困乏,于是決定小憩片刻,沒了昨晚讓他安眠的《好夢調》,午休時候混混沌沌亂夢不掉,池惑睡得并不好。
晚飯時候,時無筝照例在客棧訂了一桌飯席,池惑剛醒來,就被程渺叫起來去挑選席上菜品。
已到酉時,日頭西沉。
街市上點了燈,寶馬雕車來來往往,已是一派花團錦簇的熱鬧之象。
池惑昏昏沉沉走出客房,當他再度路過鬼主的房間時,發現對方掌燈了。
在外不知忙什麽忙了一天的鬼主終于回來了,池惑猶豫片刻,最終擡手敲響鬼主的房門。
“請進,”鬼主的聲音從門後傳來,在池惑推開門的瞬間,對方心知肚明地笑了笑, “是來邀請我吃晚飯的嗎”
他扭過頭,身上捎帶着長途跋涉之後留下的塵土氣。
池惑也笑: “是,賞臉嗎”
這會兒他注意到,鬼主的房間裏已經擺滿了即将完工的楓燈,數百盞楓燈堆疊在一起,讓本就不甚寬敞的客房略顯擁擠。
池惑在心底嘆了口氣,看來昨晚自己的提醒并沒有起效,鬼主還是辛辛苦苦做了這些楓燈……
“祁道友挑的菜品,我自然不願意錯過,前天晚上的米酒我也沒喝夠——”
說話間,鬼主的眼皮跳了跳,他突然快速移動到池惑跟前,且不聲不響鎖上了客房虛掩的門,以極近的距離凝視站在門邊的池惑。
短暫又沉默的對峙,讓這間本就不寬敞的客房顯得更局促了——
“怎麽了”池惑呼吸微頓,心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試探問道。
鬼主微微湊近,埋頭在距離他頸脖一寸的地方嗅了嗅,聲音輕似耳語: “你身上,沾染了鬼氣。”
“還有一點別人的血腥味。”
————————
大吃貨:斬魚斬魚斬魚
小吃貨:這家夥看起來像是剛從哪鬼混回來
四舍五入牽手啦
接下來的游街你們懂的,少不了一點刺激的情節(不是
更完下一章我努力加個更!!
感謝支持正版,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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