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楓宴(九)
楓宴(九)
時無筝面色微變,而鬼主将他這副模樣看在眼裏,心中猜測已經印證了七八分。
他之所以多此一舉挪動屏風,一方面是為了觀察時無筝的反應,這是印證他與祁忘關系最直接的辦法。
看來天道書給自己指認的這位正緣道侶,分外在意這位小徒弟。
至于另一方面……他用餘光看了眼熟睡于自己榻上的小修士,唇角揚起微不可察的笑意。
站在時無筝身後的程渺不知想到了什麽,瞬間眼睛都睜大了。
鬼主優哉游哉地垂下眼皮,看向榻上熟睡的池惑道:“祁道友今日太累,還未醒來,可能趕不上晚飯了。”
總是風輕雲淡的時無筝此刻繃着臉,嘴唇也抿成一條平直的線,似在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外放。
他的目光在熟睡的池惑和鬼主間游移,最後略顯僵硬地點了點頭,看向鬼主道:“看來忘兒給你添麻煩了。”
鬼主笑:“不麻煩。”
又是一陣沉默,令人局促的死寂在昏暗的房間裏蔓延。
時無筝看到的不僅僅是小徒弟的睡容,還有滿屋子散落的楓葉。
他想起來,就在昨晚,小徒弟還說過要給他送楓燈來着。
楓燈有祈福擋災之意,小徒弟希望親手将楓燈做好,交到他的手裏。
時無筝的目光在滿屋子的楓葉間游移,各種猜測紛至沓來,但他選擇閉口不言,甚至把視線從灼灼如火的紅楓上移開,看向閃爍不定的燭火。
“随筝仙君,要不要坐下喝茶聊一聊?”鬼主似想到了什麽,突然發出邀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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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無筝幾乎是斬釘截鐵道:“不必了。”
“忘兒既然已經休息,我就不打擾他了,改日吧。”似覺得剛才自己的語氣不甚禮貌,時無筝又補充道。
鬼主不動聲色:“行。”
站在時無筝身後的程渺并不清楚當下是什麽狀況,他只憑借本能感覺到此時此刻屋中關系複雜,複雜到他難以理解,但又使他坐立難安,十分尴尬。
他恨不能這令人窒息的場面能盡快結束。
“待忘兒睡醒了,麻煩轉告他,讓他過來找我,我有些事要與他交代。”時無筝道。
鬼主:“沒問題。”
交代完後,時無筝便有些倉促地離開鬼主的房門口,程渺急急跟在自家師尊身後,一時半會不敢講話,只有略顯浮躁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回響。
但程渺到底是松了口氣的,雖然說不上來為什麽。
等下了樓梯,程渺小心翼翼問道:“師尊,那今晚這頓晚飯,我們還吃不吃…?”
時無筝腳步微頓,最後嘆了口氣:“賞給客棧的夥計們吃吧,讓他們忙活了。”
*
翌日卯時一刻,池惑才轉醒過來,秋冬天光短,窗外完全沒有要天亮的跡象。
綿延了數天的雨倒是停了,空氣裏的濕冷卻未減半分,池惑用臉靠近暖爐,鼻尖被熱氣烘得發燙,有些幹,但暖得很舒服,以至于池惑醒來後賴了好一會床。
興許是上輩子冷慣了,這輩子的池惑異常怕冷。
窸窣的響動從身後傳來,池惑懶洋洋翻了個身,剛起身的鬼主給他端來了熱茶:“感覺如何了?”
“好多了,蠱毒的排斥反應已經過了。”池惑坐起身,也不忘抱着對方擱在他枕邊的暖爐。
鬼主将他将醒未醒的困倦模樣看在眼底,随之垂下眼皮道:“在你昏睡的時候,你師尊來過。”
池惑神色微頓:“師尊有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嗎?”
他的第一反應,是不能讓時無筝知道他和鬼主做交易這件事,否則他的立場就變得很麻煩。
鬼主沉默一瞬,搖頭:“發現不了,他沒好意思進屋,怕吵到我們休息。”
“那就好。”池惑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想到了另一層可能性。
自己這段時日和鬼主表現出非同尋常的親昵,加上昨晚時無筝撞到了自己睡在鬼主房間,他可能會因此産生某些誤會。
但這樣的誤會,正中池惑下懷,對他攪掉彼此的姻緣大有助力。
時無筝的道德感,讓他幹不出破壞徒弟姻緣這種事。
“你師尊吩咐說,等你醒後去找他,他有事情要與你交代。”鬼主将時無筝的話原封不動轉達給池惑。
池惑:“知道了,多謝。”
他剛想起身洗漱,鬼主再度按住他的手腕為他把脈。
池惑疑惑:“怎麽了嗎?”
鬼主:“檢查一下,我怕蠱毒殘留的排斥反應尚未消失,你師尊若是知道我給你下蠱,怕是要殺了我。”
池惑笑:“放心,我不會讓師尊知道的。”
洗漱完畢後,池惑先是将之前做到一半的楓燈趕緊給完工了,上輩子他一口氣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盞,手藝熟練非常,半柱香的功夫就做好了。
之後池惑把剛才趕工做好的楓燈揣在懷裏,前往時無筝房間。
此時天光微亮,池惑停在時無筝的客房前,還未擡手叩門,時無筝的聲音就從門後響起——
“忘兒,請進。”
池惑的手頓在半空中,而後直接推門:“叨擾了。”
“師尊,聽池道友說,你有事要與我交代。”
正盤腿打坐的時無筝沒有睜開眼睛,淡聲道:“昨日我是想同你說,掌門傳信,已經派門人調查了先前出事的鬼修洞穴。”
池惑清楚,時無筝說的鬼修洞穴,就是自己重生後設陷阱殺死鬼修和同門三位師兄的地方,這件事并沒有完全翻篇。
池惑不語,等待時無筝繼續告知結果。
“調查中并未發現任何異常,洞穴內找不到三位門人的屍骨,也無法探知他們生前的「念」,門內判斷,是他們最後與鬼修同歸于盡了,和你給出的信息一致。”
時無筝終于擡起眼皮,攏起袖子為自己和池惑沏茶水,“忘兒,別站着,過來坐。”
“先前你一直被外門學宮裏的師兄欺負,是嗎?”時無筝淡聲問道,“但為師有一點不明白,以你的個性,不像是會被人這般欺負、且能如此默默忍耐的。”
池惑恰如其分地微微一愣,旋即躲閃對方的視線:“師尊,我…”
他欲言又止,因為他知道,時無筝上一世做出的種種愚蠢之舉,都是被天道支配的結果,并不代表對方是個傻子,這種時候謹言慎行最穩妥。
時無筝也不繼續為難他:“無妨,以後不要再被人欺負了就好。”
池惑依舊是沉默,時無筝交代完事情,也沒急着讓池惑退下,兩人在靜默中喝茶。
半盞茶的功夫,時無筝終于開口問道:“你與池道友…?”
他看向對面的池惑,欲言又止。
池惑笑:“我與他許久未見,所以這次見面話就多些,昨天下午在他房間聊着聊着就犯困,所以直接睡了。”
他故意這般說,并沒有直接把話給說死,一來怕之後有什麽變故,也好給自己留條後路,二來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最是容易引人遐想。
時無筝稍一點頭,沒再繼續問什麽。
臨離開前,池惑将懷裏的楓燈遞給時無筝,笑道:“徒兒手藝不精,還望師尊不要嫌棄。”
時無筝小心翼翼将楓燈捧在手裏,被紅楓映照的臉上分明寫着歡喜。
上一世,池惑作為追求者将三百六十五盞楓燈送給時無筝,他得到的反饋只有驚訝,并沒有任何歡喜。
“你有心了,”時無筝捧着楓燈,似乎一時半會不願意放下,遲疑片刻又問,“你是在池道友屋中做的燈嗎?”
池惑點頭:“怎麽了?”
“無事。”時無筝将楓燈輕輕放在桌案上。
*
又兩日,少城主白見臨提前抵達扶水鎮,預備主持千燈賞楓宴事宜。
在鬼主的財力和仙器幫助下,池惑已經提前疏通好雁蘆樓的關系,順利拿到了歌舞伶人的通行令。
白家人對于下人的管轄也不嚴格,所以池惑一番操作下來才如此輕易。
鬼主将池惑在雁蘆樓的小動作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幫助池惑避開時無筝,将整件事隐瞞下來:“祁忘,既然你作為歌舞伶人進入雁蘆樓,沒有點真材實料的才藝怎麽好蒙混過關呢?”
池惑知道“自己”在開玩笑,也樂意順着玩笑回答說:“鬼主覺得我适合怎樣的才藝?”
鬼主遞給他一把檀木五弦琵琶:“會彈嗎?”
池惑接過琵琶,欣賞這把繪有紅楓白鶴的琵琶片刻,就娴熟地撥動弦絲,切切弦音登時彌漫客房。
鬼主坐在一旁靜靜的聽,琵琶聲由急轉幽,正是傳唱于醉鴉樓的歌謠《醉死夢生》。
這首曲子暗藏求救信號,曲聲一響,聽聞曲子的醉鴉樓人便會循聲而去出手相救。
這是醉鴉樓共有的秘密,沒有外人知道。
鬼主的眼皮跳了跳,他驚訝于對方竟然連這首曲子都知道,但回過頭想,既然這家夥自稱是醉鴉樓故人,那他确實應該知道的。
直到一曲終了,靜默了一瞬,鬼主才幽幽拍起了掌。
當下兩人正面對一扇鏡子,彼此通過鏡面凝視對方。
此時此刻的氛圍,讓池惑有一瞬間恍惚,錯覺鏡面裏另一張面孔才是自己。
似錯覺也非錯覺,畢竟他也是鬼主池惑,現在這個模樣這副身體,都是他借來的罷了。
以至于在鏡子中看到真正的自己,會突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慨。
但很快,池惑就從自己的情緒中走出來,他臉上的迷茫轉瞬即逝,換上慣常笑微微的面孔,抱着琵琶對着鏡子裏的“自己”道:“手藝不精,讓鬼主見笑了。”
鬼主頗有深意地凝視他:“你真是多才多藝,不僅精通琵琶,還照顧我的思鄉之情,演奏了只有在我家鄉才能聽到的曲目。”
“不過你可知,對我而言,有外人知道這首曲子的存在,是非常危險的?”他語氣柔和,但仔細聽,會覺出幾分耐人尋味的威脅。
池惑點頭,坦蕩蕩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怕讓你知道,也不想對你藏着掖着,池惑,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會對你不利。”他叫了自己的大名,這也是他的名字。
“雁蘆樓內情況未明,如果到時候我遇到什麽變故,還懇求鬼主能搭把手。”池惑言歸正傳。
“祁忘,我總有一天會弄清楚你的身份的。”鬼主斂了笑,視線一瞬不瞬地盯着池惑眼角淺紅色的胎記。
“如果真有這麽一天,那麽,我還是希望它晚點到來。”池惑再度輕輕撥了撥琵琶弦,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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