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楓宴(十五)
楓宴(十五)
鬼主的聲音很輕很輕,不豎起耳朵仔細聽,稍不留神就會被風吹散。
池惑當即愣住,他的手微微一抖,碗裏的酒差點灑了: “……什麽”
喝多了,腦子裏嗡嗡嗡的,聽什麽都似聽不真切。
鬼主微眯起眼睛看他,似乎要将他最細微的表情捕捉。
微醺酒意和烏篷船一道兒搖晃,兩人就這般僵持了好一會兒,鬼主才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開個玩笑而已。”
池惑有點兒暈,雖然當下他的思維不甚清晰,但他隐隐約約意識到自己不會開這樣的玩笑: “你說什麽”
他又問了一遍。
“我說,一時興起開個玩笑而已,不要在意。”鬼主已經恢複了往日漫不經心的模樣,将碗裏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這種風月的玩笑話,最好下酒,不是嗎”
他在回應池惑之前那句「風月之事最好下酒」。
池惑卻晃了晃腦袋: “是誰”
鬼主重新端起酒碗,埋頭: “沒誰。”
池惑定定地看着對面的鬼主,借着酒意,他的笑比以往更肆無忌憚些: “你不老實。”
鬼主聳聳肩: “你既不信,我也沒辦法。”
池惑又喝了兩碗酒,用說笑的語氣道: “池惑,這多情道,不修又如何呢”
鬼主依舊看着他,隔着江心的燈與霧: “那就要看不修的理由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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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惑本還想問什麽,可原本只微微搖蕩的船身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池惑面前的半碗酒直接翻倒在地,酒水嘩啦嘩啦濺了一身。
他注意到,搖槳的水聲靜止了,烏篷船停在江心處不動。
就連原本撐船的船家都消失了蹤跡,只剩下一片茫茫霧色。
“怎麽回事”喝得有些迷糊的池惑撐着桌子起身,搖搖晃晃朝船尾走去。
原本船家站立的位置多了一灘水漬,船家提在手裏的燈籠此刻也摔在甲板上,濕透了,而船槳則浮在江面上,随着旋渦不停打轉兒。
醉意正上頭的池惑擰起眉頭: “喂——”
他剛欲轉身和鬼主說明情況,突然,船身劇烈搖晃,站在船尾處的池惑踉跄了一下,混亂中腳踝被濕濕冷冷的五指捏住,五指猛然使力,直接将他從船尾拖入江中!
深秋時候江水極涼,落入水的瞬間,池惑的身體猛然一哆嗦,殘留的醉意頓時醒了大半,可被勒住脖子的窒息感也随之籠罩而來。
被攪渾濁的江水之中,一雙幹枯得只剩下白骨的手從後方繞來,正死死卡住他的喉嚨。
池惑一下子便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也不掙紮了,只将食指按在唇邊,用最溫和的語氣說了句: “炸炸,噓。”
—— “別鬧了。”
原本掐住他脖子的手驟然松了力道,兩個極輕的音符從對方嘴裏洩漏而出: “爹爹…”
下一秒,江面上響起了熟悉的琵琶聲,幽幽切切,正朝水中這具骨傀發號施令。
不到半秒鐘,徹底被控制住的骨傀托起池惑和那位倒黴船家,迅速将他們從江中撈上了船甲板。
好不容易喘上氣的池惑躺在船尾處,深秋的江水讓他冷得直哆嗦。
這位突然出現并差點要了他的命的骨傀,就是傳說中鬼主的禦用骨傀,名為「炸炸」。
當然,骨傀的名字只有池惑知道,所以剛才池惑咽喉被勒住的時候,只需輕輕稱呼它的名字,然後對它比劃一個“噓”的手勢,它就會變得溫順乖巧起來,如果遇上炸炸心情好的時候,它甚至還會屁颠屁颠搖着它不存在的尾巴。
這是池惑後期發現的調I教炸炸的秘訣,這個時間線上的鬼主甚至還不知道。
炸炸是池惑第一個制作成功的骨傀,那會兒池惑年紀很小,為了打發無數漫長的黃昏和夜晚,他漫無目的地在紅沙谷中行走。
紅沙谷的砂礫中有混雜着很多人類骨頭,有細碎的,也有完整的一大塊,無聊讓池惑很有耐心,他耗費了一年的光陰,在流動的沙丘裏精挑細選,最後終于選到了最完美的二百零七塊骨頭。
孟婆說人類身體裏只有二百零六塊骨頭,甚至還當面解剖了一具餘溫尚存的新鮮屍體給小池惑瞧,小池惑仔仔細細數了三遍,人類确實只有二百零六塊骨頭沒錯,孟婆沒有騙他。
可這兩百零七塊骨頭是他萬裏挑一選出來的,讓他舍棄掉其中任何一塊,他都舍不得。
于是,年紀小小的他想出一個辦法,将其中一塊骨頭安置在炸炸的胸口,那是人類心髒的位置。
人類的心髒會跳動,炸炸胸口的骨頭不會。
但說來奇怪,自從被制作出來那天開始,炸炸和別的骨傀不一樣,它似乎懂情緒,會思考,雖然思維的運轉比不上尋常人類,但小池惑卻憑直覺認為,炸炸比一般人類更能與他共情。
炸炸是小池惑最忠誠的朋友。
也可以說,炸炸是小池惑親手創造出來的“孩子”,因為炸炸在沒有任何人教它的情況下,就會追在小池惑的屁股後面喊“小爹爹,小爹爹。”
每當這種時候,池惑就會從沙子裏撿一塊人類的小指骨,投喂給炸炸當糖吃。
但自從池惑決定出谷游歷并尋找正緣道侶後,炸炸開始變得不受控起來,有好幾次,在池惑攻略天道書上指明的「魚」時,炸炸會猝不及防出來攪亂池惑的攻略計劃。
如此一來二去,仙道裏就多了一個傳言:鬼主生性風流不羁,不僅試圖将修真界變成他的私人魚塘,甚至連自己的禦用骨傀都不放過,而且這個骨傀還專門争風吃醋,對名門正派中和鬼主有過暧昧的修士下手,甚至連鬼主有戀屍癖的謠言都傳了出來。
曾經的池惑也很不明白,炸炸為何從溫順聽話的小孩子,變成了時常不受控的叛逆孩子。
直到他勘破天道才恍然,許是炸炸比書中任何角色都更有靈性,知道自家主人走的多情道就是一條不歸路,所以才在池惑攻略魚的時候出來搗亂,就好像小狗會在主人遇到危險時主動站出來保護主人一樣。
炸炸之所以變得暴躁,就是為了炸毀池惑那爛攤子魚塘,炸毀他的狗屁多情道。
如今回過頭看,池惑覺得自家的小骨傀越發伶俐可愛起來。
池惑猜測,這一世,因他拜入時無筝門下,身上沾染了時無筝的氣息,所以炸炸才會對他出手。
鬼主先是迅速查看了一番池惑的傷勢,确認無恙後,掐了個決,為池惑将濕透的衣物烘幹。
“感覺如何”鬼主皺眉詢問。
很快,池惑被凍得發白的嘴唇漸漸恢複血色: “除了冷一點,沒事。”
殘留的酒意徹底消散,鬼主的眼神也變回了清明,他用餘光掃向池惑脖子上的指痕,顯然,那是炸炸剛才在水裏留下的。
“剛才,怎麽沒直接向你師尊求救”鬼主的目光落到池惑食指的風鈴草圖騰上,淡聲詢問,頗有點明知故問的意思。
池惑懶洋洋道: “以師尊的見識,如果他過來看到你的小骨傀,很可能會立刻識破你的鬼主身份,到時候我們都麻煩,不是嗎”
這個答案似乎還算合鬼主心意,他唇角彎了彎,而後将自己的外袍解開,抛給站在冷風裏的池惑: “要是和我出來喝酒賞楓給凍生病了,你師尊會記恨我的。”
池惑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看來今晚你很在意我的師尊。”
“是嗎”鬼主似乎并不願意回答池惑的質疑,他拿着琵琶,朝一旁濕漉漉的炸炸走去。
炸炸似乎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耷拉着腦袋立在船尾,鬼主操起手中琵琶,不輕不重地朝炸炸腦袋敲去: “平日裏明明很聽話,怎麽今天突然胡來了”
這個世界線的少年鬼主,還未見過後期炸炸為了炸那群魚發狂的樣子,所以對炸炸今晚不受控的表現很疑惑。
骨傀沒有肌肉的臉無法表達情緒,但池惑知道,此時炸炸應該委屈極了。
“不要為難小孩子了,”池惑披着外袍走到鬼主身邊, “它也不是故意的。”
他重生的這副身體身材比自己矮小,所以鬼主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略顯寬大,他攏了攏衣領,将自己完完全全包裹在衣服裏。
熟悉的冷香萦繞鼻間,這是上一世池惑聞慣了的味道。
鬼主揚眉: “你把它稱為孩子”
被琵琶敲了腦袋的炸炸小心翼翼看向池惑,剛才掐住池惑脖子的狠厲之氣已經煙消雲散,此刻它瑟瑟發抖的樣子真的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而且炸炸似乎突然對池惑産生了好感。
鬼主好笑: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醉鴉樓以外的人可以如此輕易接受它的。”
池惑沒有進行解釋,他在報複對方剛才沒有解釋自己前一個疑問。
“現在給我們搖漿的船家被弄暈了,不如讓它代替船家給我們搖漿,夜還長,扶水江的景色破曉時分最好看,停在這裏可惜了。”池惑提議道。
鬼主還沒來得及下指示,原本耷拉腦袋的炸炸立刻跳下水将船槳給撈了回來,而後站在船尾,代替船家兢兢業業開始搖漿。
鬼主: “……”
“今天這家夥這是奇怪得很。”他不解地看了炸炸一眼,然後同樣替那位倒黴的船家烘幹衣物,封了他的五感讓他暫時陷入安睡。
明天一早游船完畢,再把他送回岸上就好。
池惑嘆氣: “看來要多花一倍的船錢了,這位掙辛苦錢的船家也不容易,明天離開時得多給些賠償。”
鬼主: “反正也是你師尊的銀子。”
池惑看了他一眼,似乎有點掃興: “多少次了,今晚,別再提我師尊了。”
鬼主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最後淡聲道了句: “行吧。”
經過這一遭,兩人的酒醒了,可酒只空了半壇,月尚未至中天,夜還長,兩人不打算提着剩酒回去,于是打算喝完再走。
水聲袅袅,烏篷船再度破水而行,只不過當下站在船尾搖漿的,變成了鬼主的小骨傀。
為了掩人耳目,鬼主還從船艙裏翻出了蓑衣,給兢兢業業搖漿的炸炸套身上。
後半夜,兩人倒不似前半夜話語不停了,他們賞霧賞月,就這般靜默着喝了大半壇酒。
看池惑的眼睛裏又蒙了層水霧,鬼主知道他又快要上頭了,于是一邊繼續給他添酒一邊問: “為什麽想着帶我來這裏”
池惑和“自己”待着,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酒也懶得控制了,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醉了也不礙事。
“這裏好,清淨,”池惑的聲音又變成懶洋洋的模樣, “紅沙谷沒有江河湖海,連枯木都沒有,我想你會對水感興趣,所以就邀請你來烏篷夜游。”
鬼主: “你倒是真的對紅沙谷風土人情很清楚。”
池惑笑: “我騙你做什麽,我真是你‘同鄉’。”
鬼主: “可我調查過了,我們醉鴉樓從來沒你這號人物,祁忘。”
“你到底是什麽人呢”他語氣裏并沒有逼迫的架勢,反倒是好友間喝酒聊天閑談的語氣。
池惑笑: “鬼主都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了,而且還對我的師門了如指掌,怎麽還問我是什麽人呢”
“行吧,看來我不能指望從你嘴裏問出真話了。”鬼主繼續添酒。
池惑: “彼此彼此,我問你那滿屋子楓燈是打算做給誰的,你也沒告訴我。”
鬼主: “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池惑: “不知道”
鬼主: “是啊,有時候東西做出來了,但無人可送,這也很常見不是嗎”
池惑莞爾: “說得也是…不過…”
“糟了,”他頓了頓,突然想到了什麽, “我答應給你的那盞楓燈,還沒做好。”
鬼主: “不着急,等喝完今晚,你酒醒了在做不遲。”
如此一來二去,兩人聊得熱絡,月至中天的時候,池惑倒是真的醉迷糊了。
漁火的光被霧色暈開,烏篷船在江心一晃一晃的,晃得池惑天旋地轉,他索性趴在桌案上,整個人騰雲駕霧的,似要融化在江天霧色裏。
“喂,還能喝嗎”鬼主逗趣地問他。
池惑趴在桌上擺擺手,鬼主笑: “那看來醉得還不夠深,還知道拒酒。”
“為什麽今晚不能提你師尊,說說。”鬼主趁對方醉酒,問道。
醉迷糊的池惑繼續擺手: “不要對時無筝在意。”
鬼主揚眉: “為什麽你說說。”
池惑: “他的情劫…他只對自己的徒弟好。”
鬼主的語氣明顯有些不悅了: “你是指你嗎”
“我”醉醺醺的池惑突然笑了,搖頭,答非所問道, “我只在意我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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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炸:好耶,兩個小爹爹
謝謝小可愛們支持!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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