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冬隐(五)
冬隐(五)
池惑心裏覺得好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時無筝詢問自己的口吻竟然和“自己”有幾分相似,他們似乎都很在意自己的“故人”這件事。
池惑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一雙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迎上一張陌生的面孔——
“祁忘,果然是你,好久不見了,沒想到能在這兒遇到你。”
站在池惑身後的青年相貌平平,屬于放在衆人堆裏完全識別不出來的類型,池惑一時間有點恍惚——
這人是誰他認識嗎
但對方似乎與他很熟的樣子,甚至兀自把手搭在了池惑的肩膀上,半玩笑半試探問道: “阿忘,近來疏于聯系,你不會真的把我忘了吧”
對方看出了他臉上浮現的困惑,有點尴尬地笑。
池惑迷茫地看着來人,腦子裏浮現的第一反應是:他有過這條魚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第二反應是:哦,這位在外貌上完全沒有記憶點的青年,應該是原主祁忘的故人。
池惑努力記住這張平平無奇的臉,然後迅速過了遍原主殘存的記憶,因為對方的出現激活了這部分記憶,短暫的尴尬後,池惑終于找到了與之相匹配的信息。
這位臉上堆着笑,主動過來打招呼的修士名為薛涼,是原主祁忘沒入門前青梅竹馬的好友。
祁忘在十三歲之前,是瓷人偶一般的少年,身子弱不禁風,容貌無可挑剔,他時常愣在窗邊毫無緣由的發呆,就好像天生沒有魂魄一樣,村裏人都将他當做傻子看待,這樣的孩子自然沒少受男孩們的欺負。
這位薛涼想着這傻子美人日後好拿捏,在打定主意後,他以義兄的姿态予以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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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之後,祁忘漸漸開竅了,不再像小時候一般沒魂兒,開始漸漸有了思想情緒,他雖然羞怯腼腆,面上雖然沒說什麽,但不曾受過外界如此好意的他,其實在心裏早将薛涼當親兄長看待。
薛涼的修行天賦較普通人優秀幾分,于是被當地的清玄派收為門徒。
雖然在東極門弟子看來,清玄派只不過是野雞門派,但在尋常人眼裏,修士總是高人一等,即使是野雞門派,但好歹也是個正經修士。
于是薛涼就成了村裏人對外炫耀的談資,而和薛涼走得近的祁忘,自然也沒有人敢欺負,薛涼在祁忘心中保護者的形象越發堅不可摧。
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崩塌于薛涼的“告白”。
薛涼自以為已經把祁忘掌控在手中,這樣病弱的傻子美人需要一個像他這般強有力的靠山,否則就無法存活下去,于是他要求祁忘用其身體,解決他修行之餘的欲望問題。
在祁忘心目中,薛涼是他的兄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雖然他一副羸弱怯懦的模樣,但在開竅之後,他對感情方面卻很有自己的堅持和底線,所以當他得知薛涼庇護他的真實目的後,立刻明确拒絕了薛涼的雙修邀約。
被拒絕的薛涼面子挂不住,于是在之後的日子裏聯合村裏衆人處處為難祁忘,逼得祁忘和家人無法立足。
無奈之下,祁忘的娘親才會握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動用了年輕時留下的最後一點人情關系,将祁忘塞進了東極門修行。
也正是這會兒,村裏人才知道祁忘的娘親有這般大本事,以前看她樸素低調,卻未曾想她過去的風光,更不清楚她背後竟然有這樣強大的人脈。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祁忘是憑借娘親的關系才能入東極門,關系戶的名聲并不好聽,祁忘花瓶美人的形象也越發深入人心。
後來薛涼出于自身面子需求,又三番五次邀請祁忘下山吃飯喝酒,為當年之事賠不是,祁忘最大的弱點,就是耳根子軟,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喜歡念舊情,一來二去也就原諒了薛涼,并好幾次從學宮裏溜出來陪薛涼吃飯喝酒。
薛涼邀請祁忘,不為別的,只有兩點:第一,祁忘生得越發賞心悅目,羸弱美人最好欺負,符合他的審美趣味;第二,祁忘不僅是個美人,還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帶出去有面子。
而這位薛涼一方面喜歡祁忘的皮囊,另一方面又通過與旁人貶低祁忘來獲取自信和談資。
近些年來,或許是看祁忘在東極門多年仍舊是個練氣修士,之後也不會有什麽前途,永遠無法成為備受人矚目的內門弟子,加之薛涼這些年得到清玄門掌門賞識,得以器重,越發看不上花瓶美人的祁忘,所以也疏于聯絡了。
粗略浏覽了祁忘留下的記憶片段,雖然不齊全,但池惑大致了解了這位面上堆着笑的修士。
原主耳根子軟,念舊情又顧及他人面子,可他恰恰相反,他最厭惡這種無能又自信的人,并認為把他們的面子扔地上踩是理所當然的事。
祁忘被随筝仙君收為随意峰內門弟子的消息,想必早已經傳到薛涼耳中,這會兒他與“故人”再次相遇,認為祁忘攀上了高枝,所以他才會擺出這副殷勤讨好的模樣。
畢竟東極門內峰弟子的身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嫉妒祁忘,卻又想籠絡對方,滿足自己的窺探欲,獲取更多談資的同時,也試圖從攀上高枝的對方身上獲取好處,撐足自己的場面。
薛涼看祁忘并沒有邀請自己入座的模樣,笑容越發局促起來: “阿忘,這兒有人坐嗎我們好久不見了,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敘敘舊……”
他指了指池惑身旁的空座位,示意他想坐到池惑的身旁。
池惑偏了偏身子,避開薛涼不禮貌搭上來的手,冷聲道: “不好意思,這兒有人了。”
他看不慣薛涼這副殷勤勢利的臉,對原主那群無聊的舊友更是沒半分興趣。
“啊…”薛涼看如今的祁忘完全變了臉,笑容瞬間僵在臉上,但依舊不依不撓道: “我就坐一會兒,現在明明沒有人嘛…”
“有人。”池惑的聲音冷淡且篤定,還透着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看來,這個薛涼不僅無能又自信,還非常沒有眼力見,池惑從不把耐心消耗在這種家夥身上。
一旁的時無筝将小徒弟臉上的不耐看在眼裏,唇角微不可察地揚了揚,他還從未見過小徒弟擺出這幅模樣,倒是新奇有趣。
很顯然,自家小徒弟并不樂意讓這位“故人”入座。
就在時無筝猶豫着要不要幫池惑“趕人”時,變故突然出現了。
—— “這不就有人了嗎”
熟悉的聲音從池惑身後傳來,時無筝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他越過池惑的肩膀向後看去,迎上了鬼主笑微微的視線。
“借過。”
鬼主對僵在原地的薛涼道,雖然他面上是笑着的,但聲音卻透着一股子涼意。
仿佛在對眼前這個沒有眼力見的修士說,你擋了我的道兒了,趕緊麻溜兒滾開。
薛涼讪讪站在原地片刻,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合時宜,也終于知道自己早已無法站在祁忘身側。
他愣了片刻,終于鐵青着臉悻悻然後退,離開時腳步還踉跄了一下,仿佛被什麽東西突然絆了一跤。
池惑和鬼主短暫地交換視線,心照不宣,各自在心裏發笑。
而處于旁觀者位置的時無筝,臉色微沉,肩膀也不知不覺繃。
對于這位池道友的突然出現,自家小徒弟顯然沒有表現出驚訝和意外,顯然早知道對方身在此處了。
時無筝心下然,這已經不是兩人第一次在長昆山見面。
“池道友!居然能在這兒碰到你。”正吃着水餃的程渺驚喜道。
原本他還為情路不順的小師弟感到擔憂,害怕小師弟因此患上相思病一蹶不振,沒想到這麽快又和池道友在此相遇,他懷疑池道友是故意的。
——好家夥,追小師弟追到這兒來了。
程渺并沒注意到,自家那位以情緒淡漠聞名于仙道的師尊,現在整個人都僵住了。
“好久不見,真巧。”鬼主笑微微地回應程渺。
不過不到兩日的時間,怎麽就好久了呢池惑心裏好笑。
“希望沒有打擾到随筝仙君。”鬼主坐在池惑身邊,将餐盤放置在飯桌上,他拿了和池惑一模一樣的粥和點心,巧合得就好像彼此事先商量過的一樣。
時無筝斂着眼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 “我有件事想請教池道友,既然我沒在散修的邀請名錄上看到池道友的名字,池道友又是以何種身份來參與清談論道會的呢”
時無筝的語氣裏隐隐約約透着鋒芒之意,就連程渺都對師尊不尋常的語氣和發問感到不可思議。
鬼主将胡椒沫灑在熱米粥上,游刃有餘地笑了笑: “看來,我是否能來參加清談論道會這件事,讓随筝仙君費心了。”
他并沒有回答時無筝的問題,開始優哉游哉地喝起粥來。
鬼主同樣注意到,不僅僅是自己挑的早飯樣式和祁忘一樣,就連兩人用餐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先在熬透的粥上灑些微胡椒,然後用勺子依照順時針的方向從粥面上舀,不亂翻不胡攪,粥一上下翻動就出水,平白浪費了熬它的火候。
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和年深月久的習慣,并非随意模仿就能行雲流水展現出來。
鬼主将對方的喜好和習慣看在眼裏,心裏留下疑問的同時,也生出了點不一樣的情緒來。
“池道友不要介意,我随口一問罷了。”時無筝收斂起方才的鋒芒,用一貫疏淡的語氣說道。
鬼主自然不是好敷衍的,接着笑道: “也希望我那些沒來得及親自送出的楓燈,沒給随筝仙君添麻煩。”
聞言,時無筝的神色明顯又僵了一分,對方這會兒提起,顯然是故意的。
聽到楓燈一事,池惑想要問什麽,鬼主給了他一個眼色,他便會意按下不發。
覺察到飯桌上的氛圍有點奇怪,程渺選擇默默閉嘴不講話了,但他心裏還是為小師弟感到高興。
小師弟荷包裏那片綠葉究竟是誰送的,衆人也猜到了七八分,橫豎不可能是剛才那位清玄門的“故人”。
一桌人沉默着吃好了早飯後,開始往斬雪峰行去。
今日是清談論道會正式開始前的最後一天,拿到邀請函的修士已經來了大半。
一行人剛來到峰頂雪廬殿,一位身着長昆門衣袍的中年人笑容款款朝他們走來,中年人玉冠墨衣,身負赤玉長刀,正是秦北瑤口中那位叔父,渡山仙君,秦澀。
“池道友,沒想到你竟和東極門的随筝仙君相識,這正好,我還擔心你自個兒待殿內無聊呢,”秦澀笑呵呵地對鬼主道, “畢竟名門正派修士規矩總是多些,你不要見怪。”
原來鬼主能來到長昆山清談會,動用的是秦澀的關系。
但在池惑的記憶裏,上一世他和秦澀并無交集,鬼主是如何做到的
他疑惑地看了鬼主一眼,鬼主露出略帶調皮的笑。
啧。小崽子。
池惑心想,面上不自覺也浮了笑。
“渡山仙君,其實我們與池道友算不得相識,只不過在山下的時候碰巧順路,就一道兒上來了,還需要你為我們介紹介紹。”時無筝故意這般說,就是想要知道為何邀請名錄上沒有池郁的名字,他這個人卻出現在了清談會上,他到底是以何種背景身份過來的。
秦澀哈哈一笑: “你們不知,我是這位池道友的書迷,所以這次就以自己的名義,将他請了過來。”
說着,秦澀很寶貝地從懷裏掏出一疊子話本, “池道友不同于我們這些門派裏的修士,我們被規矩約束慣了,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死氣沉沉的無趣,池道友游歷山海人間,寫了這許多話本游記,都有趣得很,要比那些經書典籍鮮活多了,我認為他這樣的人物很應該到我們論道會來,所以就冒昧把他請來了。”
池惑斜睨了“自己”一眼,好家夥,原來小崽子是把自己話本作者的馬甲給掉了,以此換取書迷讀者的信任,把他邀請來清談會。
為了打發紅沙谷漫長的黃昏和黑夜,池惑除了做人皮小玩偶外,還胡亂寫了許多話本游記,并取了個「魍鴉道人」的化名。
那些話本游記被從醉鴉樓生還的客人帶出紅沙谷,客人不知書的真正出處,只當是醉鴉樓人從前客那弄來的,不知不覺間,這些書就在外世流傳開來,據說受歡迎程度還不小,許多仙道修士都是其讀者。
但其實書裏描繪的風物人情,池惑自己也沒親自見過,都是從醉鴉樓那些客人那道聽途說的,再經過杜撰潤色,就成了書裏的故事。
上一世,池惑根本沒在意過這些話本游記的讀者都有誰,他只管寫,不管世人評價和反饋。
沒想到這一世的自己, “自己”不但摸清了這些話本的讀者是誰,還用這層身份給自己制造了便利。
看來,這條時間線上的自己已經有所改變。
“看不出來,池道友居然還是位話本作者。”程渺露出驚喜之色,他一向喜歡翻閱話本游記,先前還和池惑介紹過自己的藏書。
“清談會就是要百花齊放,不光是論各門各派的道,更要論世間百态的道,這位小兄弟要是感興趣,都拿去看吧,我那還有好幾套藏書呢。”秦澀很樂意給晚輩推薦自己喜歡的話本藏書,比論起道來更來勁。
“我一直認為寫故事也是種修行,但我家裏那些老古板們,都把我的觀點當做瘋子,真是知音難覓啊!”秦澀是出了名的老頑童,自個兒在那滔滔不絕地講,越講越起勁。
“多謝渡山仙君!”
這邊程渺已經把話本都接在手裏,越翻越興奮,甚至都顧不上師尊還在旁邊,就将一疊子話本分到池惑手上, “小師弟,也給你幾本,清談會上無聊,剛好可以打發時間。”
明明剛才早飯的時候,程渺還不承認清談會無聊到入定呢。
當事人鬼主立在一旁不語,他用餘光看向拿到話本的池惑,眼見對方只随手翻了翻程渺遞來的書,又興致缺缺地合上了。
随着池惑合書的動作,鬼主的眉心也微不可察擰了擰,就連肩膀也繃。
“怎麽小師弟你不感興趣嗎”程渺問出了鬼主的心聲。
說話間,他還顧及鬼主的情緒,小心翼翼地朝他的方向看了眼,露出幾分同情的神色。
“不是,”池惑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吊着對方的情緒, “師兄,這些你自個兒留着看吧。”
說着,他将話本盡數還給程渺, “我全都看過了,還不止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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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吃貨:媳婦也是我書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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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