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鼠鎮(四)
鼠鎮(四)
「鴉骨舟」是鬼主在紅沙谷的代步工具,速度之快,大乘後期修士禦劍也未能及。
但因「鴉骨舟」實在過于招搖的緣故,離開紅沙谷後鬼主鮮少用它,擔心有暴露身份的風險。
可此時此刻,鬼主顯然顧不了這麽多,招搖過市也好,存在暴露身份的風險也罷,他一心一意只想盡快趕到祁忘的所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影響完全被抛之腦後。
他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親眼确認一下祁忘…是不是還活着……
那家夥到底有沒有因為暴露了彼此的秘密,被蠱毒腐蝕暴斃而亡……
雖然鬼主已經明确收到了「破言蠱」被激活的信號,但他內心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說,他在拒絕相信。
畢竟不久之前,祁忘那家夥還信誓旦旦跟承諾過,他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更不會做出對鬼主不利的事情。
可是為何…究竟發生了什麽…
騙人的嗎做出如此肯定的承諾的家夥,果然也沒辦法去相信嗎!
眼見為實…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現在一切都沒有定論…
鬼主反複說服自己,似乎如果不這麽做,他就會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祁忘,你最好給我還活着——!!”
生平第一次,鬼主感覺自己的心髒被一只無形的手揪着,使勁玩I弄搓揉,仿佛要裂開般疼。
在強烈到足夠将他淹沒的不安之下,他終于看到了自己的無措,也看清了自己面對祁忘死亡這件事的懦弱。
早知如此,當初為什麽還要用破言蠱拴住對方呢明知是沒必要的事,卻因為不想吃虧而多此一舉,以為要拿捏住對方的性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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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繭自縛。活該。
不知所措的鬼主在心底罵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罵的,是給祁忘下蠱的自己,還是陷入深淵的自己。
鬼主不顧一切乘着「鴉骨舟」朝桐餘鎮方向而去,經歷這一遭,他終于正視自己的內心,也看清了自己一直以來搖擺不定的欲望。
他遭殃了,他已經被祁忘這個家夥徹底困住了。
—— “祁忘,等我。”
*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鬼主抵達了距離桐餘鎮五裏外的長望山。
此時天光将明未明,從遠處看,一處木屋掩映在積雪裏。
「破言蠱」被激活的信號就是從此處發出的,鬼主立刻收好鴉骨舟,用最快速度趕到木屋處。
稍稍靠近,鬼主就嗅到了濃烈到沖鼻的血腥味,與此同時還有野獸家禽打鬥後的毛騷味,臭烘烘亂糟糟的,各種氣味撲面而來,好在此時大雪封山,如果是夏天,一定能把人熏到頭暈目眩。
雪地裏雜亂地覆蓋着紅色腳印,顯然,在不久之前,這裏發生了一場惡戰。
看狀況越發不對勁,盤踞在鬼主心頭的不安也越發強烈。
可越是如此,他原本慌不擇路的腳步反而放慢了下來,直到走到木屋門外,他突然停住了。
真相和結果只有一門之隔,只要他推開門,就可以知道一切。
這一路上,他設想了各種可能性,也做了最壞的打算。
其實從理智層面來考慮,鬼主比任何人都清楚,最壞的打算才是最接近真相的結果。
沒有誰可以從被激活的「破言蠱」中存活,這就是當年培育這款蠱毒的效用所在,就算是時無筝那樣的仙君也不能,何況是只有練氣期修為的祁忘。
答案似乎已經昭然若揭,只是他自己不願意去相信罷了……
在木屋門前站立的這片刻,就是鬼主留給自己接受最壞結局的時間。
其實抵達長望山之後,透過污濁的血腥味,鬼主隐隐約約也嗅到了屍傀術操控後殘留的“念”,若是放在尋常,他定會感到疑惑非常,并因此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可此時此刻,他已經顧不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咕嚕,咕嚕。
從門縫裏滲出的血水瞬間浸入雪地,将木屋外一大片積雪染成猩紅色。
鬼主深吸了一口氣,終于一腳把門給踢開了。
随着“哐铛”的巨響,木門被鬼主踹得粉碎,破曉天光照進屋內,将滿屋子野獸禽鳥的浮毛照得分明。
原本緊密纏繞的蠱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散在血水裏,雜亂扭曲。
木屋內一地狼藉的光景讓鬼主怔住了。
屋子各處遍布了走獸的血腳印,濃稠的血泊裏躺着兩個奄奄一息的人,透過天光隐約可以看到,他們身上遍布了成百上千個血窟窿,皮膚幾乎找不到一處完好的,這些密集的傷口看上去并非人為痕跡,反而更像山間鳥獸獵食後剩下的殘肉。
雖然躺倒在地血肉模糊的兩人已經分辨不從容貌,但第一眼,鬼主就知道他們中沒有祁忘。
屋中靜悄悄的,呼嘯的山風盤旋而過,只剩下一場惡戰後的死寂。
興許是屋內太暗了,鬼主眼底的光彩一分分消失,和整個房間一起陷入死寂。
就在這時,琵琶弦被撥動的聲音突然響起,很輕,短促的一聲,在靜悄悄的房間裏回響,就好像是誰不經意碰了碰弦絲。
鬼主身子驀然一僵,随後神色一凜,他急切地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天光未至,那裏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又是一聲琵琶響,比剛才更輕了——
“池惑,你來了。”
他的聲音很沙啞,還有點虛浮,但還是一如既往捎着點輕巧的笑意。
鬼主仍舊愣在原地,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那片黑暗,沒辦法立刻發出聲音。
就好像如果此時貿然出聲,會把眼前的夢境吓碎了一樣。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我等着你。”
池惑的聲音雖然虛弱,但很篤定,仿佛他早就預料到此時此刻發生的一幕,也知道鬼主會不遠萬裏趕過來。
此時他在暗處,小崽子站在明處,從他的視角,能看到滿身風雪的鬼主站在漸漸亮起的天光裏,一身紅衣白發,滿臉倉惶無措。
雖然因為精疲力盡,他的五感不那麽靈敏,但池惑可以猜到,此時鬼主身上帶着風塵仆仆的氣息。
池惑笑了,他知道小崽子此刻看不清他的臉上的笑。
這一瞬間,他心底的迷霧徹底散去,先前的搖擺和掙紮仿若笑話,小崽子臉上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隔了好一會,鬼主才緩慢地挪動腳步,朝琵琶聲發出的方向走來。
池惑也不催促他,他知道“自己”需要時間來消化情緒。
日光微移,照亮了池惑抱在懷中的五弦琵琶,琵琶弦斷了一根,撥面上的紅楓白鶴圖也染了斑駁血跡,倒是讓畫面上的紅楓更加猩紅豔麗。
鬼主無聲地走到池惑面前,他居高臨下的身影遮住了天光,池惑的視野重新落入黑暗。
鬼主蹲下身子,不置一詞,隔着污濁的空氣與池惑對視。
不需要說話,池惑也知道小崽子此時在想什麽。
時間仿佛凝固了,這一瞬被無限拉長。
池惑又用小指挑了挑斷掉的弦絲,琵琶啞了,只剩下沙啞的振動聲。
下一瞬,鬼主猛然拽住池惑的衣領,将他拉到距離自己不到一寸的位置。
他剛才明明是想将對方抱起來的,做出來的動作卻背道而馳,只克制地拽住對方的衣領,甚至還有點急迫,有點粗魯。
池惑衣領上的扣子因此滾落,被蠱絲勒紅的痕跡暴露無遺,錯綜複雜的紅痕仿若紅色蛛絲織就的網,在無形中越收越緊,直到徹底掐斷他的呼吸。
在“自己”的注視下,池惑的喉結滑了滑。
他不介意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暴露在“自己”面前。
“祁忘,為什麽”
大老遠趕了過來,經歷了情緒的起起伏伏,鬼主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為什麽。
沒有前因後果,似乎也不想要解釋緣由,池惑卻知道他在問什麽。
他清晰感覺到小崽子拽着他衣領的手在抖。
小崽子總是一副冷靜淡定的模樣,此刻卻願意為了“自己”暴露出倉惶無措的樣子,這樣的情緒和反應是裝不出來的。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給我個解釋。”
鬼主的聲音同樣很輕,甚至有些冷淡,但仔細了聽,能聽出他尾音的顫抖。
他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隐藏一路過來的疲憊和崩潰。
池惑很清楚,鬼主問的“為什麽”,以及要的解釋,無外乎兩點——
第一,為什麽「破言蠱」會突然被激活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第二,為什麽「破言蠱」被激活後,他還活着
“鬼主,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也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池惑直視着“自己”的眼睛,他咬了咬幹涸發白的嘴唇,醞釀了片刻,終于開口道, “雖然…這麽問很自戀,但我還是想确認一下。”
“在扶水江喝酒的時候,你和我開過玩笑,說已經有在意的人了……”
“這句話真的只是玩笑嗎”
池惑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以及,池惑,我想知道,你在意的人,是不是我”
空氣在這一瞬間,徹底凝固了。
嗆人的血腥味彌漫,鬼主的嘴唇顫了顫,最後卻沒發出聲音。
等待讓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池惑又湊近了幾分,微微仰頭,耐心等待對方的答案。
有些答案是無聲的,言語變得蒼白無力。
鬼主拽着對方衣領的指節泛白,他的眉心跳了跳,而後認命般閉上眼睛。
天光徹底被遮住了,雪野冷冽的氣息籠罩而來。
鬼主俯身,有些用力地咬上了池惑的嘴唇。
——像報複,又像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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