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無涯(十六)
無涯(十六)
是他自己。
一瞬間,鬼主愣住了,他絕對沒有看錯…
越過霧色漁火,祁忘在用他自己的臉對他笑,并朝他伸出手: “怎麽了你在害怕我嗎”
黑沉沉的江面被楓燈照亮,船頭人影倒映水中,水波不再晃動,借着楓燈漁火,江面的倒影卻是祁忘的面容。
可站在船上的紅衣提燈人,卻又是一張池惑的臉。
江面倒影與執燈人面孔不同,水中船上,似不相容,亦真亦幻,誰幻誰真
但身處苦海幻境的鬼主心中已經漸漸有了答案。
所謂鏡花水月,或許這是苦海給他的隐喻…水中鏡像是假,而手執楓燈的“自己”,才是真實的。
“怎麽回事…”鬼主不可思議地低喃道。
即使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但鬼主臉上還是露出了震驚到無以複加的神情。
任何人,面對這樣“錯亂”且荒誕的場景,一時間都會難以接受,這是人的本能,鬼主也不例外。
“池惑,我想你已經知道答案了,我就是你。”
“你害怕自己嗎”烏篷船上的“自己”問他道。
“你會後悔愛上的人,一直是你自己嗎”
“池惑,你還會像以前這般喜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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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千般思緒塵埃落定,鬼主在看清事情真相的同時,也明白了自己內心的真相。
——原來如此,祁忘就是他,是池惑。
一直以來,他愛上的人都是自己。
一個一樣的,又不完全一樣的自己。
也正是因為祁忘就是他自己,所以他才會如此看似毫無來由,又不可自拔地愛上對方。
就好像彼此間與生俱來的默契一樣,他們之間無法名狀的吸引,正是源自于“同一個人”這個事實。
對方曾無數次告訴鬼主,他只在意他自己,這句話放在鬼主這裏,又何嘗不是呢。
兩個如此“自戀”的家夥,又如何拒絕得了相似又不完全相似的自己
天道書最後顯示了「池惑」的名字,一開始他還不知天道書何意,現在看來,多情道的盡頭,就是他自己。
所有疑惑都解釋得通了,一切也都有了答案。
鬼主在幻境中瘋狂點頭,可惜他此刻沒辦法發出聲音。
在寒潭中冰冷的皮膚重新變得溫熱,一股熱流從四肢百骸直湧向胸腔最深處。
鬼主沒有任何動搖,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不需要訴諸言語,答案已經然于彼此心中。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手執楓燈之人像往常一樣,對鬼主溫和地笑。
“在岸上等我。”
他話音方落,江霧再度彌漫而來,瞬息便遮住了江面的倒影,也遮住了烏篷船上提燈之人,他拿在手裏搖晃不止的楓燈,也消失在了霧海中。
烏篷船徹底在濃霧中隐去,無影無蹤,只有槳聲回蕩。
随着月色漁火的消失,鬼主的視野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白茫茫,原本平靜的水面開始流動,方才幻境裏的一樁樁,一幕幕被擰成一股洪流,在苦海之中形成巨大且斑斓的旋渦。
很快,海面恢複平靜,海水又回到了一開始死寂濃稠的黑色。
鬼主從光怪陸離的幻境中脫身,發現海霧流淌之中,枯葉舟上只剩下他自己。
他望眼欲穿,卻再也無法尋找到祁忘的蹤跡。
但從方才的幻境中,他已經确信,祁忘的真實身份就是他自己。
所以祁忘一直隐瞞着身份之事,聲稱是自己的故人,又對他的過往,他的所思所想如指掌……這些只有“自己”能做到。
而祁忘故意隐瞞身份,似乎是出于某種限制,一旦他的真實身份被道破,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之前祁忘曾用玩笑的語氣對他強調過——
“池惑,等你知道真相那天到來,我會從你的世界裏消失。”
祁忘真的消失了。
祁忘讓自己等他,是早已經做了周全打算還是僅僅是為了安撫他的說辭
他會欺騙自己嗎自己會欺騙自己嗎
紛亂嘈雜的思緒再度襲來,心魔就好似苦海上無孔不入的霧色,一不小心,就會被它鑽了空子。
方才在幻境中看到的畫面再度變得鮮活,将醉鴉樓化為灰燼的紅色火焰,天刑柱上飛濺的血肉和泥濘不堪的身體,那些面目扭曲猙獰的熟悉面孔,如斷線木偶般已經不會喚他小爹爹的炸炸……
鬼主明白,這些畫面片段都是來自另一個自己的記憶。
另一個自己經歷了這些,所以才選擇以「祁忘」的身份回到一切的開始,尋找自己,制造與自己的初次相遇,他擔心自己重蹈覆轍,所以一直以算卦師父的身份守在自己身邊。
曾經祁忘言辭中避而不談的部分,在真相浮出水面後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會對你不利。”
——這句話,對方自始至終沒有欺騙過自己,畢竟誰會對“自己”不利呢
他以祁忘的身份重活一世,也都是為了他“自己”。
而經歷了一切的祁忘之所以能回來,則是因為自己親手用太歲石雕了一尊人偶,人偶本身就是祁忘。
都圓回來了。
如果沒有祁忘的幹涉,他或許也會親自經歷幻境中看到的一切,被仙門修士釘在天刑柱上鞭打是他的,受盡折磨後被挫骨揚灰是他的,神魂灰飛煙滅滿心不甘的是他……
另一個時空的自己歸來,阻止了這一切的發生。
鬼主無法用言語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覺得心髒被人狠狠揪住,然後毫不留情地擰碎。
他不能,或者說不敢設想天刑柱上的祁忘當時有多疼,而自己卻只能在另一個時空,在苦海的幻境裏看到對方身上發生的事,不僅無法拯救當時的自己,甚至一無所知。
曾經他以為自己和祁忘間是絕對的默契,是心意互通後長久的風花雪月。
卻不曾想,自己現在擁有這些,都是因為祁忘在經歷一切不堪後歸來,他擋在了自己面前。
接下來,濃稠如墨汁的海面再度浮現出幻象。
這一次鮮活的畫面如走馬燈般閃過,時無筝,白逐溪,祝家雙生子,秦南珂逐一出現在幻象裏,鬼主走馬觀花地目睹了“自己”與這些過客相處的記憶。
鬼主解“自己”,自然清楚祁忘上一世之所以和他們交往,是聽信了天道書的鬼話。
若非祁忘出現,自己絕對會選擇同樣的路。
龐大的信息量讓鬼主心脈紊亂,氣機在體內橫沖直撞。
苦海是心魔的鏡子,如今堵在心口的「結」已經解開,真相也水落石出,找到了答案的他,還要經歷心魔的「劫」。
祁忘,池惑,池惑……鬼主反複的念叨變成了自己的名字。
不斷地重複,好像只有念着對方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他才不會迷失在心魔霧海之中。
突然,鬼主身體猛然一傾,随之一口血噴濺在了楓燈上。
楓燈随之晃了晃,燈芯弱弱地閃了幾分,但終究沒滅,小小的火光發出噼啪聲響,淺淺照亮方寸枯舟。
鬼主看着搖曳的楓燈發愣,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又重新聚了光。
他要撐下去,要渡了苦海,遵守和“自己”的諾言,在岸上等人歸來——
“每次,每次你都讓我等你,從扶水城道無涯海,總讓我等。”
“可除了等你之外,我還有什麽辦法呢”
“我等你,多久都可以,但最好快一點…”
“但是我……”
對于你經歷過的那些,不甘心啊……
不甘心!
*
天豐三十五年春,仙道大亂。
那位傳言中窮兇極惡,但一直我行我素,不幹涉仙道的西極州紅沙谷鬼主,似突然暴走失控,瘋了般在仙道內大開殺戒,據說差點造成人間界無辜百姓的生靈塗炭。
幸而歸隐千年的即空法師及時出手相助,加之東極門随意峰的弟子拿到了禦鬼令,才險險控制住了局勢,遏制住了這場血洗人間界的悲劇。
還有個令人詫異的傳聞,随筝仙君的小徒弟在天豐三十四年的冬天失蹤了,據說其實是死在了鬼主手裏,于是随筝仙君為了給徒弟報仇,與鬼主在南域海面上決戰了三天三夜,多虧當時鬼主修為損耗嚴重,随筝仙君才能在這場決戰中得以保全性命,但即使如此,他也是重傷而歸,只剩下半條命。
仙道傳聞向來真假參半,孰真孰假,難以分辨,最後不過都淪為修士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
無涯海,無涯寺客堂。
無涯秘境中雖然沒有四季輪轉日夜交替,但即空法師的心境似會随着人間時令而變,有日暮,有天明,還有四時節氣。
此時窗外春雨淅瀝,驚蟄就要到了。
時無筝将油紙傘小心翼翼放置在客堂外,仔細撫掉身上的雨水,才踏入客堂門檻: “今日冒昧來訪,叨擾了。”
“阿彌陀佛,時施主有傷在身,請坐,”即空法師對進門的時無筝道, “能進入無涯寺的施主,沒有誰是冒昧的,都是機緣因果所指。”
随後,火爐上的熱水壺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水燒開了。
即空法師拿出兩只洗淨的茶杯,問時無筝道: “今日時施主遠道而來,是想品嘗「春信白」還是「水仙紅」呢”
時無筝微微一怔,放在在膝蓋上的手指也下意識微微蜷起。
無論是「春信白」還是「水仙紅」,對時無筝而言都是很特別的存在。
看時無筝面露為難,即空法師心中然,将另一種茶置于盞中: “看來,時施主還是比較适合這道「無涯客」。
說話間,他已經将有凝神靜氣之效的「無涯客」泡好。
“三年過去了,時施主還是沒有放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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