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仙人

仙人

冬日的夜格外寂靜，只能聽見呼呼的北風，北風刮起幹枯的枝桠，吹起層層的白雪。

雪點子被風卷起，落在江三玖的臉上，涼意透過臉頰，讓她腦中格外清醒。

她看到韓瑭轉過身，提着劍緩緩向她走來，眸中無一絲往日的溫度。

她不好看，但她腦子很好使。

看着眼前這一幕，江三玖很快就想通了所有事。

她娘其實一直在攢着銀子，哪怕病了，也沒告訴她家裏還有銀錢，就是因為她娘知道，有朝一日江家會遭難。

而那個難，可能是因為她。

江三玖想到這裏，眼睛有些酸疼，但仍忍着沒出聲，只是仰着下巴，很有骨氣地直視韓瑭的眼睛。

韓瑭看着那雙黑亮的眼睛，即便是在這漆黑夜色下，他都能看清裏面的光。

那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假以時日，她會是一個美人，甚至會成為名動天都與九城的美人。

只可惜……

韓瑭凝着她的臉，手中的劍微微顫抖。

江三玖梗着脖子，問他：“我娘呢？”

她猜到應是韓瑭從張大夫家出去辦事的路上，被她娘看到了，她娘認出了他，知道他是來殺他們的。

她自嘲一笑，她不該貪心韓瑭鞋上的珠子，這樣她就不會救韓瑭，那麽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她娘把剩下的銀子都給了她，他們三人乘着牛車走，為的就是讓韓瑭以為她也藏在牛車裏，替她引開韓瑭。

但現在，韓瑭在這裏。

“我問你，我娘呢？我爹、還有十二呢？”她瞪着眼睛，質問着韓瑭。

那雙眼睛裏看不出絲毫懼怕，可她捏着包袱的指尖抖個不停，黑黑的臉蛋也能看出一絲雪白。

韓瑭抿着唇，不答。

“韓瑭，動手吧！”那人嘶啞的聲音又從暗處傳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心驚。

“後悔嗎？三丫頭。”只有喚“三丫頭”的時候，韓瑭的眸子才有了一絲溫和。

她擡頭凝着他的眼睛，點頭：“後悔，後悔我當日沒有再捅你一刀。”

韓瑭聞言，輕笑了一聲，好似又變成了往日那個與她談笑風生的韓瑭。

“倒是個心狠手辣的丫頭，只可惜，你那日沒刀。”韓瑭的劍輕輕擡起，劍光映在雪上，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今日……也沒刀。”

江三玖心裏一抖，見他緩步上前，劍斜斜劃過地上的薄雪。

她不住後退，腦子裏閃過很多疑問，為什麽韓瑭要殺她，她爹娘和十二怎麽樣了，可到最後——

她還是想活着。

她仰着頭，把眼淚逼了回去，她不會哭，更不會在韓瑭面前哭。

他這樣的殺手，不會因為她哭而心軟。

她也不想讓他笑話！

“嘎吱。”

她腳下踩到一根枯枝，身子往後倒仰，控制不住地摔坐在地，臉色陡然煞白。

肩頭的包袱也滑落在地，微微散開。

韓瑭的劍尖顫了顫，他的目光落在散開的包袱上，那裏面掉出來一個木頭小人。

江三玖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要起身拿過那小人扔了。

她一動，韓瑭就知她的意圖，劍身一揚，劍尖停在她眉心處。

劍氣微冷，北風吹響劍身，發出嗡鳴的聲音。

他揚起劍。

江三玖緊緊閉上眼睛。

随即——

只聽劍聲從頭頂傳來，随後愈發遙遠，她身前籠罩的影子也散去。

她睜開眼，見韓瑭已回身十步之遠，暗處閃過十數人，劍聲與喊聲嘈雜不止。

韓瑭……沒殺她。

“韓瑭，你對得起主子嗎？”

那人話音一落，臉上就被劃過一道血痕。

“我韓瑭無需你質問，無需你命令！”

劍光一閃，那人的顱骨被劍穿透，雙眼瞪大，整個人随着劍脫落而倒地。

她猛地看向韓瑭。

他鬓邊的兩縷頭發随風飄搖，劍光将他的臉映得更加清晰，嘴邊的胡茬更加明顯，唇色微白，看上去似有些疲累。

不過多時，那群人都死在了他的劍下。

而他的胸前，血染紅了大片。

他拖着滴血的劍走到她跟前，告訴她：“走吧。”

江三玖喉間一緊，這時候才帶着顫音兒問他：“為什麽要殺我？”

韓瑭望着遠處，沒答，只道：“聽你娘的話。”

“我娘呢？”

韓瑭仍是不答，眸光落在她的臉上，然後移到她的眼睛，“三丫頭，不要去天都，然後……一路向北。”

她向北走，而他向南。

“如若讓我再見到你，定會殺之。”韓瑭收好劍，轉身而去。

江三玖看着他的背影，緊緊盯着他背後的傷，手……悄悄摸到一根枯枝。

韓瑭并未回頭，他向村外行去，所過之處，血色浸透瑩瑩白雪，橫屍數人。

有人指尖一動，不多時，一根枯枝直直插在他喉嚨處，血汩汩而出。

江三玖的手一抖，手中的枯枝應聲而落。

*

她殺不了韓瑭，至少現在她殺不了。

月色清朗時，明亮的圓月映出黑衣人可怖的死狀，映出他們身下鮮紅的血。

江三玖仰頭看了好半天遙遙的月亮，直到指尖沾到濕潤，她才猛然醒神。

她起身收好了包袱，那木頭小人還是被她遠遠地扔開了。

韓瑭的東西，她不會要。

韓瑭讓她向北走，她也偏不！

她狠狠擦了下眼睛，她要去祁連鎮，要等爹娘和十二回來，鎮上往來客商那麽多，一定會等到爹娘他們的消息！

江三玖常跟着齊老爹去鎮上賣竹筐，對鎮上的路很熟悉，只是晚上風大，路又遠，她穿的鞋很快就被磨破了，風吹得腳趾頭疼。

她一腳陷進雪裏，凍得“嘶”了一聲，随即甩了甩鞋上的雪，不一會兒，只剩露出的趾頭上沾染了幾顆小雪粒，很快就又化掉了。

走了好半天，她凍得發抖，口中也幹，遠遠看見幹淨的雪堆，小跑過去，半跪着身子，捧了一抔雪，咬了一大口。

涼意進入胸腔，滑入胃裏，她不由喟嘆一聲。

低矮小樹後，猛然響起嗡鳴的劍聲，是她剛剛聽過的聲音。

她的手心泛起冷汗，雪化了。

月光飄搖，劍光寒影。

她的眼睛一陣刺痛，只聽一陣打鬥聲傳來——

“啊！我要殺了你，為義父報仇！”那人怒喊，聲音怨毒。

江三玖半低着身子，扒開樹杈，看向發聲處。

只見一人身着黑色大氅，發冠散亂，臉上有三道血痕，滿眼怨恨地瞪視着眼前人。

江三玖又朝那人看去，不由一驚，那是白衣“仙人”！

祁連鎮上元節時的那位漂亮公子！

她看到那公子受了傷，血浸透衣衫，但姿态閑适，神色未變，只一條血痕順着他的指尖流過劍身，彙成血珠，“啪”地碎在地上。

“衛十三，今日就是你命喪之時，我要你為義父償命！”

黑衣人提劍而起，劍光晃過樹影，劍尖直指衛溍。

又是一陣刀光劍影，不想那黑衣人怒氣過甚，用劍毫無章法，劍一偏，堪堪劃破衛溍的衣裳。

衛溍嘲弄地看了他一眼，黑衣人見狀，愈發氣怒，擡腳朝他踹去。

江三玖見黑衣人朝那公子傷處踢去，暗道不好，心下竟沒猶豫，撿起身旁的大石頭，狠狠砸到那黑衣人頭上。

也虧得往日裏她砸那群渾小子砸出了經驗，竟還真穩穩砸在了那黑衣人頭上，“砰”的一聲，黑衣人應聲倒地。

她又去瞧那公子，只來得及瞧見他眸色微動，似是沒料到有人。

衛溍的确沒想到這裏會有人，還是個小黑丫頭。

若不是她那雙眼睛亮得很，他都瞧不見這丫頭。

他瞥了眼地上的人，極輕地笑了聲，然後對江三玖開口，“過來。”

江三玖正遠遠地看着那黑衣人，見他沒反應，心裏一松，此時聽到那公子的聲音，神情微怔。

那公子的聲音很好聽，像滾珠子的聲音，村口秀才就這麽形容的。

她舔舔唇，拎着包袱走上前。

衛溍受了傷，有些使不上力氣，虛虛擡手指了指那黑衣人手中的劍，“拿過來。”

這人開口語氣很自然，似是做慣了使喚人的事兒，她平日裏最不喜歡被人這麽使喚了，但不知怎的，聽到他的話，她的腳就不聽使喚，自顧地上前。

衛溍緊緊盯着她的動作，見她動了動露出的腳趾，然後慢慢走向地上那人，矮下身子，一只手的指尖碰到那把劍。

他不動聲色地看着，看她黑黑的小臉上毫無懼意，但碰到劍的手微微發抖。

江三玖不知身後的人一直在看她，她瞅着黑衣人的劍，那上面全是血，只要瞥一眼，就能想到韓瑭穿透那人的顱骨，蹦出紅的白的，瘆人得緊。

她咽了口口水，剛要攥起劍柄，就見黑衣人猛然睜眼，眸色狠厲，覆身而來，手掌成風，就要拍在她頭上。

她手比腦子快，一把攥起劍，狠狠插入他胸口。

血——霎時噴湧而開。

血珠順着她的臉頰滾落。

衛溍握在劍柄的手微微松開，眸光定定落在江三玖的背上。

他是不信這樣的地方會突然出現一個小丫頭的，但此刻見方無極要殺她，他才确信，剛剛方無極的确是故意倒地，想要引他上前，卻不想他叫了小丫頭，而他也不放過這小黑丫頭。

他神思微轉，看着地上不甘的方無極，勾起唇角，譏諷一笑。

今日他還是命不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