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春分

春分

天虞城，城主府。

今日春分，日頭難得暖了幾分。

師钰等人立在庭下，張望着裏面的人。

雖說如今天氣轉暖，這春風可不解人，他們等了半個多時辰，公子怎的還沒梳妝打扮完？

幾人對視一眼，無奈搖頭，公子愛美，今日又是春分，儀姿定是百般雕琢。

師钰垂眸想了想，半晌擡頭道：“公子，九宸城的人已過祁連鎮，如今正趕往城中了。”

他的聲音傳入屋中，衛溍看着鏡中的衣裳，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沉聲：“換掉。”

立在一旁的小侍聞言，趕緊為他更衣，想到師钰的話，忍不住撇嘴道：“來得這般慢，簡直是沒把公子放在眼裏！”

衛溍挑了下眉，未言。

外面候着的幾人又相互看了一眼，這已是公子換掉的第二十套衣裳了！

戚二摸摸腦袋，大聲道：“止月小子說得對，這九宸城拖拖拉拉現在才來，就是不想……”

他話還未完，就見自家公子從屋中走出，一襲白裳穿銀線暗紋，日光一過，銀光輕顫。

戚二揉了揉眼睛，繼續開口：“分明就是不想把那三城還給咱們。”

“還不還，可不是他們說了算。”衛溍用手順了順衣領，正好拂過右衽上的三枚小珠子。

師钰看到衛溍的動作，眼角一抽，耳邊頓聽衆人驚呼，小聲贊嘆起公子今日的打扮來。

衛溍見适時收回手，歩下臺階。

待他走得近了，衆人才發現他這衣裳的暗紋是以朱雀為形，兩翼正好落于左右兩袖上，随風一起，便有展翅之态。

大周天子于天都，禦有九城，天都與九城各有圖騰，天虞城的圖騰便是朱雀。

城主一身朱雀服，可見對今日之事尤為看重。

師钰暗呼出口氣，說道：“聽聞九宸城主病得不輕，公子可等使者前來，為他添禮，也不失禮數。”

衛溍琢磨了下道：“既然病得不輕，送他幾株老參，倒也無妨。”

師钰腳下一跌，暗道公子記仇得緊，魏斯當日提着方寰的頭前往九宸城，路上也曾遇到方無極的人，但魏斯手段極高，自是逃了去。

待他到了九宸城，九宸老城主看着方寰的頭，大樂着拍腿，只是當他将借兵一事說明，老家夥轉瞬變了臉，還價一番，一顆頭加三座城池，方才肯借兵。

魏斯聽到衛溍的話，素來冷肅的臉也有了笑，要是真把這老參送了去，只怕九宸老兒氣得更甚。

公子當日便說，九宸老兒定會借勢奪利，無論他要什麽，都許他，半月之內，必能奪回。

果然，這三城就又回來了。

“主子，我這就去取！”魏斯一想到那老兒嘴臉，就心中不快，自是願意親自去挑選那上好的老參。

衛溍點頭，魏斯抱拳而去，師钰等人看着他的背影，搖了搖頭，随即又見衛溍出了院門，不去正堂，頓時一驚，“公子去哪兒？”

這九宸的人恐怕都到了城主府了！

衛溍回身看了他們一眼，笑道：“自是去北苑。”

北苑是個空曠之所，那裏現下住着的唯有燕清辭一人。

戚二腦子再不靈光，都知道他是要去勸降燕清辭，他看着衛溍的這一身打扮，想起他們等了快一個時辰，忍不住脫口道：“公子為見他，打扮這許久？”

衆人也紛紛看向他，用眼神詢問。

“見我的愛将自然要好生打理一番。”

他一邊說着，一邊摩挲着袖口，有一條銀線脫了出來。

他眉頭一緊，腳下就要一轉，師钰趕緊上前攔住：“公子，時辰不早，早去早回。”

衛溍一怔，見衆人眼巴巴望着他，輕笑了一聲，也不再返身，繼續往北苑行去。

衆人看着他那寬大袖袍随風而擺，哪怕是背影，氣度也甚是不凡，而那日光灑銀線，端的是富貴非常。

北苑。

燕清辭又一次見到了如今的天虞城城主。

他主人說過衛十三狡詐，當日他不以為意，這人再狡詐，功夫在他之下，又能怎樣？

可如今他為階下囚，終是明白這衛十三是何等狡詐。

從祁連鎮到天虞城，再到被關了這麽久，他日日咒罵衛十三，可愣是沒一個人搭理他，他快憋瘋了！

衛溍一來，他這處必會有小侍将門窗開開，他想不見衛溍都不行！

看着衛溍穿的這一身衣裳，燕清辭扭過頭，他這一動，頓時有小侍将他的頭正過來，又用短竹簽撐起他的眼皮。

他看着衛溍，恨得咬牙，這人每次都穿得閃眼睛，他眼睛要瞎了！

衛十三不會以為這很美吧？

他雙眼被撐得閃起淚花，盯着衛溍的臉看，抿了抿唇，雖不想承認，但這人的确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

“哦，跟了我，錦衣華服，你也都可以有。”衛溍見他盯着自己瞧，用手撫過衣袖，輕聲道。

燕清辭雙目含淚，帶着鼻音，大聲回：“這話你他娘說過，老子不需要！”

衛溍不語，沉沉看了他半晌，見他滿臉是淚，才開口道：“方無極已死，今日乃春分，你可要與他祭祀一番？”

燕清辭哭得說不出話來，一雙眼恨恨地看着他，雙拳緊握。

他燕清辭無父無母，空有一身蠻力，後來聽說方家招打手，給的銀錢多，他就去了，然後就見到了總長的義子，也就是他的主人方無極。

方無極見他力氣大，說他會是個練武的好苗子，他就被培養成一個殺手。

若沒有主人，便沒有如今的燕清辭！

而他何曾被逼至此！

那夜明明圍困住了衛十三他們，主人說要親手殺了衛溍，衛溍見自己雙面受敵，便與手下分開，一路向南跑，而他要追，卻被戚二等人攔住，主人恨他已久，自是追了上去。

他想，自己已刺了衛溍數劍，他定然不會活下來，卻不曾想，最後竟是主人死了。

衛溍見他不言，沖小侍擺了擺手，便有人将他眼睛上的竹簽取下。

燕清辭不停眨着眼睛，等眼睛舒服了些，擡頭狠狠地瞪着他：“衛十三，老子他麽不服！”

他雙眼通紅，臉上全是淚痕。

看着這樣的燕清辭，衛溍眉梢微動，脾氣很好地問他：“有何不服？”

“單打獨鬥，你們都不是老子的對手，有種再和老子一戰！”

他話說得狠，嗓門也大，聽北苑的小侍說，燕清辭日日罵他，罵了很多髒話。

可其實燕清辭長了一張娃娃臉，圓圓的，看起來根本不像個會罵人的少年。

“燕清辭，方無極往日裏便是這麽教你的嗎？”

燕清辭不解地看着他，“什麽意思？”

“教你只有勇猛而無腦子，教你不知隐忍，一味莽撞，教你不懂伺機而動，不知禮教？”

燕清辭一怔，眨了下酸酸的眼睛，“你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衛溍淡淡笑了一聲，“燕清辭，你有逃跑的機會，若你有謀略，便可知晚間看守你的守衛有半刻鐘的時間交接，你可以裝病先讓第一班守衛進來，趁其不備殺之，然後奪鑰匙為自己開鎖，随後出逃。”

“對啊！”

衛溍又道：“其次，你還可假意投降與我，然後伺機為你主人報仇。”

“對對！”

“所以，方無極只教了你如何罵人嗎？”

燕清辭一默，低着頭不說話。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輸得不無道理，衛十三聰明，他手底下的人也聰明。

當日主人和衛十三離開，他傷了戚二他們，但這幾人狡詐，将他引到暗處，幾人隐蔽其中，那林子又黑得不見五指，有人弄了響聲，他一劍刺去，卻不想那幾人突然從他背後出現，将他制住。

後來他聽看押他的人說，這一招叫做“聲東擊西”。

“燕清辭，我留下你，是因為我……”他頓了頓，然後正色道：“因為我缺一個将軍。”

燕清辭猛地擡起頭，神色微怔：“你……”

他聽說過很多人對待俘虜又打又罵，但在衛十三這兒，卻是他一直在罵，衛十三也不曾打他。

衛十三做得最讓他不可接受的就是用竹簽撐他眼睛！

将軍啊！

那是可以統率很多人的穿着铠甲的勇士！

他很開心，但随即笑容一斂，他想到了主人方無極。

“我呸！你做夢去吧！老子才不要給你狗東西當将軍，屁我都不要！”

衛溍倒也不氣，只是看着他道：“你跟着方無極，只會用一身蠻力，做些見不得光的事，可你的本事，本應在于昭昭清朗。”

燕清辭身子一震，低垂着頭不語。

衛溍也不多說，擡腳輕輕晃了下，珠子明亮耀眼，又刺得燕清辭眼睛疼。

衛溍一出北苑，師钰等人就迎了上來，九宸城的人已進城主府中了。

見他又要回自己的院子，師钰上前道：“公子，正堂在那邊。”

“我知道啊。”

“那公子……”

“九宸的人，還不配見我這身衣裳。”

衆人：“……”

見他又要走，師钰忙拉住了他，小聲說：“公子，聽說來的是九宸城的公子，公子無憂。”

衛溍眉頭一挑，沖院裏候着的止月道：“更衣。”

“啊？”師钰又攔着，“這怎麽……”

衛溍瞧了他一眼，摩挲着衣袖邊上的暗紋，笑道：“聽聞夏侯無憂容貌昳麗？”

師钰點頭，衛溍了然，輕笑道：“既是如此，怎能讓他壓了風頭？”

師钰：“……”你美，你說了算。

*

二月二十七，是日春分。

江三玖看着眼前高大而威嚴的府門，又瞧了眼九宸城的轎子，不禁感嘆，這九宸城的馬行得可真慢，比她雇的牛車也快不了多少！

她目光一錯，又見那九宸馬車不遠的地方停着十餘輛黑底大鳥圖紋馬車，不禁咂舌。

她走這一路，聽好多人都在說九城在為天子選美人，天虞城各地的美人都會來城主府學習禮教。

這些馬車，應就是載着各地美人的。

而那大鳥圖紋，應是天虞城的圖騰朱雀。

江三玖看着那上面的圖騰，詫異地歪了歪腦袋，這城主府車馬上的朱雀怎麽長這個樣子？

她見馬車上走下了第一位美人，晃了晃腦袋，不想了，她得想個法子進城主府。

聽人說，城主府不是那麽好進的，要有想進府，還要有人推薦，若無人推薦，那就只有——

她看着那些美人的車馬，提了提包袱，若是能跟着美人進府，那日後就是她們的婢女，未來就是天妃的女官！

不再是卑賤如草芥的身份，也不再是被人魚肉的對象。

去了天都，她就可以跟着天妃結識權貴，到時候就可以查到很多事，還能知道為什麽娘不讓她上天都，天都裏到底有什麽可怕的。

還有……到底是誰要殺她？

天都啊……

那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地方……

她手心沁了汗，看着那些美人都緩緩下轎，她拽了拽衣襟，趕緊迎上前，龇牙笑着：“美人姑娘——”

第一位下來的美人姑娘看着她的小黑臉和小白牙，頓時以團扇擋臉，後退半步。

江三玖掃了眼她頭上的小簪子，然後也跟着退後半步，挺着胸大聲問：“美人姑娘，你缺婢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