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五城

五城

春風拂過烏黑轎簾，轎簾之上的赤色朱雀腳踩三簇火，高高躍起。

一雙鳥眼犀利如鋒。

轎簾之下，漸漸聚起數位美人。

她們盯着江三玖，掩唇笑起來。

第一位美人姑娘的聲音從團扇後傳出，“不缺，你快走！”

她瞧了眼其他美人，見她們都在笑，羞得面色通紅，轉身又跑回了馬車上。

江三玖見她走了，不由一愣，随即轉頭對看她的美人們道：“我會編竹筐，能賣很多錢，我還會掃地，鎮上的掌櫃的誇我……”

美人們聽言，頓時笑起來。

江三玖以為她們不信，又繼續誇自己道：“真的，我幹活可好了，日後美人們的院子，我都掃了，可不可以……”

“哈哈哈，這麽多院子，你都可以掃？”這位美人腰間系着三色蝴蝶腰帶，将腰束得細細的，聲音有些尖。

江三玖點頭，“嗯，我都可以。”

“說大話！”這美人扭過身子，輕嗤了一聲。

“我沒有……”

“你想做我們的婢女？”另一位身着黃裙的美人以團扇掩面問道。

她繼續點頭，“是……”

“哦——”黃裙美人攤開雙手，手中的團扇被陽光打得刺眼，“可是，我們都不缺婢女啊！”

黃裙美人話音一落，其他美人就又掩面笑起來。

江三玖看着她們，捏着包袱扯了扯唇，卻扯不出一個笑來。

她想，她應該聽娘的話，不來天虞城的，可她剛要邁開步子，那黑底轎簾便随風揚了起來，朱雀的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她。

不可以走！

她要進城主府，要巴結貴人，要去天都！

憑什麽她就要擔驚受怕地活着？憑什麽她不可以進去？

她攥着包袱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半晌她擡頭道：“美人好姑娘，我、我就是想進城主府，做你們的婢女，求求你們，帶我進去，我可以不要一兩銀子，我……”

她剩下的話在看到蘭花村的馮曦若時，戛然而止。

馮曦若在蘭花村，是蘭花村最好看的姑娘，也是十裏八村最讨人喜歡的姑娘。

她長得好看，嘴巴也甜，還有個秀才爹，跟着學了幾句詞，“才華斐然”這四個字就貼在了她身上，從蘭花村傳遍了十裏八村。

但馮曦若讨厭她，她也不喜歡馮曦若。

上元節時，馮曦若沒選上金桂美人，卻不想她竟選上了美人，未來還要去天都。

她看到馮曦若，馮曦若也見到了她。

與往日不同，馮曦若沒有斜着眼看她，只是提着一襲拖地紫裳緩緩而來，那紫裳上繡着的繁複花紋竟似活了一般，随風而動。

“江三玖。”馮曦若看着她，輕輕一笑。

“咦？曦若美人認得她？”黃裙美人問道。

馮曦若點點頭，“隔壁村中的姑娘，不知怎麽到此了？”

“既是曦若美人相識，曦若美人可要留她做婢女？”

江三玖聽到這話，瞧向馮曦若，見她唇角笑意不變，只是眼中帶了點兒幸災樂禍。

若是從前，江三玖是不願給馮曦若為奴為婢的，但現在嘛……

村口秀才怎麽說來着，大丈夫能去能留，她就是要留在城主府！

她張了張嘴，迎着馮曦若那笑眼，愣是說不出話，仿佛又回到了八歲那年，她哄着村裏的男娃娃欺負她，朝她扔石子。

然後她就站在一旁，拿帕子擋臉笑話她，後來還說她像糞球一樣黑。

江三玖抿了抿唇，沒開口。

馮曦若的笑也斂了起來，美人們不僅相貌好，腦子也靈光，頓時就看出點兒什麽，開始奚落起來。

“說是來當婢女，卻是沒一點兒誠心。”

“同曦若美人既是舊識，卻連話都不說，真沒禮教。”

“……”

江三玖梗着脖子，從她們身旁走過去，這幾人一驚，也紛紛扭頭看她要幹什麽。

馮曦若看着她的背影，轉了轉食指上的白玉戒指。

每個美人來天虞城城主府，城主府的使者便會送上一枚物件，以示城主恩德與贊賞。

她馮曦若得的這個——是白玉無瑕。

江三玖走到還未有美人出來的馬車旁，半低着身子，挨個問着：“美人姑娘，可缺一個婢女？”

“美人姑娘可缺灑掃的婢子？”

“奴婢力氣大，可以……”

“梆！”一個木錘從轎簾探出來，狠狠砸在車轅上。

江三玖吓了一跳，抿着唇，往下一輛馬車那兒走。

這輛馬車與其他的不同，馬車四角綴着青色紙燈籠，上面繪着幾個字，右面的那個字她認得，村口秀才常用這字吓唬他們，叫“鬼”。

她舔了下唇，看着那一毫不動的轎簾，聲音漸漸小下來：“不知美人姑娘可缺一……”

不待她說完，從轎簾中探出一只春蔥纖纖玉手，随後一位明豔若光華的少女探出頭來。

那一瞬間，天地都失了顏色，轎簾上的朱雀也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美人看着她，嘆了口氣，然後彎了眉眼，語聲溫柔。

“我缺一個婢女，不知姑娘可否願意？”

她的笑容像初升的晨光，明媚又溫暖。

江三玖看着她，突然眼睛很酸，“我……”

“願意！”

*

城主府中忙碌非常，外面有候着的美人們，裏面嘛，有兩個難伺候的公子。

一個自家公子，一個是九宸城的無憂公子。

這兩人在正堂坐着，那是“蓬荜生輝”，師大人說得對，晚間都不必點燈了。

衛溍看着眼前的男人，略挑了下眉，這人一身華服，身上金線銀線從頭到腳，又有金珠子綴在前後肩上，發冠上是五色珠，鞋尖上堆着金銀兩小元寶，甚是俗氣。

但這通體的俗氣襯着他那張臉，倒是不俗了。

這人唇色雖紅，卻恰到好處。

多一分則女氣，少一分則乏味。

夏侯無憂也在偷眼瞧這位天虞新城主，這位是衛禦的十三子，人稱“衛十三”。

也是這人氣病了他那個老爹。

面容當得無雙，一雙眼犀利無比，卻又似琉璃惑人，唇紅而落白印，可見深谙美之一字。

當年天都盛行的鞋尖綴珠，就可見其利害。

夏侯無憂目光落在他的鞋上，果然綴着兩枚大珠子，而衛溍這一身衣裳，暗紋無數，繪成這百鳥朱雀圖，得需數百個繡娘日夜為他縫制。

嗐，可真是害人不淺！

兩人各自打量完，衛溍茶蓋輕落在茶杯上，看着他問道：“無憂公子，竟來得這般晚？”

“車馬行得慢，城主見諒。”他從袖中掏出一把象牙折扇，閑閑敲着道。

衛溍瞧了他一眼，不明意味地笑了下，然後摩挲着腰間挂着的琉璃墜子，悠哉游哉地問他道：“今日這時辰……無憂公子到得也正好，正是春分日，不若你同我一起祭日，求天神佑我天虞民安富庶？”

夏侯無憂心裏一堵，頓時明白他爹怎麽能被氣成那樣了，他扯了下唇，道：“城主可是初初回城，不知祭祀之禮，需要無憂相助？”

衛溍知他是在諷刺自己流亡在外多年，倒也不氣，只是沉吟了片刻，問道：“老城主身子可好？”

夏侯無憂臉色一僵，剛要回話，就見衛溍沖一旁招手，然後就見穿着一身勁裝的魏斯上前。

夏侯無憂見過魏斯，當日是他來九宸，向父親借兵。

“這是我送給老城主的幾株老參，望他好好養養身子。”

“衛十三！”夏侯無憂終于忍不住，狠狠将折扇拍在桌上。

衛溍沖魏斯擺了下手，魏斯點頭而去，衛溍看着氣極了的夏侯無憂，見他嫣紅的唇色發白，極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以手支頤，問：“既是不喜千年老參，那不若以上堯五城相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