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辭職一個多月後，楊乙葭終于來到了這趟旅程的最後一站。

她曾經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華燈初上，星光縣剛下完一場雨，街道被沖刷的幹淨，停車位上的電動車車墊上沾着幾片落葉，空氣中彌漫着股清新的泥土味。

楊乙葭坐在面館裏，等待食物上桌的過程百無聊賴地瞧着外邊的景象。

大雨過後，街道上的行人陸續多了起來。有小孩穿着件雨衣跑在路上，遇到水坑就跳了上去，天真活潑的笑聲十分悅耳具有穿透力；有穿着校服騎着自行車路過的少年；有互相攙扶行走的夫妻；同時也有戴着耳機獨自一人的。

“西紅柿雞蛋面來咯~”老板熱情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很快一大碗香氣撲鼻的西紅柿雞蛋面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老板說：“小心燙啊姑娘。”

“謝謝。”楊乙葭彎唇笑了一下。

面館生意火熱，老板很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楊乙葭拿起筷子互相摩擦了兩下才開始吃，還是她記憶中的味道，面條十分的有筋道，雞蛋嫩滑和西紅柿的酸甜，二者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紅色的湯汁更是鮮美可口。

楊乙葭已經好久沒吃到這麽合胃口的面了，她在吃的上面從來是不會虧待自己，只是這兩年她的胃口不太好，比較挑剔，吃到這樣滿意的東西就非常少。

果然還得是老店。

這家面館在她小的時候就開了，以前外婆就經常帶她來吃。上一次吃距今應該有十年了吧，還是她高三的時候，和媽媽回來參加外婆的葬禮，現在她都工作幾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呢。

桌上的手機接連振了幾下，屏幕很快熄滅，楊乙葭掃了一眼，繼續埋頭吃面。飽餐一頓之後，她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拿起手機打開。

果不其然，是媽媽給她發來的消息。

【姐姐啊，吃飯了嗎。】

【我上次給你說的那個你張阿姨給你介紹的對象，人也是在北京大公司上班的那個，你看看什麽時候休息，找個時間去見見呗。】

【我把你微信推給他了，你同意一下。】

楊乙葭退出聊天界面，果然看到了底下通訊錄多個數字‘1’。

她沒有立馬同意，而是重新點進媽媽的聊天：【我最近出外勤，沒時間。】

媽媽似乎一直在等着她的消息，立馬給她回話：【那你就先加微信聊着。】

【你張阿姨給我說了，是個帥小夥，家裏條件不錯，他最近都準備在北京買房了。人家很搶手的，想要加他的人多的是，要不是我和你張阿姨是多年的好友，她一直在人家面前說你的好話，你也加不到人家的微信。】

媽媽說的這話讓她覺得有點不舒服，楊乙葭抿了下唇：【知道了。】

媽媽：【你加了就跟人好好聊着啊，主動找點話題。】

楊乙葭不太想再扯這個事情，随便找了個借口說工作繁忙就結束了這個短暫的聊天。

她還沒有跟家裏說自己生病和已經辭職了這件事，因為如果她說了，她家必定會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暴。

而且，她們知道她生病了，應該不會允許她來到這裏，而是讓她待在醫院裏吧。

她不想，也不願意，在生命的最後她想為自己而活。

楊乙葭研究生畢業後就進了北京某家媒體工作，幹了三年的記者，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本科時她聽從父母的建議學的是漢語言文學，研究生時又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報考了新聞學，剛畢業那會兒她對自己走的這一條路信心滿滿，然而三年下來，不管是每天拖着疲憊的身體跑外勤，還是見到的種種不公卻無能為力，又還是工作單位的氛圍，複雜的人際關系這些都将她的所有信心和熱情全都磨光。

她這個人性子沉悶，一個人在外摸爬滾打，不會說話哄領導，也沒有什麽關系背景，經常被分配到一些苦活累活，遇到的許多事情也都習慣的埋在心裏。她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不好。久而久之她開始變得迷茫，變得多愁善感，動不動就想哭，她不知道自己選擇這個行業是為了什麽，當初的一腔熱情究竟是不是對的，一個人漂泊在那樣繁華的大都市，她找不出一點點自己存在的理由。

她覺得很孤獨。

直到某天他們電視臺組織到醫院去體檢，她才發現自己胃癌晚期。

她辭職了，一個人在醫院裏做治療。

這個病不僅僅是消耗她的身體，同時還有要面對死亡帶來的恐懼與絕望，它們反複折磨着她。這讓她過得十分痛苦，更想要快速解決掉自己的生命。

讓她更加有勇氣坦然的去面對死亡還是因為今年自己一個人在廣場過生日的時候，她買了一個蛋糕，坐在長椅上，給自己點蠟燭唱生日歌，她看着前面開心玩樂的人，她不知道為什麽就哭了。有一個小朋友給她送了一個禮物，粉色的小盒子裏裝着一個芭比娃娃，小姑娘說是她剛剛買的，才拆開。

她祝她“生日快樂，天天開心。”

那時的她其實已經不知道‘開心’這兩個字是什麽樣了，可看着小姑娘天真無邪，充滿善意的笑顏，她忽然想起小的時候的自己。那時她住在外婆家，看着外婆從市場買回來的芭比光碟。那時候她就很想要一個這樣的娃娃。

醫生說沒辦法手術，她不打算繼續治療了，從醫院離開後她其實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就是想要離開那個讓她喘不過氣的地方。她先是回了家一趟，但父母似乎不太歡迎她，一個勁的詢問她都沒有放假為什麽回來。這個世界上什麽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身體上的痛苦不會欺騙她。那裏讓她待着不舒服，所以，她離開了家，去旅行，她去了許多的地方，四川，雲南，江蘇，這些她曾經想去但沒時間去的地方，一個人走走停停，如今這趟旅程的最後一站，她來到了星光，這個她小的時候曾生活過的地方。

她跟父母的感情并不親，她從兩歲開始就被爸爸媽媽放到星光跟外婆生活，起初是因為他們的工作繁忙照顧不了她，後來是因為要照顧剛出生的弟弟，所以她一直到要上初中才被接回去。

回去之後她也是一直住宿，只有放假才回家，大學考去了北京，她開始兼職賺錢，每年只有過年才會回家。

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媽媽回了個‘好’。

室外又飄起來淅淅瀝瀝的雨，楊乙葭喊來老板結賬。

老板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嘆了口氣說：“又下雨了，也不知道明天的燈會還能不能如期舉辦。”

隔壁桌的客人有些好奇，便問：“燈會？”

老板說：“對啊。明天開始有燈會呀，這不是七夕要到了嘛，政府就整了這麽個活動，吸引一下游客什麽的。”

“是在這裏嗎？”楊乙葭有些好奇。她小的時候倒是和外婆一起去燈會玩過，不過她記得是元宵節這樣的重大節日的時候才會有。

“是啊。就日月廣場那一片，還有平溪古鎮那一塊。”老板說。

隔壁桌的女生滿臉笑意的與男朋友說：“咱倆到時候也去看看。”

“欸，姑娘你也是來旅游的吧。”老板笑着說，“普通話那麽标準聽着不太像本地人。”

楊乙葭笑了笑：“算是吧。”

“那你可別錯過了這兩天的燈會，難得一次。這燈會可熱鬧了，什麽活動都有，什麽游船銅壺放河燈，還有個什麽婚禮。去玩玩不虧的。”

楊乙葭笑了笑，“好。”

離開面館後她又在附近閑逛了一會兒，許是為了明天的燈會準備，各處都亮堂堂的一大片，有小姑娘拎着花在賣，即使是下着雨，也依然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明天應該會更加熱鬧吧。

回到民宿楊乙葭立馬去沖了個澡，換掉身上的髒衣服就窩到床上。民宿的隔音極差，隔壁麻将館的聲音一整夜都吵個不停，她這兩日都睡不太好。雖說這裏是她外婆曾經生活的地方，不過如今那棟老房子已經歸她舅舅了，舅舅他們一家都跑到了上海發展。她也不好過去，一是那邊常年沒人住收拾起來麻煩，二是她要過去就得要找舅舅拿鑰匙，那媽媽他們就會知道她已經辭職了。

這是不必要的麻煩，她當然不能讓它發生。

最後這段時間，她想讓自己過得開心。

外邊雨勢漸大，雨滴砸在窗戶上劈裏啪啦響，她閑來無事就去網上了解了一下面館老板熱情推薦的燈會。

公衆號上介紹的活動項目琳琅滿目，還十分貼心的告知游玩的旅客們乘車方式。日月廣場和平溪古鎮和她的距離都差不多，但是上面的項目并不是很吸引她，所以草草看了一眼就關掉了。

聽着外頭的雨聲，她忽然又覺得有點擔心，這雨下那麽大，明天的燈會能正常舉辦嗎？

樓上不知是掉了個什麽東西，忽然響起‘嘭’的一聲，吓了她一跳。她回過神來，輕吐了口氣，算了算了，這又不是她該想的，她這個愛瞎操心的毛病什麽時候才能改掉啊。

毫不意外她這晚又睡得不太好，一直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中午十二點多時爬起來點了個外賣糊弄了一下午飯，那時天空還有些灰。吃完飯沒坐一會兒，她就再次窩到床上刷着手機，在迷糊又頹廢中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她原本是打算再點個外賣糊弄一下晚飯的，結果刷短視頻的時候就刷到了好幾個關于燈會的。

她也在民宿待了一整天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這樣想着她就立馬行動，簡單收拾了一通，帶上她的小相機就出門打車。

聽說日月廣場那邊堵得不行，她便去了平溪古鎮。

然而平溪古鎮的人也不少，出租車被堵在外邊根本前進不了，這一刻她都想打道回府。但畢竟來都來了，她也只好下車步行過去。

她随着人群走進古鎮，各種款式的花燈拉着長線懸挂在空中，底下的人們映照在暖黃的光線下，臉上洋溢着幸福溫暖的笑容。街道兩邊是各種各樣的小攤位。看到賣糖葫蘆的攤子，她就過去買了一串，一路吃吃看看拍拍。

忽然有個小姑娘跑過來拍了她一下，“姐姐你好，你可以幫我們拍一下照片嗎？”她指向前方和她同行的另一個小男生，兩個人看樣子應該是高中生，都穿着學校的校服，眼睛清澈幹淨。

楊乙葭笑着說了個‘好’，然後接過了女孩子的相機。

她全神貫注的幫忙拍照，忽然空中淅淅瀝瀝的飄起了細雨。游玩的行人都驚訝了，有人在找地方躲雨，而有的人并不在意，繼續若無其事的游玩。女生詢問了她一句好了嗎？

楊乙葭說：“好了。”

女生上前接過相機，再次向她表達感謝，然後跟着男生牽着手跑去躲雨。

楊乙葭也找了個地方躲雨。

她站在屋檐下，這個位置真好，沒人擋着她，擡起頭不僅看到月亮還看到了花燈。她拿起挂在胸前的相機，找了個角度咔擦拍了一張。突然有個人從身後撞了一下她，她踉跄的往前走了幾步，滑下臺階，腳不小心扭了一下。

她有些愣住的轉身，視線意外的與角落裏的一道目光對上，她沒多想，下一秒面前的出現了一個中年女人。

“你沒事吧。”女人滿臉歉意的說。

楊乙葭還有些恍惚，她搖搖頭。

女人一把抓住撞到她的小孩，說：“快給姐姐道歉。”

兩個小男孩紛紛仰着頭看她說：“姐姐對不起。”

楊乙葭說：“沒關系。”

女人還在大聲說：“我讓你們不要搶不要跑，看，撞到人了吧。要是人受傷了怎麽辦，要叫警察來把你們抓去嗎。”

兩個小男孩神色有些委屈和害怕，低着頭小聲重複着說：“姐姐對不起。”

周邊的人都朝她們這邊看了過來，視線灼人，楊乙葭實在有些承受不住，她趕緊從臺階上走上來，說：“沒受傷沒受傷，我沒事的。只是下次要聽媽媽的話，不要亂跑亂撞了。”

女人再次向她表達歉意，然後牽着兩個小男生離開。

楊乙葭松了口氣。

她忽然想起剛剛那道無意對上的目光，想要回頭去尋找時，剛好雨也停了，躲雨的人都走了下去。不少人從她身邊走過，尋找無果，她也就跟着下去了。

走了一會兒，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道清脆的童聲：“阿溪，我們在這兒。”

可能是之前的工作原因，這道清脆的童聲讓她覺得特別舒服。而且這聲音和她之前看的動漫中治愈人心的孩童聲很像。楊乙葭轉身，周邊行人來來往往，她左右看了看，周圍牽帶小孩的人不少，在她視線的正前方，就有一個高大的男人身邊跟着一位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楊乙葭收回視線轉身繼續前行，有點可惜，不知道這道聲音是從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