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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淮都城外, 千秋學宮。
身着月白學子服的少年被同樣裝束的數人堵在角落拳腳相加,他蜷縮着身體,盡力護住頭臉, 任憑這些人如何嘲諷譏笑, 始終未曾呼一聲痛, 沉默得像塊石頭。
許久,這些少年終于覺得無趣, 将他身上學宮才分發的丹藥搜刮一空,這才揚長而去。
在他們離開後, 被圍毆的陳雲起站起身,即便這些少年未曾動用靈力, 他身上還是多了不少傷處, 連臉上也有些許青紫。
相比在不思歸時, 他的修為已經突破引氣中期,但以他的年紀,這樣的境界放在千秋學宮,實在有些低了。
雖然傷得不輕, 但陳雲起神情卻不見有什麽波動, 他帶着傷, 一瘸一拐地走出巷道。
蹲在樹上,目睹了事情全程的宿子歇看着陳雲起, 有氣無力道:“你若是求個饒, 服個軟, 他們自然就滿意了,不會老來尋你的麻煩。”
他生得文弱, 眼皮耷拉下來,看上去總像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此時蹲在樹上,姿态同市井混混沒什麽區別。就算穿上這身千秋學宮的弟子服也未能叫他多幾分正經,反而叫人忍不住疑心是不是從哪兒偷來的。
面對宿子歇的好心勸告,陳雲起恍若未聞,他沉默地從樹下走過,額發垂下,臉上青紫顯得有些刺眼。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了吧?宿子歇輕啧一聲,這位大夏龍雀的刀主,真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自己方才的話可都是經驗之談,他一日不肯低頭,這些世族子弟對他的欺淩就一日不會結束。
誰讓他只是個毫無背景的鄉野少年?
一個出身低微,天資庸常的卑賤庶民,偏偏得了旁人千辛萬苦也求不來的機緣,成了兇刀大夏龍雀的主人,又因此得國君親見,賜入千秋學宮就學。宿子歇初初聽聞此事,也不免生出幾分羨慕嫉妒恨來。
這千秋學宮的弟子,不是出身大族,背景雄厚,便是資質絕頂,萬裏挑一,而陳雲起兩者都不占。
千秋學宮從來不是什麽世外桃源,學宮弟子拉幫結派,各自為營,依照家世和實力劃分出三六九等,弱者要受強者支配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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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陳雲起足夠聰明,在進入學宮第一日,便該主動選個實力背景足夠強大的人投靠,有大夏龍雀之主的身份,願意接納他的人應該不在少數。
能令大夏龍雀之主追随,說出去也是件極有面子的事。
但陳雲起顯然不懂千秋學宮中的潛規則,自進入學宮後便獨來獨往,甚至連主動示好也視若不見。
生在鄉野的少年不懂世族的彎彎繞繞,但這在許多世族子弟看來,便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于是在有心人的暗示下,他所受到的排擠刁難越來越多。
就宿子歇所知,如今學宮中甚至還有人開了盤口,打賭陳雲起能撐到什麽時候低頭。
世族子弟的手段,豈是一個鄉野少年能抗衡,在宿子歇看來,他還是盡早服軟為妙,起碼能少受許多皮肉之苦。
不過就眼下看來,他竟然還沒有半點要低頭的意思。
宿子歇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反正又沒有多少交情,自己何必多管閑事。
陳雲起帶着一身傷回到學舍時,恰好遇上景弈帶着蟬衣出門。
景弈能進千秋學宮,也是聞人骁的特許,大約也是為補償他在杏花裏空耗數年,最終卻一無所獲。
不過此舉看在淮都世族眼中,卻是他對武寧君聞人昭愈發恩寵,連其剛認回的私生子也能得如此殊遇——他們并不知上虞曾經關于大夏龍雀的謀劃。
入千秋學宮後,景弈所受待遇當然也比陳雲起強上許多,畢竟,他的父親乃是深受當今君上看重的武寧君聞人昭。
相比之下,空有大夏龍雀主人之名的陳雲起,實在沒有什麽值得人忌憚的。
學宮弟子可帶二三扈從在身邊随侍,景弈沒有帶旁人,只帶了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蟬衣。
冷淡地掃了臉上帶傷的陳雲起一眼,景弈眼底帶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蔑然。
他有什麽資格成為大夏龍雀的主人?時至今日,景弈依舊對此耿耿于懷。
不過引氣中期的陳雲起,修為還比不上許多千秋學宮的侍從。
景弈從未将陳雲起放在眼中,卻不想正是這個沒有被他放在眼裏的鄉野少年,最後得到了大夏龍雀。
他會讓世人看看,就算得到大夏龍雀又如何,這個卑賤庶民,只配被他踩在腳下。景弈收回目光,完全無視了迎面走來的陳雲起。
錯身走過,蟬衣向陳雲起露出一抹天真笑意,臉上梨渦甜美無邪,一如當初還在杏花裏時。
但這裏是千秋學宮,不是杏花裏。
陳雲起沒有回應,他低着頭,與兩人錯身而過,臉上仍舊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木讷神情。
回到院中,陳雲起熟練地為傷口塗了藥,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感受到傷口傳來的隐痛,他看向了桌案上那把刀,刀鞘上鑲嵌着各色寶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華貴異常。
這不是大夏龍雀。
陳雲起剛到淮都不久,那位上虞二公子便派人将大夏龍雀自陳雲起手中借走觀賞,至于這把刀,則是他因此給陳雲起的賞賜。
陳雲起拔出了長刀,刀刃鋒銳,吹毛立斷,不過再鋒利,終究也只是把凡器,無法與大夏龍雀相比。
不過對陳雲起來說,這把刀已經勝過他從前那把砍柴刀太多。
他走到院中,撿起一截木柴,如同從前無數次一般揮刀劈下,動作又快又穩。
陳雲起不喜歡這裏,哪怕他如今所居之處随意拿出一件擺設,都是他從前不吃不喝幾十年也換不來的貴重,他還是不喜歡這裏。
華服錦衾,不過讓他更懷念起杏花裏的茅舍竹床。
到淮都這些時日,他總是想起杏花裏,想起吳青陽和吳郎中,想起面目有些模糊的裏中鄉民。
但陳雲起也很清楚地知道,他回不去了,他永遠不會再是那個杏花裏的砍柴少年。從他握住大夏龍雀那一刻,一切便注定了。
他只能握着刀,一步步走下去。
阿父,阿母,吱吱,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在淮都這些貴人眼中,他只是個卑賤庶民,哪怕他得到了大夏龍雀,也卑賤得不值一提。
陳雲起不在意他們的看法,他知道,就算他們瞧不起他,用種種手段刁難,終究也不能殺他。
引氣中期的修為實在太低,所以陳雲起不能急,他在等,等一個合适的時機。
少年再度揮刀,木柴應聲斷開,他雙眼恍如深潭。
*
次日,千秋學宮休沐結束,陳原便需趕回學宮。不過憑他昨日态度,陳肆也知道不必指望能借他的車駕前往學宮。
他一早便去求見陳方嚴,想令府中備下車駕出行,誰知一聽姬瑤要出門,也不等陳肆解釋緣由,陳方嚴便一口否決了。
“她将趙氏得罪這樣狠,竟還想着出門?你告訴她,這些時日便消停些,老老實實待在府中,不得我允準,不可踏出府門半步!”陳方嚴正覺焦頭爛額,趙氏明面上雖然偃旗息鼓,暗地裏對陳氏的刁難卻接踵而來。
眼見陳氏開罪趙氏,淮都許多世族也見風使舵,想借機從陳氏身上得些好處。若不是聞人王族對陳氏有所示好,陳氏的境況不知會如何艱難。
此時聽陳肆提起姬瑤,陳方嚴只覺一陣牙疼,這番麻煩,可都是因她而起。無心聽他再解釋什麽,陳方嚴揮手,将人趕了出去。
被趕出書房的陳肆有些郁卒,此時若是出門另尋車駕,未免要花上許多時間……
他略想了想,幹脆假傳陳方嚴的命令,騙了架車輿出府。
為防事情敗露得太快,他連馬夫也沒要,準備親自駕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在姬瑤和姚靜深身邊,陳肆倒是也學會了何謂變通。
車駕和銮輕響,兩匹有蛟龍血脈的玄黑靈駒高大神駿,不過片刻,便行過百裏,直向淮都城外而去。
“駕車的是四郎君?”
“是四郎君不錯,他說奉家主急命出行……”
“家主何時令他出行了?!”
“車駕上坐的,好像是那位阿稚娘子……”
“什麽?!快!快通知家主!四郎君帶着阿稚娘子出府了!”
待陳府仆婢反應過來時,陳肆早已經駕車出了城。
千秋學宮在淮都城南,依山勢而建,占地廣闊,幾乎堪比一座城池。流水随山勢而下,環繞着學宮外城,水中錦麟競躍,澄明無垢。
因今日休沐結束,是以此時學宮外城處停了許多車駕,正是自家中歸來的世族學子。
陳肆掃視一眼,并不見陳原,頓時松了口氣。若是撞上了,他還真不知要如何面對這位大兄的質詢。
不過姚前輩真有辦法進千秋學宮麽?這裏戒備森嚴,就算學宮弟子也輕易不能帶外人進入。
哪怕是身為陳家家主的陳方嚴,也需遞上拜帖,得學宮客卿允準之後,才能入內。
此時站在千秋學宮門前,看着巍峨宮牆,陳肆不免生出幾分猶疑,若是進不去,豈不是很丢臉?
勒馬止步,他還未下車駕,便聽一道讨人厭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陳肆?”
他皺眉望去,只見年紀與他相若的少年自車駕上跳下,他身着月白學子服,此時正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你怎麽會在這裏?”
陳肆臉色微沉,沒理會他,取出素輿,将車駕上的姬瑤抱了下來。
“你從哪裏找來個小瘸子,還帶着她來千秋學宮丢人現眼?”少年的目光落在姬瑤身上,挑了挑眉,語氣不屑。
陳肆冷下臉來:“常巍,你再胡說,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此時本就有不少世族子弟回返學宮,見兩人争端,紛紛投來帶着興味的目光。
“這好像是陳氏的族徽?”
“陳氏?前日那個将趙麟射傷的,仿佛就是陳氏女?”
“不錯,正是那個陳氏,傳聞那陳氏女自幼長在鄉野,雙腿有疾……”
“等等,那坐在素輿上的,不會就是射傷趙麟的陳氏女吧?!”
“她怎麽會出現在千秋學宮?陳氏在千秋學宮進學的,好像只有一個陳原,這少年又是誰?”
“好像是行四的陳肆,天資平常,是以無甚聲名。”
淮都各世族多有往來,是以很快便有人認出了陳肆。
常巍出身常氏,與陳氏頗有交情,但這并不妨礙他和陳肆自幼不對盤。
幼時還好,随着年紀漸長,陳肆修為進境緩慢,不如許多同齡世族子弟,漸漸被排擠出了原本的圈子。
而常巍卻是一路順風順水,原本以他資質和修為,本沒有多少希望能進千秋學宮,但他的運氣偏偏就是這樣好,誤打誤撞通過遴選,成為學宮弟子。
此時聽陳肆這般說,常巍只嗤笑道:“你一個二境圓滿,還想同我動手?”
他已是三境初期的修為。在千秋學宮中能得到的修行資源,遠非尋常世族子弟能及。
姚靜深走下車駕,徐徐開口道:“恃強淩弱,口出不遜,這便是千秋學宮弟子的教養?”
常巍的目光落在姚靜深身上,區區三境修為的家仆,竟也敢教訓自己?!
他拂袖一揮,腕上靈器光華亮起:“你算什麽東西,也配教訓我?!”
姚靜深身形不動,只緩緩擡起右手,洶湧而來的靈力便在無聲無息間被盡數化解。
他向前踏了一步,常巍猝不及防下,竟是重重跪了下來。
“以他人之疾作取笑,非君子所為。”姚靜深面上噙着淡淡笑意,語氣卻有些冷。
就算姬瑤不是真的不能行走,常巍的話也讓他聽得刺耳。
他既是她的師父,總不能白擔這個名頭,只受了好處。
常巍想驅動靈器,同為三境,就算相差兩三個小境界,倚仗靈器之利,自己也不會落在下風才是。
但他周身氣機都被鎖定,背上似乎壓了座沉重大山,讓他動彈不得。
怎麽會這樣?!
在周圍衆多訝異戲谑的視線下,常巍漲紅了臉。
這樣的動靜,自然也引來了不遠處在學宮門外維持秩序的守衛注意,幾人上前,為首守衛沉聲道:“千秋學宮之外,禁私鬥。”
常巍面上露出喜色:“幾位師兄,他們并非學宮弟子,卻在此逞兇,還請幾位師兄為我主持公道!”
全然忘了是自己先動的手。
學宮守衛看向姚靜深:“既非千秋學宮弟子,便盡快離去。”
倒也沒有聽信常巍一面之詞,只是運轉靈力,将他身上威壓化解,常巍這才能站起身來。
掃了一眼自以為來了靠山的常巍,姚靜深從袖中取出一枚令信,隔空抛給學宮守衛。
看清令信,幾名學宮守衛彼此對視,神色都現出幾分震驚。未曾多加猶疑,幾人竟是向姚靜深躬身拜下,執弟子禮:“不知先生前來,恕我等怠慢。”
先生?!
周圍衆人盡皆看向不過三境修為的姚靜深,他怎麽會被稱為先生?!
唯有千秋學宮客卿,才能被稱一句先生,而這些客卿,無不是一方大能。
陳肆瞪大眼,有些風中淩亂,姚前輩不是散修麽,怎麽突然變成了千秋學宮的客卿?!
他沒說過他還有這樣一重身份啊!
陳肆低頭看向姬瑤,只見她神色平靜如初,不起半分波瀾。
“我不是在做夢吧?”他的語氣有些飄,阿稚早就知道了?
姬瑤微微屈指,陳肆只覺腦後挨了重重一擊,險些沒嗷地一聲叫出來。
“清醒了?”
“清醒了。”陳肆含淚道,這麽痛,真不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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