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明月夜枕難眠 深秋雨聽閑談
第4章 明月夜枕難眠 深秋雨聽閑談
這一夜,周衍睡得很不好,他又做了那個夢。仲夏暴雨的傍晚,一間無人的館裏,桌案上堆滿了他的書,推開,把那個紅了臉的探花郎坐上桌去,然後他站在了探花郎兩腿間。
他聞到探花郎身上很淡很淡的花香,不知道哪裏沾到的,絲緞般的頭發像無處不在的潮氣一樣纏着他的呼吸,又像細細地繩索勾住了他的腰。
書冊傾塌的時候太陽還挂在天上,回過神來時,月已高懸。
很奇怪,周衍覺得什麽滋味都沒嘗到,怎麽時間就過去了,他覺得好不甘心。
“你在哪裏?”
“不說也沒關系,我來找你。”
周衍輕輕拍了拍探花郎的背,本來是想哄哄他,一拍他卻不見了。周衍從夢中睜開了眼,窗外也是明月中天。
周衍初遇李默時,一十四歲。李默一十七,比他個子高。
周衍出生以前,南方諸部是一盤散沙,北唐派個節度使來随便就料理。周衍出生以後,和幾個大部酋首居然都是三代以內的血親。雖然不是完全放棄內耗了,但兵戈也逐漸止息。
他們擰成一股繩後,北唐的節度使無法再節度南方,先帝感覺到了威脅,即令世子周衍上京進學受教。其實就是人質。周衍在上京呆了三年,北唐與南疆相安無事。
至于周衍回到南疆後,徹底把南疆大權斂于一人手中,那就是後話了。
周衍那時年紀還不大,從南疆到上京,每離家遠一步,心裏的怨氣就增一分——沒有人想離開親故去上個破學。但他不說、不罵、也不寫在臉上,四平八穩面無表情地坐車乘船……等抵達上京時,幾乎要自己把自己憋屈死了。
周世子的隊伍沒有即刻進京,而是先去了京郊一處莊園休整。這個莊園是周衍祖父——最後一位文昌侯留下的産業,尚有幾個可靠的舊人在打理,正是秋分時節,碧空萬裏,此時日頭西斜,田園上涼風習習,送來誰家丹桂的馨香。
周衍在莊園門口下了馬車,莊頭在一旁殷勤問候,周衍心中煩悶,但仍然端着臉,聽着。
忽然,他注意到遠處有一個色彩豔麗的人影朝莊園這邊走來。那人戴着一個竹編的鬥笠遮擋秋老虎。腳步不像莊稼漢那樣急匆匆的,而是信步游街般,一會兒撥弄撥弄麥子,一會兒掐一粒花生嘗嘗,一會兒駐足不知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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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他走近了,穿過金黃的柿子樹、踩着掉落地上的毛栗子、避開油亮的大蜜桔,從一片欣欣向榮中走來。不知為何,周衍被他牢牢吸引住了目光。
他摘掉鬥笠,拿在手裏扇風,露出一張粉白若桃瓣的臉來,他與拾撿毛栗子的佃農攀談,誇這個莊子水草豐美、物産豐富,又問主家是誰,實在是非常會打理。
佃農對着周衍的方向遙遙一指,隐約是說:“原是文昌侯的産業。趕巧主家今日回京,就在那裏。”
那人一擡頭,正對上周衍的目光,他莞爾一笑,舉步過來。
“原來周世子今日到了,拜見世子。這一路可順遂?”
周衍道:“你怎知是我?”
“小人李默,領正七品同進士,偶爾在宮裏行走,因此聽說過,知道小世子近日入京。”
周衍淡淡點頭,在北唐的官僚體系中正七品好像是最末流的小吏,一十四歲外地來的小世子自持身份,沒有與他多說。
誰知此人臉皮頗厚,十分自來熟,站定與他閑聊起來,比剛才殷勤的莊頭還嘴碎啰嗦。
“這個……是荔枝吧,小人也曾吃過一枚的,好吃極了,蟠桃仙品也不過如此。”他指着一個鋪滿綠葉的大竹筐贊道。
周衍沒理他,他斷定這個混不吝的小吏很快會被莊頭趕走,沒想到莊頭非但沒趕他,還笑着迎合:“李公子真是見多識廣,這荔枝可是稀罕物,平日裏只上貢宮中的,這一框是我們世子從嶺南帶來路上吃的。”
李默:“原來是小世子路上的零嘴。”
周衍:“……”
他又看見了另一件怪東西,“這是什麽果子?怎得又圓又大,好像小世子的頭?”
周衍:“……”他二話不說,為了表示他不是個好惹的,取出随身佩劍一劍劈向一個大椰子,頓時椰子水汩汩流出。
李默奇道:“哇,這裏面裝的全都是水!”
周衍舉着劍說:“……你敢不敢把你前後兩句話連起來再說一遍?”
李默回想了一下自己剛剛說的兩句話,沒撐住捂嘴笑了:“小世子真是開朗逗趣。”莊頭也陪着他呵呵直笑。
周衍:“……”
周衍大聲喚仆役送他回房休息,誰知道出來迎他的是一隊薄衫美貌的侍女。周衍在南疆時,祖父文昌侯管得嚴,只許他用小厮服侍,他見一群少女撲來,本來十分別扭,但又不想在門口應付個碎嘴小吏,于是沒說什麽,在侍女的簇擁下往裏走。
然後他聽到小吏在背後壓低聲音對莊頭說:“世子今年十四吧?還是勸他多多固本養身吧,”他輕咳一聲:“咳,現在就揮霍放縱,将來可怎麽辦呢?世子孤身入京,身邊沒個長輩,你們侯府舊人要費心看顧了。”
李默以為自己聲音很小,全被周衍聽了個一清二楚,他真想提起他的八十斤重劍,敲開李默的腦袋,看看裏面裝的是不是全是水。
莊頭對那小吏十分客氣,連應了幾個“是”。對一個布衫小吏這麽客氣,周衍不能理解,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祖父口中念念不忘的禮樂之邦?
當然,得過了大約半年,周衍才知道,莊頭對李默的客氣,那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子愛他,只不過沒人說破罷了。剛結識李默那時節,周衍對此一無所知,只覺得亂花迷人眼,流水遇高山。
第二日下半晌,李默竟然又來了。
這天上午還是晴好的,過午突然下起大雨,周衍坐在二樓高高的閣窗邊,悶悶地看書,無意間瞟見莊園大門有人靠近——是那姓李的小吏。
他今日穿着寶石綠的圓領衣裳,腰間系一條石榴紅腰帶,綠的豔麗、紅的妖嬈,在山色朦胧煙雨間,格外顯眼。為了方便在田埂間行走,他把袍角提起來掖進腰帶裏,露出兩條穿中褲的長腿。
他敲開莊園的大門,笑着說了句什麽。莊頭即刻來回禀周衍,說李公子想進來躲躲雨。周衍淡淡“嗯”了聲,莊頭得了允許,開門請李默進來喝水休息。
小吏跟着莊頭進來,很快繞進了廊庑裏,周衍從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他一點蕩漾的袍角。低下頭又悶悶地看了幾頁書,周衍想起什麽,喚侍女進來,“去挑一碟好荔枝,給避雨的客人送去。”
只是一碟荔枝,對周衍來說算不了什麽,沒想到李默卻鄭重其事地過來謝恩,他揖了一禮,說:“多謝世子恩賞,小人多有叨擾。”
周衍:“那東西南疆多得很,不算什麽。”
李默跟着吹捧:“南疆實乃物華天寶、富庶之地。”頓了頓又道:“小人還要向世子告罪。世子不知,去年夏末,小人有幸得了幾枚荔枝,帶回家給我娘吃了,她一直說好吃,至今還念叨呢。因此今日雖得賜,我卻不敢吃。”
周衍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無妨,那你走的時候帶回去給你娘吧。”
李默趕緊又作禮謝了。莊頭很識趣,當即吩咐人把那碟荔枝拿小筐裝起來,還往裏多放了一些。
這樣的雨天,枯坐無事,李默見周衍拿着書怏怏不樂,心裏明白小世子離家千裏來上京做人質,來日如何尚未可知,心裏一定少不了苦悶。于是也沒告退,和周衍東拉西扯聊起了家常。雲
周衍沒想到一碟荔枝,招來個廢話排山倒海的話痨,雨停之前一直在聽他絮叨。
“小世子這一路北上,走的哪條路?”
“走的子午道。”
李默:“那小世子可曾去過劍門蜀道?小人每讀史書,人謂‘踏遍劍門蜀道,勝讀半部三國’,想想那地方,總覺得驚心動魄蕩氣回腸,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周衍:“自然去過,确實險峻,崖壁之間只得一處缺口可通人。我來上京,車馬随從衆多,因此沒走劍門關。有一年去青海,路過附近,曾去看過。”
李默驚嘆:“世子小小年紀,竟還去過青海?”
周衍聽了心想:小小年紀?好像這小吏也沒比自己大多少吧。
李默:“小世子的祖母是吐蕃的大公主,小世子也去過吐蕃嗎?”
“去過幾回。”
“聽說那邊有所謂‘冰川’,千年不化,可何謂冰川也?上京冬天也下大雪,也結冰,但是春風一吹便消融了。”
周衍:“那邊地勢既高且寒,幾可接天。冰川是多年冰雪壓實而成,下有凍土,經年不化的。”
李默聽了默然想了一會兒,輕嘆:“想來是人間奇絕仰止的景觀了。”
周衍:“算不得吧,想看就去看看,有何難?” 李默:“慚愧,小人沒有出過遠門,只在上京內、從書本上看看罷了。”
周衍:“你從未離開過上京?你們漢人不是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嗎?”
李默笑道:“我正有此志耶!只是父母在不遠游,且……還得再攢攢盤纏吶。”
見他笑得愉悅,周衍心裏連日的煩悶也跟着松快了一些,他道:“探花郎是棟梁之材,好好做事,将來得個好地方的外官做做,不就走出去了嗎。”
李默笑得更歡,拱手道:“多謝小世子勉勵,在下定當勤勉做事,為國為民,不負棟梁之名。”
周衍聽出來李默在調笑他,這人分明就把自己當小孩哄了,不過是仗着大他兩三歲,就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姿态。
就這樣一直聊到了雨停,周衍當沒看見外面的天,又聊到了晚膳時間。莊頭悄悄進來看了幾回,最後實在怕太晚,催道:“世子,和李公子喝了半晌的茶水了,喝水不頂飽,恐怕公子腹內饑餓……”
李默聽了這才發現雨早已停了,他趕緊站起身,賠罪道:“小人失儀!與小世子暢談盡興,竟忘了時間。如此,小人先請辭了。”
周衍聽了沒說話,端起了茶杯喝茶。莊頭看眼主家,想了想,對李默道:“李公子,留下吃口便飯吧,這個時辰了,您往城裏趕恐怕也晚了。”
李默連連擺手:“不了不了,多謝好意,我母親一定還在家裏等我呢。”
莊頭道:“無妨,小人派個腳夫,快馬入城通禀老夫人,順便把這筐子荔枝也送到,何如?”
李默:“不了,實在叨擾太過。”
周衍放下茶盅:“留下,你慢慢走回去,城門說不定都關了。莊頭,去辦吧,告訴老夫人,李公子明日就回。”
作者有話說:
周衍:你的頭才是椰子!還有!不許把我當小孩!不然吃我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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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