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10章
“爸爸。”
李贏扶着欄杆,站在樓梯口,仰起白綿綿的小臉蛋。
李檢洗澡前吃了急性退燒藥,他吹幹頭發出來已經不燒了。
聽到李贏用細細的嗓子叫他,愣了一下,還以為聽錯了,低頭才看到一個黑蓬篷的腦袋,蘑菇一樣圓鼓鼓地長在第一階樓梯上。
他朝李檢投來的視線好像是看着他,但又好像停留在他的身側,穿過他個體的存在望向渺茫虛無的空氣中。
李贏年紀太小,還不能像嚴汌一樣游刃有餘地把自己的視線僞裝在一副眼鏡下。
這股天真懵懂的視線直白地流露出了殘酷的冷漠。
兩者強烈的違和感,讓人心口猛然驚跳了一下。
即便李檢已經接受他遺傳了嚴汌部分不良基因的現實,但随着李贏身上與衆不同的基因隐現,他還是會在某刻感到束手無策。
他安靜地垂眸望着李贏仍未長開的、充滿稚氣的五官。
其實李贏要更像李檢一些,在這張綿軟可愛的臉蛋上他幾乎看不出嚴汌的影子,但他的一舉一動仍舊和嚴汌像得可怕。
這或許是血緣的力量,就埋在人類基因序列深處,永遠無法擺脫。
李檢并不确定他學來的那些“愛可以治愈一切”的治療方法是否有用,他也不知道對于李贏來說“李檢”和“爸爸”這兩個詞語與其他人類是否會有不同。
但他仍舊日複一日地在不斷努力着,但是這種堅持就好比翻看一本厚重到永遠翻不完的、空白的、看不到完本感言的老書。
網絡上流傳着句很經典的例子來形容反社會人格——
如果正常人的內心是叢林,各類情感化身動物在叢林中繁衍生息,食物鏈若是斷絕,叢林便會很快湮滅;
那麽反社會人格的內心本身就是一片荒漠,沒有任何能活下來的生物,為了适應別人的叢林,他們不得不觀察社會上的人,用各類情緒僞裝自己,才能在人類社會活下去。
24歲的李檢誤以為偶然的、命中注定的遇到了嚴汌,接納他進入自己的蔥郁叢林。
卻不知那是嚴汌刻意的、蓄謀已久的僞裝成一頭惹人戀愛的小狼匍匐在他腳下。
整整三年時間,他用全部的愛陪嚴汌演了場愛情喜劇,嚴汌還給他一出終身難忘的血腥結局,戲終幕落,嚴汌冷漠地脫身離開,遲遲走不出戲臺的人,只有他。
怎麽可能不恨啊……
已經快要恨死了,李檢恨不得直接殺了他。
見李檢沒有回答他,李贏小臉朝一側歪了歪,又叫了一聲:“爸爸?”
黑又濃長地眼睫無辜地眨了眨,素淨的小肉臉上表情寡淡,但他又尚未脫離幼兒的稚氣,渾身綿白得像削了皮的藕。
李檢沉沉地吸了口氣,素白的臉上挂上勉強的微笑,踩着樓梯朝他走下去:“豬豬,你想好要吃什麽了嗎?”
他彎腰兩只手穿過李贏兩條短且肉的小胳膊,把他側身抱在懷裏。
李贏的小肚皮鼓鼓地停出來,身上散發着溫熱的體溫和令人舒心的奶氣。
聽到他這麽問,李贏卻沒有回答,他被李檢抱在懷裏,伸了短圓的手指,先是輕輕在李檢鼻尖的小痣上點了點,而後把整個濕乎乎的軟手心貼上李檢薄又瘦的臉頰。
“豬豬不開心嗎?”李檢順勢握住他的小手,微轉了下臉,和李贏對上視線。
“豬豬沒有不開心,”李贏的語氣沒有什麽平仄,抿了抿花瓣似的粉紅唇瓣:“爸爸不開心。”
他并沒有詢問李檢是否不開心,而是很平靜地做出了這個結論。
李檢短暫地愣了一秒,笑容更加燦爛:“爸爸很開心呀。”
他扯了下身上寬大的粉紅人偶睡衣,颠了颠小臂上坐着的軟屁股。
“看!爸爸跟豬豬穿了一樣的小豬睡衣——”
李檢的話突然停在嘴邊。
李贏一只手臂環住他的脖頸,肉而綿的臉頰幹燥又松軟地貼上他的頰畔,另一只手伸上來,按了按李檢的鼻尖,讓他挺翹的鼻頭變成了“”。
“爸爸說撒謊的寶寶要變小豬哦。”李贏還不能很好地說長句,一句話中要嬌憨地喘息,他像是被自己的斷句逗笑了,湊在李檢肩窩裏咯咯笑了起來。
李檢恍惚了一下,鼻頭有點發酸,他用力眨了下眼睛,把李贏用力抱進懷裏。
李贏軟軟地抱着他,說想吃馄饨。
李檢喂給李贏了五支中等大小的鮮蝦馄饨,抱着他去睡覺了。
那天晚上,他難得做了夢。
夢到了很久以前,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醒着時明明是冬天,夢裏他卻聽到了此起彼伏的蟬鳴,漫長又枯燥。
滋滋——
滋滋——
嘉青的夏季多雨,李檢家在城中村的筒子樓拐角的第一間房。
剛下過一場雷雨,空氣中、牆壁上、床底下、毛孔裏都好像被潮濕黏膩的水汽覆蓋。
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樹,直到他們搬走了,李檢也沒弄明白那是什麽樹。
樹幹很粗,葉片又大,凝蓄着一滢雨水,随着重量一同滾落。
家裏沒有空調,李檢穿着透薄的汗衫困倦地趴在窗邊的桌子上。
他的頭發很長時間沒有修理過,長又黑的發絲被汗液黏在臉上,手裏握着快要沒墨的水筆,纖細的小臂下枕着題冊。
“你不去上學了嗎?”角落裏有個稚嫩的聲音平又直地問來。
李檢擡起頭,朝那裏安靜坐着的一小團陰影看過去。他眨了眨好看的眼睛,臉蛋白淨,像個女孩:“嗯。”
那一團陰影動起來了,走入光亮中。
這個肉乎乎的小男孩是父母昨晚忽然放在李檢房間的,沒有跟李檢解釋為什麽家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孩,只是叮囑他把人看牢。
男孩被父母叫作“小川”,李檢沒有跟他說過話,但記住了他的名字。
小川臉上沒有多少表情,但他的臉頰很肉,尚未褪去的嬰兒肥像兩團軟綿的白色雲朵。
李檢抿了抿嘴巴,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
“為什麽不去上學了?”小川追問。
李檢的笑容淡了一點,他本能地握了下肩上散落的黑色長發,小川的目光移過去,看到那裏有幾簇被剪過的、亂糟糟的短發。
“我不喜歡學校,”李檢撇了撇嘴,“他們說我是不男不女的怪物,是娘炮。”
小川朝他靠近了,一只肉乎乎的手伸上來,放在李檢被剪壞的頭發上。他看人的時候眨眼的頻率很低,看上去就格外深沉,讓李檢忘了他的年齡:“誰這麽說你?”
“張文彬、趙曉雅、狄程!”李檢撅了撅粉嫩的嘴巴,“狄程最壞了,就是他先說我娘娘腔的。”
他憤憤地鼓動胸膛,過了一會兒,才問:“你為什麽在我家不去上學呀?”
“因為你的父母不讓我出去。”小川這麽說。
“怎麽會?”李檢不可置信地看他。
小川卻不回答了,他說:“你還想去上學嗎?”
李檢的神色黯淡了,他重新趴下去,把臉枕在胳膊上,苦惱地鼓了下臉頰:“我怕他們說我是怪物。”
小川溫暖的手掌放在他的頭發上,李檢明明很熱,卻沒有讓他拿走。
過了一會兒,太陽被雲遮蓋了。
又下了一場雨。
“你去上學吧,”小川忽然飛快地點了下他鼻尖的小痣,李檢和他對上目光,“為什麽?”
小川說:“我每天路過那所學校的時候都會看到你。”
“我不信,”李檢笑起來。
小川沒有強調他話的真假,沉靜地說:“你喜歡吃安德早餐店的包子,我經常看到你坐在門口的那張桌子上吃包子。”
李檢驚呼了一聲:“真的!你怎麽知道?你也在實驗學校上學嗎?我是一個月前剛轉去的。”
“不是,”小川搖了搖頭,“我只是路過那裏。”
他很快地又對李檢說:“你去上學吧,我喜歡看你吃包子。”
李檢的父母回來了,他被叮囑過不要和小川說話,李檢吓得急忙轉過臉,愁眉苦臉思索難題的模樣。
父母難得買了李檢愛吃的紅燒肉,他想着紅燒肉,把剛才和小川的話全忘記了。
晚上的時候,小川是睡在他房間的。
小川睡在床上,李檢被父母勒令睡在地上。
在他快要睡着的時候,忽然聽到鐵架床吱吱呀呀地響了起來,一只微涼的小手垂下來,在李檢臉上輕輕搭了一下。
“你是怪物。”
“我也是怪物。”
“我們都是怪物的話,說不定他們才是怪物。”
李檢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聲,翻了個身睡着了。
他翻身時,猛然驚醒,急促地喘息了幾聲。
李檢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看了眼窗戶,窗簾的縫隙中還是黑的,天還沒亮。
李贏在他身側的被窩裏睡得很沉,能聽到輕微的鼾聲。李檢稍稍安心了,他扭過身看了眼床頭的時鐘,才淩晨四點。
李檢吸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翻開被角,想去倒杯水,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房間裏有一聲極其輕微的喘息。
“誰?!”李檢脊背的神經炸了一下,他下意識把李贏抱進懷裏,擡手按開床頭燈。
啪嗒——
燈開了。
嚴汌面無表情地坐在凳子上,正對着李檢剛剛熟睡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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