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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從東邊的房子去主宅還是要坐車。
李檢遠遠就看到嚴汌把那只英文名Jenny,中文名叫李檢的狗放在觀光車前面,單單一條狗就占了兩個座位。
嚴汌單臂搭上身旁唯一空着的座位上,應該是在等他。
李檢在原地停下腳步,下意識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解鎖後界面是他未來得及退出的相冊,裏面有一段很長的視頻,在他進嚴汌的房間後就開始錄像了。
李檢不确定嚴汌房裏的監控是否錄下他點開攝像的鏡頭,他決定賭一把。
相冊被滑走,他點開微信,張清還是沒有回他消息。
李檢抿了下嘴唇,把手機鎖屏放回去,擡頭看向嚴汌的位置。
天仍舊陰沉,光線慘白映上嚴汌的側臉,把他一半的臉納入陰影深處,像停了支展翅的黑蝶。
他有些晃神,可能是因為那本漫畫,倏忽間想到了過去的一些事情。
酷暑仍在繼續。
熱浪翻湧着,在空氣的透明海面上。
不過這次聽不到知了擾人的鳴叫了。
李檢房間的窗被牢牢關上,他靠在床邊的木板凳上,正對着母親新買的空調看漫畫。
小川平躺在他的鐵架床上。
平時李檢只要稍微晃動一下,那張床便會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但今天已經很久沒有吵過了。
父母不在家,他們最近時常出去,家裏就更安靜了。
他不太适應地搖晃了下酸脹的頸椎,洗到變形的汗衫寬大地露出細瘦的手臂和單薄的胸膛。
李檢的餘光瞥到平躺着張開眼睛望上天花板的小川,放下手裏的漫畫,好奇地看着他:“你在看什麽?”
他順着小川的視線朝上看過去,只看到天花板角落一朵朵青色的黴菌。
小川說:“我在看一只狗。”
“狗?”李檢狐疑地又看了一眼上面,連狗形狀的斑駁都沒有看到。
小川張着黑潼潼的眼睛,床發出吱呀的輕響,他側過身,目光平直地移到了李檢清秀的臉頰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李檢被空調的冷風吹得汗毛立起來,搓了搓胳膊,誠實地說:“你為什麽一直看我?我都起雞皮疙瘩啦。”
小川撐着短胖的手臂,臉頰圓鼓鼓的,看起來很綿軟可愛,但沒有多少表情。他坐起來,短腿垂在床邊,沒有像平常孩子一樣搖晃,而是僅僅受重力的作用,垂在半空。
“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件事。”他說。
“什麽?”李檢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瞳,“你奇怪嗎?”
小川看着他,一言不發地點頭。
李檢努努嘴,他想起無意間聽到父母的交談中提到小川家很有錢,理所當然地說:“因為你很有錢,他們都怕你呀。”
“那你害怕我嗎?”小川倒是沒有問為什麽有錢就會讓人害怕,他擡手,戳了戳他的鼻尖,他似乎是覺得李檢鼻尖的那顆痣很新奇。
李檢鼻頭有點癢,笑着躲開他的手:“我不害怕你,我只是覺得你有點奇怪。”
“我哪裏奇怪?”小川又問。
李檢認真地想了想,列舉出來:“你跟我見過的小孩子不太一樣,你不喜歡吃肯德基,不喜歡看小人書,不害怕我,而且也不喜歡笑。”
小川肉乎乎的臉上眉毛稍稍皺了一下:“為什麽要害怕你?”
李檢撓着頭,“唔”了一聲:“不是害怕我,小朋友總會害怕比他們大的大人不是嗎?”
“你是大人嗎?”小川把冰涼的手掌搭在李檢臉頰上,冰得他瑟縮了一下脖頸,躲着小川的手:“我不是大人,但你是個小屁孩!”
他笑着尖叫跑開。
小川的手還停在摸他的半空,沒有收回去,他轉過臉看向李檢逃走的方向,面無表情地問他:“你也在笑,人為什麽要笑呢?”
“因為開心呀,”李檢理所當然地說,說完他看到小川的表情,又問:“你開心嗎?”
小川搖了搖頭。
李檢以為他的意思是不開心,他想到是父母的原因,才讓小川被困在家裏。
隐隐約約意識到什麽的李檢臉成了苦瓜,他下意識抓緊手裏的書,突然看過去,跑到桌前拿起一支筆,在那本盜版漫畫的封面上寫了一串字。
他像是讨好,又帶着真誠的祝福,走過去把書遞給小川:“喏,這是我最喜歡看的小人書,送給你吧。”
小川垂眸盯着遞至面前的書,過了半晌,李檢手都要舉酸了,他才接過去,翻開第一頁。
“我不是這個川,”小川語氣平淡地說。
李檢的筆還握在手上,他把書拿過來,把那個川字劃掉,擡頭問他:“那你是哪個chuan?”
小chuan說:“帶三點水的。”
“哎呀,你早說嘛,”李檢看着那個黑疙瘩下的“川”字,在後面寫了另一個帶三點水的“汌”:“好了,要很愛惜這本書哦。”
他叮囑道。
又過了幾秒,李檢聲音稍小了些,底氣有些不足:“要是你後面回家了,可不可以放過我爸爸媽媽?他們人都很好的,你也看到了吧,我媽媽每天都給你做好吃的。”
小汌看着他:“但是他們綁架了我。”
“哎呀,沒有那麽嚴重啦,”李檢的臉紅成了猴屁股,他急忙說:“電視裏那些綁架犯都要揍人,還要拿繩子綁人的,你看我爸爸媽媽沒有這麽對你吧。”
小汌安靜地搖了下頭,臉頰肉晃蕩了下。
“我爸爸媽媽是想給我湊錢做手術……”李檢的語氣有點低落。
小汌問他:‘你生病了嗎?’
李檢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小汌看着他,沒再說話。
李檢沒忍住捏了捏他的小臉,“我會對你很好的,你回家不能跟你爸爸媽媽告狀。”
“是你對我很好,不是他們,”小汌這麽說,而後他道:“我沒有媽媽。”
李檢“啊”了一聲,笑容還未完全消失的時候,聽到他說:“你很像我養的狗,我叫他nico。”
“呸呸呸!”李檢稍稍用力捏了捏他的小臉,“人怎麽能像狗呢?!你是小壞蛋,在罵我!”
“我沒有罵你,”小汌在他手下艱難地搖了搖頭,“但是它死了。”
李檢立刻松開手,瞪圓了眼睛:“怎麽會?!”
小汌的臉上沒有任何情感波動,語氣平靜,像是在敘述一個事實:“你爸爸抓我的時候把它撞死了,你媽媽把它扔到路邊的大海裏,所以我再也見不到它了。”
李檢的臉霎時白了,他語無倫次地說:“對、對不起,我……”
“這跟你沒有關系,”小汌似乎是想安慰他,但他說:“只是我可能會讓你的眼睛流淚了。”
他并不理解什麽是開心,亦或是傷心,他只是知道人的嘴唇上揚時是有好事發生,人的眼睛流淚時有不幸的事發生。
其實他也不知道什麽是好事,什麽又是不幸。
對他而言,一件事無所謂好或是壞。
只是他此時想到李檢那雙狹長的漂亮眼睛會被淚水填滿,就像他失去那條名為nico的狗一樣,心髒會令人不舒服地跳動,小汌大概明白了傷心這種情感。
他又低頭翻看着手裏表情搞笑的小人書,小汌并不覺得這些東西好笑。
他往前翻了翻,目光在李檢那行秀氣的字跡上停留。
垂在床邊的胖腿幅度輕微地晃動了下。
他好像明白了正常人所謂的開心。
小汌擡起綿軟的肉臉,看向李檢。那時候,李檢因為他的狗,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
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謝謝你。”
“什麽?”李檢在驚慌中摸不着頭腦地問他。
小汌搖了搖頭,又垂下臉,去看那本漫畫書,像是很喜歡,愛不釋手地翻動着劣質的紙頁。
窗外的雨停了,有陽光刺了刀光進來。
盜版書的紙屑混入塵埃,在太陽下閃着光,撲簌而下。
很多年以後,無意間教會嚴汌何為哀、何又是樂的李檢,收到了嚴汌賜予他最濃烈的喜與悲。
李檢收回視線,他想,或許他從來都沒有真正地看透過嚴汌。
林場毫無遮擋,從樹林的罅隙穿過細密的冷風。
像很多雙細且長的手,攀纏着李檢無所擋寒的纖細脖頸鑽進去。
李檢冷不丁打了個寒蟬,想起前天他開車時聽到電臺預報裏女主持人低柔的嗓音說,未來一周嘉青市或會局部雷雨。
“還要等你多久?”嚴汌微一偏轉臉頰,臉上有淡淡的笑容,秾深的眼瞳黑沉沉地看過來。
“嚴汌。”
李檢低又輕地叫了他一聲。
嚴汌聽到他問:“你現在開心了嗎?”
他的瞳孔猛然一縮。
不過嚴汌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靜靜的坐在車裏看着他。
身後是拔地而起的人造景觀山,那座名為金山枋,估值150億的莊園在黑雲下,宛若一頭盤踞其後的巨獸,藏在深淵盡頭,伺機而動。
“我要抽根煙,你先走吧,”李檢晃了下神,有一瞬間的絕望。
他看着此刻世家傍身的嚴汌,像赤足走在海岸,冰涼的潮水沖刷着李檢全身,無力伴随着黑暗蔓延。
“不會有車再過來,你要走過去嗎?”
嚴汌目光微動,在李檢蒼白的臉頰上掠過,語氣平淡地說:“聽說嚴闵星從西伯利亞買了幾匹白狼回來,養在那片樹林裏。”
李檢覺得他在放屁,但他的目光飛快地瞥了眼步行去正屋必經的那片人造樹林,在陰沉的天色下顯得有些陰森。
嚴汌回過臉,沒有再看他。
司機啓動了油門,準備走了。
“算了,”李檢把煙收起來,急急跑過去,“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嚴汌沒回頭,側臉上棱角分明的線條因陰影入木三分。
李檢想和那只叫Jenny的狗坐在一起。
趴在椅子上的Jenny倏地擡起頭,兇狠地朝他叫了兩聲。
李檢的下颌僵硬地動了下,他咬着牙坐到嚴汌旁邊那個空位上。
觀光車因為冬天,遮了透明的簾子,李檢上車後把簾子放下擋風。
車就緩緩啓動了。
“你幹什麽?!”李檢陡然握住腿上摸來的手,警惕地看向面無表情的嚴汌。
嚴汌的下颌很快地鼓了個小包,又消失,他緩慢地轉過臉,漫不經心地看着李檢,另一只手松開抓着的狗繩,捏在李檢另一條大腿根上。
嚴汌挨得他很近,呼吸從上頭灑在李檢臉上,眼瞳黑沉沉地,一直盯着他。
随後李檢聽到他說:“給我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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