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2章

又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早晨,李檢一如往常睜開眼。

面對陌生的房間,大腦有瞬間的空白。

“接下來為您播報……今日娛樂……”

不遠處的耳邊響着一個男中音時斷時續的播報聲。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側身躺在床上,臉頰被稍硬的海綿枕撐起,微轉了一下身軀,便牽起頭頂尚未愈合的傷口一陣刺痛,思緒仍有些昏沉。

不過李檢還沒來得及大幅度轉動,左臂上就被熱乎帶着些盜汗潮意的溫度壓上,他下意識朝蓋着被褥的前胸看去。

李贏面對着他,呈一顆緊縮的肉球狀團進李檢的懷抱中。

露出半頂毛絨絨的黑發,發際綿延下去,在面頰上成為一朵看起來薄又軟的耳朵,由于睡熟,耳芯透着暈紅,淡青微紫的細血管生長在耳道內側。

“近日演員林芸珊憑借電影……事業蒸蒸日上的同時新晉影後戀情也随之曝光……辰昇集團前任執行董事……當街擁吻,不久前該集團曾陷入行賄醜聞,後因證據不足……”

李檢的眉心很淡地陷出皺起的紋路,他的眼睑很薄,其實不光是上下的眼睑,他的面皮、覆蓋在肌肉之上的皮膚都很輕,或許是因為身體畸形的器官在詭異的生長中誕生出共和,他的身體同時存在了女性的細膩與男人的清瘦。

眼睫輕微地相接,又很快分開。

李檢感受到被褥下緊貼着手臂的身軀,他努力轉過身體,撩起眼皮朝嚴汌的方向看去。

嚴汌不知道是醒的很早,還是一直沒睡,依靠着床頭坐着。從李檢仰視的角度能看到他脖頸前頂起的一顆碩大的喉結,很是明顯,像某種松科樹木的果實。

喉結輕微滾動的線條與下颌接軌,更往上的,是漫不經心地擡眸看向電視的,嚴汌一張漠不關心的臉。

一直等到主持人把這條有關辰昇集團前任執行董事與新晉影後的娛樂播報完,嚴汌才低了頭,對上李檢充滿探究的目光。

李檢看到他擡了下手朝自己的臉伸來,骨節分明的五指間透過昏暗的光。不過嚴汌的手沒有摸到李檢的臉頰,他的手機在床頭滋滋響起來。

“您看到……”

嚴汌的表情沒有多少變化,把一臺黑色的手機拿起來接通電話,語氣很冷淡:“嗯,我看到了。”

他電話聽筒的聲音放的不大,李檢聽不到對方完整的話,但他聽得出是蔣誠在說話。

“我們找的人在擡高股價……嚴星瀾……”

又過了一陣,嚴汌舉着手機,把目光瞥下來,看了眼李檢的眼睛。

他突然起身朝更遠一些的窗戶走去,順手把窗簾扯開。

雨後的天算不上晴朗,陰沉的白光霎時投入整個房間。

李檢本能地閉了下眼睛。

嚴汌背靠在窗戶前,光把他映成黑色的影子。

“聯系她的經紀人,繼續放消息,”他靜了靜,影子向李檢的方向動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一眼,随後才道:“把那塊地皮的競拍消息放出去,找幾個記者發兩三條新聞稿。”

“別找大報社的人,”嚴汌叮囑道:“找市級或者區級的金融刊報,之後給他們幾天時間慢慢發酵。”

從他出院到現在的觀察下,李檢大概判斷出嚴汌一共有三臺手機。

兩大一小,其中一臺黑色的大手機是他的私人電話。

嚴汌說話的聲音并不大,卻格外冷,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耳中:“我要Elison看到消息的時候嚴星瀾已經拍下了那塊地皮。”

他突然想到,Elison是嚴左行在外媒口中被頻繁提到的英文名。

李檢面上未作出反應,但心裏還是頓了一下。

蔣誠應當是辰昇執行董事的秘書,而非嚴汌的,現在嚴汌早已經卸任換上嚴星瀾,為什麽蔣誠還是在私下聯系嚴汌,而且還在幫他辦事?

影子忽而消失,嚴汌往前走了一步,李檢看清他的臉。

嚴汌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看着李檢困惑卻清澈的眼睛。

他走到一旁的茶幾上去拿起一副黑框眼鏡戴在臉上,又垂下來,随手抓起玻璃杯的杯口,拎着水杯走到床邊,小腿貼上木制的床側,身軀傾斜了一點弧度。

李檢下意識從他手裏把水杯接過來,喝了一口。

他靠過來的時候,握着手機的五指稍稍移動了一些,聽筒漏了點聲音出來。

“好的,”蔣誠在電話那頭頓了頓,最後問了個問題:“這樣做的風險太大,我還是希望您再——”

嚴汌直接挂斷了電話。

李檢坐在床上,咕咚一聲把嘴裏含着的溫水吞下去。

“你真的不記得那個手機在哪裏嗎?”嚴汌眼前的鏡片反了瞬間的光,他微微笑着,問李檢。

李檢茫然地看着他:“我真的不知道。”

說着,他搖了下頭證明自己的無辜,不過緊接着,李檢又補充道:“昨天也有人問過我手機的事情。”

嚴汌漫不經心地說道:“是嗎?是昨晚我撞的那個人嗎?”

他現在倒是承認是故意撞向嚴闵星的了。

李檢想到雨夜裏慢條斯理地下車同嚴闵星扯皮的嚴汌,收斂了視線,幅度不大的點了下頭。

“那是嚴闵星,”嚴汌又問,“還有其他人問過你嗎?”

李檢皺了皺眉,随後答道:“我不知道她叫什麽,是昨晚扶着嚴闵星的女人。”

“嚴星瀾。”

嚴汌給了他個名字。

李檢好奇地追問:“怎麽你們每個人都來找我要手機,那個手機裏到底有什麽?”

嚴汌瞥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緊接着,他動手解開腰間系着睡袍的腰帶,微一聳動肩胛,棉絨的黑色睡袍滑落背脊,敞出緊實的肌肉,上面還留有深淺不一的齒痕。

李檢挪開臉,電視裏的開塞露廣告好像格外吸引人,他目不轉睛地盯着。

嚴汌冷冷地嗤笑一聲,陰影從李檢身上漸遠。

不一會兒,他走出衣帽間換好了一套襯身的西裝,鼻梁上的眼鏡也跟着換成了無框的,好像準備去公司。

李檢不知道卸任後的嚴汌去辰昇還要幹什麽,但他不好去問,便沉默下去。

“李檢你到底記不記得?”嚴汌冷不丁出聲。

李檢愣了一下,無辜地看着他,也不說話。

嚴汌冷“啧”道:“那晚去你家的有兩波人。”

李檢稍稍皺起眉,問:“我家?跟我的傷有關嗎?”

他摸了下頭上換過的繃帶。

嚴汌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那我能回我家嗎?”李檢緊跟着問,“我想知道這十八年裏發生過什麽。”

“你究竟記不記得只有你自己知道,”嚴汌繼續道:“你現在回家可以,你把手機給我,不然只要手機一天沒找到,你在家就一定不安全。”

李檢眨了下狹長的眼睛,半張了下嘴巴看着他,顯得有點呆:“那我還是住在這裏吧。”

但嚴汌馬上就說:“但是派人去你家的人就住在這裏,所以你在這裏也不見得安全。”

李檢的話頓在嘴邊,半尴不尬地看着他。

他不明白嚴汌到底是想讓他回家,還是繼續留在嚴家。

于是李檢只好求助他:“那我要怎麽辦?”

似乎是他無助的語氣,讓嚴汌滿意地笑了一下,他翹了翹嘴角,給出了方案:“昨天我帶你回家還為你撞了嚴闵星,現在每個人都覺得你最有可能會把手機交給我。”

“我們現在被迫捆綁在一起。”

李檢聽到他說完後嘆了口氣,不知道嚴汌究竟對此是意料之內,還是計劃之外。

嚴汌大發慈悲,好人做到底地說:“對你而言哪裏都不安全,我會給你安排別的地方住。”

李檢終于明白過來,他說來說去是這個目的。

或許是怕直接開口李檢會拒絕,才層層遞進着,抛出很遠的話題,又費盡心機地繞回來。

但如果不是嚴汌一開始回來就纏着他不放,或許嚴家的事情就會離李檢遠一些。

這麽想着,李檢在嚴汌後背瞟了他一眼,想問問那是不是還需要給他頒發一個年度好人金獎。

他無奈地說:“謝謝你。”

嚴汌恬不知恥地應下了。

李贏在一旁淺淺陷下去的床墊上小聲地哼唧了一下,有要醒來的征兆。

李檢反應地很快,朝他看了一眼,把擋住李贏口鼻的被子掖下來。

“那他怎麽辦?”李檢的目光看向李贏,冷淡中有了柔軟,話卻是朝嚴汌的方向問去。

嚴汌沒多少溫度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量,說道:“他要留在這裏。”

李檢眼皮陡然一跳,他冷不丁回過身。

但随即意識到這個反應對于17歲的李檢有些誇張,及時地僵硬住了身體。

嚴汌說:“我爸會親自帶他,他們只想動你,不敢打他的主意。”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在李檢身邊,李贏反倒更加危險。

一想到那晚,李檢就忍不住後怕,要是那時候李贏被樓下的動靜吵醒,下來了怎麽辦?

短暫的遲疑後,李檢想到嚴在溪的樣子,勉強說了聲“好”。

但是他卻想錯了。

在嚴汌走後不久,李檢便起床換了一旁放着的衣服,又替睡得迷糊的李贏把毛絨睡衣扣好。

房門緊跟着被叩響。

出現在門口的卻是Alen。

李檢愣了一下,就看到他欠身打了個招呼,笑眯眯地從自己手裏接過李贏,說:“孩子送去懷山少爺那邊,您放心好了。”

Alen又說:“送您離開的車就在樓下等着,您準備好後随時下樓。”

李檢朝被他抱在懷裏像只樹懶一樣乖乖趴着的李贏,抿了下嘴唇,慎重地點了點頭。

他要帶走的東西并不多,一套昨晚換下來的髒衣服,嚴汌從醫院拿回來的一袋日常用品,以及那個手機。

手機被李檢放在外屋的桌上充電,手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被拿起時,屏幕亮了一下,李檢瞥見上面有幾條新的QQ消息提示。

等李檢坐上駛離金桂枋的車,才謹慎地劃開手機。

張清從昨天晚上開始到清晨七點給他發了很多消息。

李檢從最上面的消息看下來——

【水至清則無魚:我晚上又去你家看了一眼,警察都撤了,封條也沒了,明早上班前路過你家去幫你找找】

【水至清則無魚:視頻】

【水至清則無魚:你家這是遭賊了吧!】

李檢點開視頻前下意識看了眼轎車前座與後座之間嚴密阻隔的擋板,靜音播放了視頻。

視頻裏他家像被人洗劫過一樣,全部的櫥櫃都被人翻開,東西散亂在地面,畫面劇烈的晃動間,還能看到地板上凝結着李檢被人襲擊那晚流下的血。

這絕對不是他遇襲前的樣子。

李檢心口重重跳了一下,在住院期間還有人去過他家。

張清舉着手機來到二樓。

毫不意外的,二樓的每一個房間,甚至連廁所馬桶後的抽水蓋都被人打開過。

緊跟着張清走向他說的儲物間。

三個大箱子交疊着落在一起,裏面的東西都被人倒在地上,裏面還收着四五個相框,也一同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有一張照片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飄出來,反在地上。

張清把照片撿起來,對着鏡頭展示了一下。

視頻在這張照片上結束。

那是一張邊緣微卷,鮮豔的模塊已經褪色的彩色相片。

相片上是13歲的李檢站在一棵大樹旁。

李檢對這張照片沒多少印象,可能是夾在某本書裏的,但他四年前收拾父母遺物的時候沒有翻找過那些東西,只是帶回家堆在一起,把它們鎖在一個房間。

後來搬到現在的房子,不過是把那些東西搬到另一個地方繼續鎖上。

直到李贏在家學着走路時,握着門把跑來送給他,李檢才因為壞掉的門推進了那個房間,徹徹底底地把父母的遺物整理了一遍。

但李檢收拾的時候沒有翻開過裏面的書,也就沒有發現這張照片。

不過或許是照相的人沒拿好,不單有些歪斜,而且拍照時顯然出現了聚焦錯誤,李檢的臉是糊掉的,焦點對準一旁的老樹。

與畫面背景中其餘樹比,這棵樹不同的是,已經斷了,成了一截巨大的樹樁,露出一圈又一圈深淺交疊的年輪。

這是什麽時候拍的照片?

李檢淡淡蹙起眉毛,他握着手機的那邊手肘曲起,靠在車門上,另一只手用手指重重揉着太陽穴。

李檢認出這棵樹後的建築是當時他們搬來嘉青時租住的廉租房。

照片上的樹是斷的,顯然是在嚴汌殺人之後。

但他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

小時候,家裏一直拮據,李檢不記得父母買過或帶回家過相機之類的東西,他們全家的合照也只有來嘉青前在縣裏的照相館花40塊錢拍的一張。

疼痛從發縫間由額前蔓延向後,連帶着眼球也跟着被刺痛。

不敢再去回憶,李檢趕忙把視線從手機上移開,落到窗外。

車子穩速行駛在高架橋上,靠在邊緣時,能看見下面不斷後移的路面與樓房。

繞過某個彎口,一片稍矮的居民房出現了,小區門前連着一排商超、水果店與日用商店。

就在這時,一家打印店的貼牌争先恐後地撞入李檢的眼睛。

這是一家并不打眼,已經有些難找到的打印店。

不光有複印與打印服務,還提供證件照與低質的相片沖印,放在現在完全不值一提。

但十八年前打印店遍地的時候,只需一封郵件或彩信,便可以打印出照片,那麽當年他居住的那片城中村的某處會不會也有這麽一家打印店?

這突然讓李檢腦海中閃過零星的畫面。

他陡然張了下眼眶,重新點亮視頻最後的照片放大看了看。

而後,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浮現在李檢心裏。

這張照片有沒有可能不是相機,而是用手機拍的?

當年父母共用的是一臺并不能拍照的小靈通,如果這張照片真的由手機拍攝,會不會就是他們要找的那臺手機?!

李檢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難道手機真的在他這裏?家裏被翻成這樣會不會已經被人拿走了?

不過李檢下一秒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手機真的被人拿走,嚴汌昨天把他帶回家後,嚴家的那些人不應該會對他窮追不舍。

線索再次中斷。

岔路重分兩道,要麽手機仍舊下落不明,要麽手機就在李檢這裏。

那麽問題就來了,為什麽嚴家所有的人都沒有思考過前一條,就連嚴汌也篤定手機就在李檢身上呢?

有了這個疑惑,李檢立刻就點開浏覽器搜了一下。

十八年前那個型號的按鍵手機已經是當年最創新的手機,內置了成熟的GPS芯片,在別的手機還需要通過撥打電話才能查詢信號發出地的年代,這種手機只要開機就能根據GPS信號進行定位。

這說不通啊,他從來沒在家裏見過這個手機,更別提去要去給一臺斷電十八年的手機充電再開機了。

如果真的是捕捉到了GPS,嚴家的人究竟是怎麽定位到的?

鬼使神差地,李檢冒出了一個綿白的、神情寡淡的小臉。

他右眼皮狠狠抽動了一下。

李檢握着手機的手放到眼前,手指翻飛着在屏幕上打了一行字,又被删掉,但随後又重新輸入,最後發送出去。

【一把小剪刀:張哥,你下班後能不能再去我家一趟,幫我到豬豬的那堆玩具裏仔細翻一下】

發完這句話,李檢緩緩放下手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捏着手機邊框的指尖忍不住攥緊。

目光在減速的車子中看向窗外。

等待着他的是一棟分外熟悉的房子——

四年前,發生了一起十六人被害兇案的,李檢和嚴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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