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夜間散步談心

夜間散步談心

“您認識駱……”

聶炎差點脫口而出,可是忽然醒轉過來。此時人多眼雜,那一位的名諱可不是像賀家這般可以随意提起的。

“您認識函予先生?”

他換了個稱呼,語氣依舊恭敬。

曾映卻避而不答,反倒是笑着看他一眼:“看來你果然是縣太爺身邊的得力助手,知道的事情不少。”

聶炎連忙搖頭:“不敢不敢。今日多有得罪了,這位左家小娘子,與夫人有舊?”

“情同母女。”

曾映斬釘截鐵的四個字,說得在場的人都是一愣,連左玉也張了張嘴,忽然覺得心中暖洋洋的。

聶炎對着左玉一拱手:“望小娘子見諒,實屬我有眼不識泰山。今日之事還請多包涵,後續的事情我們都會處理好。”

左玉感覺自己有點狐假虎威,看了眼曾映,見她只是笑着看向自己,眼中盡是鼓勵之色。她便大着膽子回了聶炎一個笑:“這位官爺客氣了,都是誤會。”

聶炎松了口氣,轉而怒視趙二:“你們這些刁民,整天不想着勤課農桑,盡做些雞鳴狗盜之事,真是愧對縣太爺對你們的一片苦心,今天不懲罰你,何以整頓民風?”

別說是突然傻掉的趙二,周圍的圍觀群衆們也都是一臉無語。适才幾位官差可不是這樣說的,此時倒是正義凜然了,還真是情緒切換毫不尴尬。

而左玉不知為何,卻并沒有很高興。終于脫離困境,她确實松了口氣,可是看着眼前戲劇性的反轉,卻只覺得心頭升起一陣淡淡的悲哀。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去面對吃人的封建制度,卻沒想到這制度竟比她想象之中,還要殘酷百倍。

“官爺,說好的,三兩銀子……”

趙二的辯解沒說完,又被聶炎反手一個耳光:“放屁!我們給縣衙辦事的,那就是代表朝廷的臉面,豈會貪圖你這幾個銀錢。什麽三兩銀子,你們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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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炎看着人群問了一遍,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趙二最終被堵着嘴押走了,也不知道會如何處置。

左玉一點也不同情他,害人終将害己,他趙二不冤。

可是本是善惡各歸其位的良好局面,卻總讓她心裏不太得勁。

左玉沉默了會兒,還是跟兩位大姐道了謝。雖然她們有誤會,但是今天也給她幫了大忙。人人都想着自保,她們卻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左玉十分感激。

她将準備好的禮物遞給楊絮和徐意,便跟着曾映離開了。

“曾伯母,那根簪子是很了不得的信物嗎?”

左玉有些好奇,可是話問出口,卻遲遲沒得到回答。她擡頭看去,才發現曾映一改剛才的神色,再不見半分淡然從容,反倒是慘白着臉,怔怔出神。

“曾伯母?”

左玉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扶她,才發現她的身體都在微微發顫,幸而衣裳寬大,看不出來。

察覺到左玉的觸碰,曾映這才回了神,勉力壓住自己的顫抖:“回家,快回家。”

一路上,她幾乎大半個身子都靠着左玉,腿軟着差點挨不到進家門。

剛一進屋,她反手把門鎖上,便軟軟倒了下來。

左玉急忙托住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攙到床上去。又拿了個枕頭讓她靠着,輕輕撫着她的背,等她平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曾映發直的眼睛才漸漸有了光彩,顫着聲音說了句:“可吓死我了。”

左玉沒急着問話,而是倒了杯茶,端給她。

曾映将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又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沉沉嘆道:“好歹是賭贏了。”

左玉這才試探着問道:“伯母,那簪子是?”

“唉,”曾映苦笑,“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才想着死馬當活馬醫。若是他真認得這簪子的主人,必然不敢輕舉妄動。可他若是不認得……”

左玉的心提了起來:“那他若是不認得又怎樣?”

“那我便算是恐吓官差,和你一起被抓走。”

“伯母!”左玉此時也有些後怕,“您也太冒險了!”

“無妨無妨,”曾映拍了拍胸口,“就算被抓走,兩個人總好過你一個人,所以哪種結果都不錯,不過說來我們運氣很好。”

左玉怔住了,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她最開始出手相助,是出于同情。後來照顧這對母子,則是因為有利可圖。細數來,她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呢?可是此時,她卻忽然收獲了對方的一顆真心,聽到曾映說“情同母女”,說“兩個人總好過一個人”,她忽然有些不敢直視那一雙溫柔真摯的眼睛。

曾映此時才算是徹底平靜下來:“看來這地方,咱們是真的不能多留了,這武合村的人,十有八九都壞到了骨子裏。等你家的事情辦妥了,咱們便去朝林府,從頭開始。”

左玉眼眶有些濕潤,重重點頭:“嗯,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

“對了,伯母,那簪子的主人是誰啊?”

曾映一怔,繼而笑着搖搖頭:“還說這個幹什麽?反正以後都不會見到了,今日借他的名頭一用,也算是了卻前塵了。”

左玉雖然好奇,但是也很知趣地沒有再問下去,誰都有過往,有自己不願提及的隐秘。就正如徐意一個在村口經營茶攤的婦人,為何又會認識大名鼎鼎的賀家小公子?

說不定,她以為的新手村,裏面多的是滿級大佬呢。

宋玺元夜色初降時才神色疲憊地歸來,聽母親說起了白天發生的事情,自然惱怒不已。

左玉估計也是累了,今天并沒有過來蹭晚飯,只是又留下了一筆錢,請曾映轉告他,務必将那件事辦的圓滿。

宋玺元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走到了隔壁院落前。

只是剛要擡起手敲門,卻又停住了。他站在原地半晌,這才擡頭看看不甚明亮的月光,無聲地笑了下,轉身就準備離去。

而他轉身的剎那,院門卻“吱呀”一聲被拉開了。

宋玺元一驚,回頭去看,正是一臉倦色的左玉。

“抱歉,打擾你休息了。”

左玉雖然精神不濟,看着宋玺元卻是彎頭一笑:“小玺元,你連門都沒敲,怎麽打擾我休息的?”

宋玺元在她面前,向來氣勢口才都會弱上幾分,便笑着撓撓頭:“那你這是?”

“睡不着,出來散散心。要不要一起?”

“好啊!”

兩人沿着田間小路慢慢踱步,誰都沒有說話。初冬的天氣夜間尤其寒冷,即便左玉穿了棉襖,走着走着還是不禁一個哆嗦。

她這邊剛打了個顫,随即就有一件衣裳兜頭兜臉地将她整個人罩住。

左玉懵了下,回頭去看,宋玺元正穿着件中衣,淺笑着看她。

左玉吸了下鼻子,衣裳上好聞的皂莢味便吸進了胸腔。她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這麽冷的天,大晚上還散什麽步,咱們回去吧。”

“現在回去,你能睡得着?”

左玉看了看他已經有些發紅的鼻尖:“未必。可要是把我們小玺元凍病了,我可就有好多個夜晚睡不着了。”

宋玺元指尖蜷了蜷,眼神閃躲地咳嗽了兩聲,慶幸此時夜色迷蒙,她看不到自己微紅的臉。

左玉将衣裳取下來遞給他:“好啦,這麽冷,你趕緊穿好。”

宋玺元卻皺了皺眉,将衣裳接過去,繼續把她往中間一包:“你穿。”

言簡意赅,語氣卻是犟的厲害。

左玉哭笑不得,卻也知道再犟下去也沒有意義:“好,咱們趕緊往回走。”

她轉身往回走,小小的少年當然緊随其後。

兩人一邊走,左玉一邊沒話找話:“別說,你雖然比我矮,這衣裳倒像是比我的大,果然男孩子的骨架就是大點哦!”

宋玺元在她身後小聲嘟囔:“我已經沒比你矮多少了。”

“是嗎?”

左玉一個回身,宋玺元差點沒剎住,急忙舉起雙手,站得筆直。

左玉打量了下:“咦,好像是長高了點,快和我一樣了。啧啧,再竄一竄,沒準翻過年就比我高了。”

宋玺元語氣中帶上幾分笑意,聽得出來是真的開心:“那樣多好。”

左玉無奈地搖搖頭,轉身繼續加快步伐,嘴裏接着找話題:“也不知道,趙二會被怎麽處置?”

身後人沒有答話。

“說來他真是可惡,幸好……”

忽然想起曾伯母既然不願意提那簪子的主人,也就未必會将這件事告訴宋玺元,左玉急忙管住嘴,又換了個話題。

“姚嬸真的認識縣太爺?居然還真能請來官差。”

左玉本來不想背後議論別人,但是姚嬸今日請來官差給趙二助陣,差點就毀了她。左玉心中惱怒,便不自覺地問了出來。

身後依舊是沉默。

“那幾個官差可神氣的很,說什麽便是什麽。果然他們的道理才是王法嗎?”

左玉說着說着有幾分火氣,卻也很快化為一聲沉沉的嘆息:“算了,難怪說民不與官鬥,沒成想,我左玉也能有‘仗勢欺人’的一天。”

這一次,身後忽然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小玉,不是所有官,都是他們那樣的。”

左玉愣了下,不自覺止下了步子,卻沒有回頭。

少年的聲音清澈卻有力,溫和而堅定:“民不與官鬥,是因為鬥不過惡官。但是并非所有官吏,都是魚肉百姓的惡吏。”

“水至清則無魚,所以總有幾條泥鳅,混跡在這清朗世間。但是也總有許多清流,為了還原被他們攪得渾濁的河流,而奮不顧身。”

左玉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你知道我在難過什麽?你不覺得我吃飽了撐的?”

“你今日并沒有用晚膳。”

少年答得一本正經,左玉沒忍住終于笑出了聲。

她的确是有幾分郁郁,忽覺得在這世道裏,她的命運竟然完全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個小小的衙役,随便幾句話就能決定善惡是非,她不知道日後這漫漫幾十年,還會面對多少這樣無力的時刻。

有那麽一瞬,她覺得這世道何其不公。

笑過之後,她看向宋玺元,頭一次問得認真:“說來,你比我見過更多的泥鳅,經歷過更多的渾濁,還相信這世間仍有清流?”

“我信。”宋玺元言語肯定。

他沒說出口的是:我便會一直努力,做這樣的清流。

左玉笑着拍了拍他的頭,轉頭繼續走路了。

宋玺元落後幾步,拉開了些距離,這才低聲說了句:“因為是你,給我帶來了渾濁中的第一股清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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