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劫後良緣

陸青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恰好迎上春日清晨的曙光。金色的陽光下是雪兒淚痕交錯的臉,陸青感到胸前一片潮濕,那淚水已經浸透了衣衫,融化進他的心裏,他已知曉昨日混亂不堪的夜晚發生了什麽。

雪兒喜極而泣,道:“陸青哥哥,你終于醒了。”她抹去頰上即将滑落的淚水,笑道,“你還難受嗎?能動嗎?”

陸青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在雪兒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身來。雪兒将手杖遞給他,扶着他往她的房內去。原來陸青為了照顧雪兒,将自己的房間讓給她,自己則在平日儲藏藥材的房中搭了條簡單的床鋪。昨夜一番折騰,那床鋪也撒上了各種各樣的藥材,淩亂不堪。

陸青靠在榻上,接過雪兒遞來的水,飲了幾口,方才感到清醒不少。

雪兒拍拍陸青的背,問道:“陸青哥哥,你好些了嗎?”

陸青點頭,歉意一笑,道:“昨晚吓着你了吧。”

雪兒搖頭,道:“陸青哥哥,你是什麽病?用哪種藥材?你告訴我,我去給你煎藥。”

陸青搖頭道:“不用了,我這頭疼,是老毛病了。”

“老毛病?”雪兒道,“時常發作嗎?那怎麽辦?”

“不常了,已經許久未曾發作過了,這回是個偶然。”陸青道。

“那能治嗎?”雪兒問道,“陸青哥哥,你醫術那麽高,一定懂如何治好的。”

“能醫不自醫啊。”陸青嘆道,“忍忍便過去了。”

“可是……”雪兒想起昨夜,仍是心有餘悸,她心下黯然,歉聲道,“陸青哥哥,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讓你帶我出去了。”

“怎麽了?”陸青問道。

“昨日遇上那夥盜賊,險些害了你。”雪兒道,“再者,走那麽遠的路,一定累壞了。”她擡眼望着陸青,又道,“是不是受了寒,頭疾才發作的?”

“沒有那麽複雜。”陸青道,“我這頭痛跟腿一樣,都是那回意外落下的,治不好了。”

“那從前你一個人,也是這樣忍過去的……”雪兒垂下眼簾,聲音漸漸低沉下來。

“雪兒。”陸青打斷雪兒的話,注視着她,笑道,“昨日,你真勇敢。”

雪兒擡眼望着陸青,道:“我覺得,我從前好像會武功。”

陸青笑道:“也許,你曾經是個武林高手。等你記憶恢複了,武功一定也能完全恢複,到時候,或許還能重回武林,重振聲名。”

雪兒卻收起了笑容,靠在陸青懷裏,道:“我不想當什麽武林高手,我只想一輩子留在陸青哥哥身邊,保護陸青哥哥。”

陸青撫摸着她烏黑的秀發,嘆道:“可我是個男人,怎麽能讓你一個姑娘保護我呢?”他第一回厭惡起自己的腿,這種感覺,即使是十年前他從那場噩夢中醒來後面對已經殘疾的自己也不曾有過的。

“陸青哥哥,沒有你,便沒有今日的雪兒。”雪兒擡起頭望着陸青的眼睛,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她道,“你救我,收留我,照顧我,還給了我一個名字,這難道不算是保護我嗎?陸青哥哥,你能保護雪兒,雪兒一樣能保護你。你相信雪兒嗎?”

陸青心中思緒萬千,澎湃不已,他緊緊地擁抱着懷中纖細而純潔的女孩,毋須言語,答案已在這深情相擁之中。

良久,陸青方憶起昨晚那夥盜賊身上的包袱及雜亂的鼓聲之事,他低聲對雪兒說道:“西山寺可能出事了。”

雪兒聽罷擡頭,正望見陸青輕皺的眉頭。

陸青道:“雪兒,我想下山看看。”

“可是……”雪兒見他依然蒼白的臉色,心下擔憂,道,“不如讓雪兒去吧。”

“我已經沒事了。”陸青道,他說着,便要下床。

雪兒見狀,忙上前相扶,道:“那我陪你去。”

陸青點頭,拿起手杖,在雪兒的攙扶下向門外走去。

山路崎岖,二人的心情亦是随之跌宕起伏。常言道下山容易上山難,較之昨夜上山的艱辛,此刻下山只是一會兒的功夫。而那最不期待的一幕亦這般□□裸地呈現在他們眼前——西山寺已被洗劫一空,僧人死了數名,姜伯亦已遇難。寺內除住持以外僅剩三名徒僧,佛堂遭毀,值錢的物事一樣不留。

一名小僧死裏逃生,看見陸青,當即拜道:“陸大夫,您可來了,快救救我幾位師兄吧。”

陸青便随他前去,果見幾位重傷頻死的僧人躺在破舊不堪的佛堂內。他蹲下身子探探他們的鼻息,又一一查看了他們的傷口,對那小僧說道:“你随我來。”

小僧于是跟随他走出佛堂,一路走進姜伯的房中。門早已碎成兩半,姜伯便躺在門後,頭部一片青紫,鮮血已然凝固,看樣子是一擊致命。雪兒抓緊了陸青的手臂,她望着眼前這位慈祥的老人死不瞑目的模樣,心下冷汗淋漓。陸青以手杖支撐起半個身子,蹒跚着跨過門檻,往屋裏走去。他繞過姜伯的屍體,行至被雜亂的藥材之前,從中細心挑選了幾樣,遞給小僧,道:“把這些藥煎好,先給他們喝下,此外,還需一些外敷藥,你得進城去買。”

“嗯,知道了。多謝陸大夫。”小僧道。他捧着手中的藥材,飛奔而去。

陸青這才回過頭來,緩步走到姜伯身邊,久久地凝望着他死寂的面容,平靜的臉上不起一絲波瀾。

雪兒在小僧的幫助下葬了姜伯和幾位傷重不治的僧人,聽小僧講,他們的住持亦傷得很重,難以起身。雪兒心知是昨日那四個盜賊所為,心下暗恨怎麽沒殺了他們。她不知陸青與姜伯的關系有多親密,但他平靜如水的神情卻更令她不安。

陸青見雪兒回來,便提起要上山的事。

雪兒忍不住問他是否要去拜祭姜伯,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雪兒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再多問,只依着他之前的話扶他上山,回到那個安靜的茅屋中去。

陸青一進門,便往轉身存放藥材的屋裏去,雪兒忙道:“陸青哥哥,還是去房裏躺着歇會兒吧。”

陸青微微擺手,徑直沿着原有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說道:“我想,一個人靜靜。”這句話,把雪兒硬生生地攔在了門外。

雪兒望着昨夜被她劈毀的門,沉默半晌,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陸青再見到雪兒時,她已經重新安好了門。這時候已是深夜了。雪兒拉上了半掩着的門,輕聲道:“陸青哥哥,早些休息吧。”她的手緩緩離開冰冷的門把,腳步卻仍停留在原地不曾移動。

良久,雪兒終于轉身離去,卻在那一剎那,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雪兒回身望向一臉疲憊且憔悴不已的陸青,只感到熱血上湧,再也抑制不住,飛身撲入陸青的懷中,那渴望已久的懷抱在此刻變得格外溫暖。

是夜,二人均未能入眠。他們相依坐在淩亂地藥房裏,徹夜暢聊。

雪兒終于問出口道:“陸青哥哥,姜伯是你的什麽人啊?”

“親人。”陸青低聲道,這個回答,他不假思索,“如果我的生命從十年前算起,那麽我在這世上只有兩個親人,一位是雲空大師,一位便是姜伯。”他的語氣平靜而傷感,“雲空大師救我,傳我醫術,姜伯則一直陪伴我,給我勇氣,讓我能重新行走。”

“那你為什麽不和他們住在一起?”

“距離,有時能使感情更真摯,更長久。”陸青道,“我喜歡清靜,喜歡獨處,想是天性如此罷了。”

雪兒道:“陸青哥哥,你是否覺得自己不屬于這裏?”

陸青聽罷陷入沉默,半晌,方道:“曾經是。”他望着窗外暗淡的星光,道,“我不知道我過去屬于哪裏,也不知道未來将屬于何方。到了一方陌生的土地,看着一片陌生的藍天,即使它們再美好,再親切,卻也不屬于我,正如我,也不屬于它們。”

“一些人,一些事,總是要等到失去方能懂得珍惜。”陸青的眼角閃着晶亮的淚光,“當我終于意識到他們是我的親人之時,他們卻已經永遠的離我而去了。”

雪兒仰頭望着陸青的側臉,柔聲道:“陸青哥哥,讓我做你的親人好嗎?”

陸青垂下頭去,望着她明亮如水的眼睛,良久無言。

自那一夜後,他們再度回到了平淡的生活中去。陸青照例每月初十在西山寺施診贈藥,雪兒則替代了姜伯為他整理藥材和照顧病人。日子雖平淡卻溫馨,他們仿佛真的成為了親人。雪兒卻感到一種莫名的疏離之感,她感到最近陸青總是有意無意的疏遠她。陸青性格溫和,本不會使人有如此感受,但盡管一切平靜如常,雪兒心裏總會因那一點距離而泛起淡淡的失落。

這月初十,陸青在西山寺坐診完畢後,天已經黑了。雪兒在姜伯房中等他回來,見他盡顯疲态,不由問道:“今日人很多嗎?”

陸青點頭道:“換季的時候,最容易染病。”

雪兒上前扶他坐下,指着桌上的米面,道:“這是林夫人送來的,說要謝謝你救了她婆婆。”

“嗯。”陸青應道。

“林員外還送了些銀子,我沒勸住,他們硬要留下。”雪兒道,說着便将一袋銀塊拿來,攤放在桌上。

陸青知道林員外是仹城的大戶,林老夫人久病不愈,來他這兒診治了半年有餘,方得以好轉。他看着桌上的銀塊,轉頭對雪兒說道:“你看着需要拿點兒,剩下的留給寺裏便是。”

雪兒将那銀塊重新包裹起來,道:“我們只需拿些米面滿足溫飽便是,其餘的,要它也沒什麽用處。”她蹲下身子,望着陸青,道:“陸青哥哥,你若是累了,便在此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去吧。”

陸青緩緩地掃視着屋內的陳設,與從前一模一樣,無一改變,正因這物是人非的景象,令他黯然神傷。他的目光轉向窗外靜谧的夜色,忽而輕聲說道:“雪兒,我想去看看姜伯。”

雪兒一怔,她望見陸青平靜之中暗含憂傷的神色,忽而明白了他心中深藏已久的苦楚,不由得心酸不已。她站起身來,道:“好。”

深重的夜色下,夏日已悄然逝去,秋風送來陣陣蕭瑟。雪兒扶着陸青來到了姜伯的墓前,暗夜裏,一座孤墳倍顯凄清。陸青伫立在墓前,任夜風吹起鬓發,他終于有勇氣面對這座孤零零的墳冢。

雪兒扶着陸青緩緩跪下,她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看到了那個與她沒有任何距離的陸青哥哥。

“姜伯,我來看您了。轉眼,已經過了半年,我終于來看您了。”陸青道,他的聲音低沉得近乎虛無,“可是真的到了這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嘆了口氣,沉默了許久,又道,“雲空大師走得早,這些年,您既是我師父,又是我父親,可我不管是作為徒弟,還是兒子,都沒能好好孝敬您。我曾經以為我不屬于這裏,總想着逃避,然而逃來逃去,天下之大,一個人能守住的,也不過是腳下的片寸土地。當我明白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不晚。”雪兒的聲音傳來,她輕柔而堅定地說道,“陸青哥哥,不晚。”

陸青望着雪兒,他似乎許久未曾這般認真地望着她了。

雪兒回望着陸青,她明亮的眼眸裏仿佛充斥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她轉頭恭敬地對那墓碑磕了個頭,道:“姜伯,雪兒想請您為我做個見證。”言罷,她轉眸望向陸青,笑道:“陸青哥哥……”

“雪兒。”陸青驟然打斷她,“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雪兒的笑容僵在嘴邊,她心意已決,決不願就此退縮,她側過身子,面對陸青,鄭重道:“陸青哥哥,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意的,不管結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答案。我已經等了太久了,陸青哥哥,你不要再逃避了。”

陸青望着她真摯的眼睛,忽而感到心痛不已,他知道他今日已無可退縮。他嘆了口氣,道:“知道了又如何,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像你這樣……你是什麽樣的人呢?”雪兒道,“你是喜歡清靜的人,你是腿有殘疾的人,你是有頭痛症的人……可你也是濟世為懷的大夫,是受人們愛戴的人……這些,這些都不重要。于我而言,你只是我的陸青哥哥,是我這輩子,唯一的陸青哥哥。”

在那一刻,陸青忽而覺得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他的眼前只有雪兒一個人,他多想告訴她,她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雪兒。他望着雪兒純淨而明亮的雙眸,忽而感到所謂海誓山盟,亦不過如此了。那麽他從前的顧慮與自卑,從前随着記憶的消失而産生的心魔,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轉頭望着月光籠罩下的孤墳,鄭重道:“姜伯,請你與這月亮一同為我們做個見證,今日,我願在此娶雪兒為妻,從此,生死相攜,永不分離。”

雪兒感到陸青漸漸地握緊了她的手,掌心的溫度促使他們的心頃刻間緊密地連在一起,她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月色下,二人的擁抱溫暖而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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