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無名山行
誓言只是一瞬間的事,平淡才屬于永久的生活。雪兒滿足于當下的生活,她依舊喜愛這平淡不失歡樂的日子,獨居西山卻絲毫沒有與世隔絕的寂寞,這份難得的清靜其實也是她的一種福分。她樂意作為陸青的妻子與他相伴,每月初十她則代替了姜伯的位置為病人贈藥,俸城的百姓大抵早已忘記了那個萬吉樓前賣唱的孤女,都道是陸大夫不知從哪兒娶來了這樣一位美嬌娘。這些人中,大概只有佟二還認得雪兒,但他的祖母身體日健,他也不大常來了。
雪兒見過了西山的冬,見過了西山的春,見過了西山的秋,到了這個冬季,她才發覺四季輪回,她已在這兒度過了一個年頭了。可這一年發生了什麽,她卻不大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她想來想去,不過是日子太過平淡罷了,她本以為平淡的日子會顯得漫長,但到如今卻猛然發覺平淡的日子亦如梭般飛逝。她甚至來不及思考,但能夠守住的幸福與快樂卻足以令她滿足。
秋日已經進了尾聲,雪兒卻後知後覺地多愁善感起來。陸青雖有察覺,但未曾點破,他并不想打破這份難得的平靜。豈料一日,雪兒竟自己開了口,她道:“陸青哥哥,我這幾日總是做一個夢。”
“嗯?你夢見什麽?”陸青笑道。
“我夢見,我夢見有個女人的聲音……”雪兒垂下眼睑,沉吟道,“她在喚我。”
“喚你?”陸青道,“她喚你什麽?是你的名字的嗎?”
“也許罷。”雪兒道,“我聽不清楚。”
“那她對你說話了嗎?”陸青一面翻着一本陳舊的醫書,一面道。
“嗯。”
“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她說什麽?”
“她叫我回家。”
陸青的手指僵在泛黃的書頁上,嘴角微微顫動,卻良久未能說出一個字來。他的耳畔始終回蕩着一句話:“她叫我回家!”這一天難道真的無法躲避?她的雪兒終于說出了這“回家”二字。
陸青的眼睛被書頁上早已黯淡的墨跡刺得酸疼,他問:“你想回家嗎?”
雪兒仿佛已從他低沉的聲音中聽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悲戚,她站起身向他身邊走去,張開雙臂悠悠地從他身後抱住他,“這裏就是我的家啊。”
陸青感受着雪兒身上清新而溫暖的氣息,不自覺地沉醉其中。他的手覆上雪兒纖細的玉指,道:“雪兒,如果有一天,你記起了從前的事,你會離開嗎?”
雪兒不答,卻反問道:“你呢?你若是恢複了記憶,你會離開嗎?”
“我不知道。”陸青搖頭,他回身望向雪兒,又道,“既然是未來的事,便由得未來再去決斷吧。”
雪兒點頭。她在陸青身旁坐下,轉頭靜靜地望着他。
陸青察覺到她的目光,問道:“怎麽了?”
雪兒猶豫了半晌,終于問道:“陸青哥哥,你,你能夠治失憶症嗎?”
陸青心下陡然一顫,良久,他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醫術,轉頭望向雪兒。
“有沒有什麽藥,可以……”雪兒望着陸青複雜的目光,聲音逐漸變低,直至消失。
“有,是有的……”陸青緩緩說道,“不過,若是有用,我也許早已不會再待在這兒了。”他移開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想是大雨将至,他的目光逐漸凝結,“你若是,你若是真的想恢複從前的記憶,想回到從前的家去,倒也不妨一試。”
他這話音一落,窗外便響起一聲驚雷,大雨随即傾盆而至。雪兒聞聲望去,晌午時分天色已暗如黃昏。她站起身來去關閉門窗,雨聲亦随着她的腳步愈來愈大。她伫立在窗前,良久,方道:“那我,可以試試嗎?”
“好。”陸青道。
雪兒回過身向陸青走去,道:“陸青哥哥,天冷,進屋去吧。”
雪兒始終未曾問過陸青那副藥的名字,而陸青亦未曾提起,只是如他所答應雪兒的那般,每日為她熬上一碗有助于恢複記憶的藥。雪兒覺得那服藥與與她以往服的解毒之藥并無不同,但她卻并未多思考些什麽,漸漸地,天氣亦愈發寒冷,深冬季節,她曾經短暫的擔憂與惆悵已随秋日的離去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日,雪兒告訴陸青,她不想再喝那碗藥了。陸青問起緣由,她卻笑而不語。
陸青不由坐下身來望着雪兒,道:“雪兒,失憶不是普通的傷病,能不能痊愈,不在于外在的藥物,而在于你的內心。”
雪兒擡頭望向陸青,似有不解。
“能不能恢複記憶,一則看你心中所想,二則,要看天意了。”陸青道。
雪兒沉吟片刻,方道:“陸青哥哥,我一直覺得,有件事,等着我去做,應該說,是等着從前的我去做,我很着急,又很害怕,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件什麽事,是否兇險,是否與我息息相關……”她的眼睛由迷茫轉向堅定,“但現下我明白了,我明白有些事情,終究是強求不得。”
她側過身子,靠近陸青的身旁,又道,“陸青哥哥,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均是為我,我從前,太不體諒你了。”
“雪兒,你不必如此。”陸青道,“不管你将來如何選擇,我都會尊重和支持你。”
雪兒聽了這話,心中泛起莫名的苦澀。
“後個兒便是臘月初十了,明日雨停了,我得出去采藥。”陸青道。
雪兒望着陸青,道:“陸青哥哥,讓我陪你去吧。”她望着被風雨吹打的窗紙,道,“這幾日天氣不好,萬一受了寒,自己病了,還如何去給別人看病呢?”
“嗯。”陸青頭一回沒有拒絕。以往雪兒說要陪他去,他總是以各種理由搪塞,而今日,竟答應的如此輕易。無論是出于何種緣由,都足以令雪兒欣喜不已。
“山路難走”,從前只從陸青嘴裏聽說,到了今日,方得以真正明白。雪兒忽而理解了陸青從前不讓她跟随的苦心。盡管她雙腿健全,但漫山遍野地行走采藥,她承認,她是如何也比不過陸青的。陸青雖說拄着手杖,但他的行動并不會因此有所阻滞,盡管較之旁人稍顯緩慢,但他這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緩而有序。雪兒跟在他的身後,卻并不能幫上什麽忙。忙碌的陸青顯得更加沉默,而平日裏對他有說不完的話的雪兒在此時亦變得難得安靜了,她只是在他的身後溫柔的注視着他的背影,然後露出甜蜜的笑容,若這樣的注視便是她的一生,那也足矣了。
雪兒環顧四周,方才發覺此山之大,遠非西山所能比拟。她轉過頭,望着陸青額角滲出的汗珠,忙用手帕上前為他擦拭。陸青回頭望着她的眼睛,眼神裏露出溫和的笑意。
雪兒亦不由一笑,道:“陸青哥哥,這是什麽山?”
陸青道:“無名山。”
雪兒疑惑,“無名山?”
陸青笑道:“因為,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他望着雪兒,又道,“世上有諸多名山大川,或氣勢磅礴,或婉轉秀麗,文人雅士慕名而往。可卻沒有哪一個如這無名山般遍珍稀藥草,普救蒼生。”
雪兒望着初冬霧氣迷蒙的無名山,重岩疊嶂,隐天蔽日,只感到心潮澎湃,頓生仰慕之情。
雪兒随着陸青走走停停,不時被各種藥草所吸引。
“陸青哥哥,你瞧,這是什麽?”
陸青回頭,順着雪兒的手指望去只看見一株黃綠色的小花藏在草叢之中。
“這個季節,還能開花啊。”雪兒驚奇地笑了起來。
陸青亦不由露出驚嘆的目光,道:“是啊,這是念珠草,平日只在夏季開花。”他湊近了看,只見那株花兒開的較夏季更加生氣蓬勃,不由更覺驚奇。
雪兒笑道:“念珠,念珠,這名字真好聽。”她望着陸青,笑意漸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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