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塔提亞離開城市

塔提亞離開城市

"君王殿"的門口，塔提亞的士兵搬來了一塊木板，牽來兩匹無鞍馬，将棺材放在這架無頂馬車上，又騎上馬，拉着棺材，經過喀朗闵尼斯的中央大道，商鋪，集市和露天酒館裏的行人都停下嘴邊的閑話，松開手上的玩意來觀察她們。喀朗闵尼斯的中央大道是城市十三區域的十四條主道裏最重要的一條，從行政宮直通城門，七天前，皇帝的将軍，大臣和其餘各級軍人，官員，也是沿着這條路騎馬進入行政宮，雖人人都灰頭土臉，體味強烈如牛，游行并不奢華，卻誠然非常熱烈絢爛。軍隊雖然對皇帝十分忠心，然而數年來，從将軍到下士，沒有不被饑餓貧困，恐懼和疾病折磨的，當天，每一個女人，無論是健壯的，瘦弱的，聰明的還是遲鈍的，都終于在高天豔陽的照耀下，沐浴着自個仇敵慘痛的哭聲，展露笑容。皇帝的将軍詩妲庫娃騎着自己的紅馬，走在最前面，背後拴着捉到的俘虜，身後的軍官也都仿效其模，有的敞開胸脯，露出新長出來的龍鱗和驕傲的傷痕。周圍。夾道的人群有笑的，也有哭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像互相比賽，只是最後笑聲贏了勝利——至于皇帝，她本人并沒在游行隊伍裏，而更早時就飛過了城牆，直直降臨在"君王殿"門口的廣場上了。

塔提亞當時也沒在這支游行隊伍裏。她隸屬最後一支達到喀朗闵尼斯城的斷後軍隊，堪稱"十生九死"，經歷了最艱辛的戰鬥，等到了喀朗闵尼斯的城門，故人親友，竟然在短短一上午的時間內死去大半，此情此景，即使她天生遲鈍，不敏感，也感到恍惚悵然。進入城門時，她大汗淋漓，滿臉血污，像帶着一個泥和血做成的面具，被人流擠進喀朗闵尼斯城，正是像一個未開化的野人，從平原裏鑽了進來，見到四周的人高舉手臂，呼應相視，笑容明亮。"等等我！"塔提亞浴血奮戰，累昏了頭，竟然也不管不顧身在何處，太陽正照在哪座城市，而時間的針腳劃到了圓弧上的哪個位置，只顧着趕上這場游行的末班車，像泥水裏的鳗魚，在城市的岔路口中穿梭，尋找還沒被搜刮完畢過的屋子，只是她到底十分倒黴，不能遂願找到珠寶，只在一間中等大小房屋中央的起居室裏找到了一個丈夫不知是死是活，唯留下一床血跡在身旁的跪坐着的女人。女人見她來了，凄然不已，嘴唇顫抖卻無法說話，塔提亞徒然感到無名之火，張嘴吼道："首飾給我！"她渾身浴血，兇神惡煞，有如惡鬼。女人嚎哭一聲，取下耳環，之後不再理睬她，撲倒床上，放聲大哭。這就是塔提亞唯一一件戰利品的來歷了。

"叛徒！"兩匹馬，八個人又一具棺材的隊伍走了一會，到了近城門的時候，有個醉鬼忽然擡起手，向着棺材處丢了一個石榴，嚷着："叛徒！""□□！"一類的話，大意是女人殘殺女人，尤其是，據傳言，為了男人 ，是不可容忍的，身旁有人附和；那紫紅色的果實在木板上皮開肉綻，沒傷到棺材。塔提亞擡起頭，見到有人扯着神情激動的同伴，左顧右盼，神情惶恐，眼神在隊伍和同伴口中的唇舌兩相徘徊。狗的耳朵依舊是很靈通的，塔提亞因此聽見她們小聲說："還是不要這麽說了。"她們是深思熟慮的，講道："皇帝恐是不怎的喜歡人這麽說她的母親。她很敬愛她。"同伴卻不聽，掙脫開來，大聲說："她可是自己結果了她呢！怎麽就不讓人說了呢？是皇帝的母親殺害了我們許多同伴。"

塔提亞揮鞭，在馬□□的側翼上狠狠一抽，它擡蹄嘶鳴，要将壓迫者甩下去，但塔提亞的手比麻繩還粗糙，攥緊了它不放，而動物吃痛後的嘶鳴和鞭子接二連三的清脆響聲，像一場蠻橫頑童的哭聲，壓過了所有的成年女人。她哈哈大笑，什麽也不反駁，只說："這畜生不聽話，不聽話！"于是之後便再沒議論了，只剩下一兩行哭聲——哭聲是七天前就有的，至今也沒停過，來自那些死了兒子，死了丈夫的女人。怎麽沒人來管她們呢？為的就是女人不傷女人的約定，成規，雖然塔提亞篤定，這規定最忠實的支持者肯定也是暗地裏最好咬牙切齒忍耐自己動手動腳欲望的。這哭聲嘶啞，幽深而漫長。她們親屬的血，至今還在城市管道裏不幹涸，而連日蔓河的水也在陽炎下帶着些許淡紅的色澤；屍體亦難以處理，還望鳥雀更快些啃噬，不然便要大建火堆而燒得滿城煙灰了。

塔提亞和士兵們換馬，上馬，出城門時正是午時，一旁，蔓河的河面在喀朗闵尼斯的大平原上開闊了，河水濃郁豐沛，水面飄着一兩艘不升帆的船，兩岸原野上的寬葉作物也在午時沉重的風中垂落頭顱，但更多的植物前些天剛被馬蹄踏過，龍焰和鱗粉焚燒過，正焦黑地躺落在地上。她們繞過地面豎立着的半截槍杆，在黑綠相見的平地上，走向北方。從這裏到孛林，以她們的速度要七天，但塔提亞并不着急，因為棺材裏沒有屍體，總歸是不會腐爛的，而戰争也結束了。她們悠閑得像飽餐後的獅子。八月的太陽像天空中無情的眼睛，與她們對望着，而就在塔提亞閉眼，睜眼，仿佛就在一個恍惚之時，隊伍已經到了城市的遠端，七天前會戰最激烈處了。她們踏過的土地時僵硬而焦黑的，而四周植物和人的殘骸混落一處。

塔提亞擡頭，見那巨大的龍骨正像彼此纏繞的沉重蛛網，籠罩在她們頭上。這場景使她頗有些感慨——因為誰能知道，棺材在她身後，而屍體正在這看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