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歷史：蘭德克黛因

歷史：蘭德克黛因

“是很奇怪，誰說不是？

女人建塔，男人破壞。

誰最頑固？你的父親;

誰最邪惡？你的兄弟。

別閉眼睛，撐起爪子。

一次休息，

長眠不醒！

你還願意加入嗎，

小狗？

曾是鬣犬，永是鬣犬。

一旦發誓，小狗，

你不再是女人。

一旦發誓，小狗，

不要背叛女人。”

穿過荒野的第六天時，塔提亞唱起歌；她是從教會裏學會這首歌的，至今已經過了四十餘年，然後，她在想着歷史：沒什麽好奇怪的，她畢竟也老了，快要将她的一生過完了。天空，正在那時，已經變成藍綠色，太陽早就落下，月亮卻還沒升起，她們在黑夜的平原上朝孛林城去，像在鯨背上的水中行軍。三次，握着龍紋旗的士兵将旗落下，塔提亞都停止她那詭谲，不神聖的歌曲，朝她大喝一聲：“舉起旗幟！”那士兵聞言吓得渾身一顫。當她怯弱，年輕，渴望理解和關愛的眼睛遇到塔提亞泛紅，滲着黃色的眼白，她就聽見她這久經沙場領隊的笑聲：細長，詭異，充滿嘲諷，正如她過去所屬部隊的名字——鬣犬。盡管塔提亞和她們一樣，現下都是為皇帝效命，不再稱為鬣犬部隊的士兵，但，歌是這麽唱的，它響在教會給這些又像鬣犬，又像人的女士兵倒進碗裏的牛奶中，也時常回蕩在她們夜間的夢裏。曾是鬣犬，永是鬣犬。

“我們再走一小時，就紮營了。”她宣布道，“反正夜間到了孛林城也進不去。孛林不接收夜間來客。”

沒什麽抱怨，卻也不見得欣喜。塔提亞聽見輕微的嘆氣，仿佛她聽見了士兵們的動作，她們聳下的肩膀，眼角的疲倦變成了空氣中的聲音，到她耳邊，但她不打算管她們。她仍然愉快，可怖而怪誕地唱着她的歌，而除了她以外的人，誰也不覺得她是愉快的，然後，她想着她們的歷史——人的經歷——和她們同這片土地發生的關系。這就是她對接下來的內容能做的最多的抽象總結了，因為塔提亞的興趣從來不是玩弄文字符號。她喜歡繪畫。在她的閑暇時間，她不常和人閑談，或疏散多餘的精力。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喜歡站在街道的邊角，看人群的樣子。

她會這麽描述這件事，人和她們的土地。她幾乎是以圖像的形式來記憶它的：

她們腳下正踩的這片陸地名喚“蘭德克黛因”。此稱呼，據傳是由最初的女神牧首從古語中音譯過來，教會老師則告訴她們它的原意是“沉醉之地”。得名如此，是因為每到潮濕的清晨，遍布全境的水體上都會漂浮霧氣，使行人仿佛醉眼看花，即使站在高出，二十米以外的事物也失去蹤影。再早些時，居民實則因為地面被淺海覆蓋，只住在露出水面的高山上，而俯視地面時，只能頭腦迷蒙地望洋興嘆，稱呼所居住山尖的平原為“沉醉之地”的同時，又別贈“水原”的稱呼，而這是合稱的——到了一個，連——連孩子，這種最喜歡較勁的生物都聞之贊同——随意到哪個水體邊，湖面，河面上看一個清晨，人就會明白何為，“雙眼蒙淚，迷喪其蹤”，繼而同意這地方應該叫做“水原”：它确實是片被水掌握的原野，在一天的某個時間裏，土壤和空氣都泛着水的顏色，時藍，時棕，時黑。

（當她小的時候，她基本上是個富有好奇心的孩子——或者說，小狗。她會爬上孛林中心高塔的頂端，去看四周被中央大湖染成黑色的樣子，想象那些高山上的先民從露出水面的高山上向下望的感受。水原正如其名，原先是一片被海水覆蓋的巨陸沼澤，最早的居民生活在北部和南部的高山聚落中，因被其下的水澤阻斷，彼此之間從不互通。那時，她們在懸崖邊立起盛接雨水的巨石，每當雨季來臨，便在高山平地上祈求新一歷年的豐饒和安詳。站在懸崖邊，那些女人向下望時，見到的便是石壁下霧氣朦胧的淺海汪洋，深藍平靜，卻不允行走，這片水做的原野是人最早所知的景象，而從塔上俯視，似乎也能一窺過去的景象……

她為它畫了許多幅畫。那場景無與倫比：說實話，你不是時常能見到漆黑的水。那是孛林的一個特色。那是做漆黑的城市。在蘭德克黛因，有三條大河都彙入孛林中央的大湖，城市因此得名“水原之心”。也許一開始事情就注定不幸了！她畢竟有顆漆黑的心。）

起碼，塔提亞是這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