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主動

主動

神域也有四季, 但四季如春,冬天不會寒冷,夏季不會炎熱, 區別只在四時花開氣象。

眼下初春,正是杏花開放的季節。夜風吹過扶光殿外的杏花樹, 花瓣缤紛,随風拂動, 然而花瓣一碰到扶光殿的結界就被自動擋在了殿外。

令黎瞧着這一幕,頗覺惋惜。

太寂寞了,這個地方,連草木花鳥都進不來。

竺宴數萬年來一個人在這裏, 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透過打開的窗戶, 她不自覺盯着那片被擋在外面的花瓣看。

少年順着她的視線掃了一眼,冷淡道:“你若這麽喜歡外面的花, 不如出去看, 還方便些。”

語氣裏難掩逐客。

在她以火靈燒熱了一桶水還賴着不走後,竺宴已經問過她一次了:“你到底來幹什麽的?”

她支支吾吾說, 是來給他送傷藥的, 然後将尊後給她的藥和她自己采扶桑花做的藥一并給他。

他又問她:“還有事嗎?”

事倒是沒什麽事了, 就是賴着不走。

此時他又趕她, 她心中也有些惱意。

從前她路過人間,見過不少好看而自知的男子, 他們大多極其識風情,甚至到了油膩的程度。那時她就想,男子還是不要太識風情了。但此刻她看着竺宴, 覺得過于不識風情也有些讨讨厭厭。

她一個年華正好的少女,大半夜來到他的房間, 送完藥還賴着不走,他竟問她還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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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黎:你才有事吧?

此時他這麽一說,她思索了一下,搖頭:“那還是不去外面看了。”

對上他漠然的目光,她一臉誠懇道:“你比較好看。”

少年聞言,冷白的臉頓時泛出淺薄的紅意,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還是被令黎眼尖地發現了。

她膽子更大了。

一開始還縮手縮腳,怕他拿劍刺她,用雷劈她,連親一親他都要擋着他的眼睛,抱着壯士扼腕視死如歸的心态。然而此刻看着少年魔君害羞,她不僅不怕了,還心癢癢的。

原來竺宴年少時這麽純情啊,她更想逗他了。

“你之前說……”她沉吟着停下來。

燭光搖曳,橘色的光線晃動,少女眼中如有星光熠熠。

竺宴低眸注視着她,沒等到下文,忍不住問:“什麽?”

令黎眨了下眼:“那個禽獸。”

竺宴:“……”

“不對,是野獸。”令黎糾正道,“你沒事的時候經常觀察山間野獸嗎?”

竺宴不知道她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也不懂她到底想表達什麽,輕輕皺了下眉,又想問她到底來幹嘛的了。

但令黎這次沒給他機會,又繼續問道:“那根據你觀察,我之前做那個事,做對了沒有?”

竺宴素來通徹的眼眸裏生出真切的茫然。

令黎:“我也是第一次做個事,不知道有沒有哪裏沒做對的。”

竺宴困惑問:“哪個事?”

令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在他問完之後,忽然踮起腳尖,勾住他的脖子,同時仰頭,吻上少年淺淡的雙唇。

少年垂于身側的拳頭猛地攥緊,手背上綻出青筋。

這一次,她沒有擋住他的眼睛。他的瞳孔放大,驚震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少女閉着眼睛,鴉羽似的眼睫輕輕垂落,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下,仿佛兩片羽翼一般,緊張抖動着。她一條手臂大膽地勾着他的脖子,一條手臂無處安放,僵直地垂在身側。

這個吻與白日裏兵荒馬亂的吻不同。

窗外月色溶溶,杏花瓣飄打着無形的結界,兩人身旁,木桶裏裝着沐浴的水,熱氣蒸騰,在空氣裏騰起一陣陣白霧,又被淺橘色的燭光打散。

令黎也只是說出來的話大膽,臉上看起來平靜,其實她一顆心噗通噗通,都快從喉嚨口跳出來了。但這種緊張和白日裏那種緊張也不同,那時她是害怕被他殺死,此刻她心裏知道他不會了,可不知道為何,緊張只多不少,心跳甚至比白日還要劇烈。

她貼住了他的唇,然後就一動不動了。睫毛抖着,心也抖着。

然而她用盡所有勇氣去親的那個少年,他與空氣一般安靜,僵直着身體,一動不動。令黎仿佛被霜打了一下,有些喪氣,卻又沒有退開的勇氣,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往下。

她再次回憶起後世竺宴是如何吻她的,然後按照他的步驟,又回頭來撩撥少年時的竺宴。吻他的上唇,然後是下唇,舌尖輕輕撬開他的齒關,然後探進去……

少年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睛,任她為所欲為,興風作浪。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身側的拳頭攥得更加緊。青筋高高凸起,筋脈分明,卻只是從始至終克制地垂于身側,沒有碰到她的衣角分毫。

這樣的畫面,他夢裏也曾夢見。也一如他夢裏,他容許她在他這裏放肆,容許她一次次不知死活地撩撥自己,卻不容許自己失去理智。

掙紮的理智注定是帶着痛的,即使身在快樂裏。

而另一個人也會茫然。

令黎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他一動不動,好像沒有回應她;他一動不動,又好像本身就回應了她。

令黎覺得這事自己一個人真繼續不下去,挫敗地退出來。

她睜開眼,眸中氤氲出水汽,還有一絲絲羞惱:“你為什麽不親我?”

語氣負氣,雖輕,卻像個急紅了眼的少女,也不怕說出來不好意思了,也不要面子了,就想發脾氣,就想問個明白。

竺宴緩緩睜開眼,身側的拳頭終于松懈下來。他低眸凝着她,鳳眸不再清淡,眸色深了幾分。

喑啞的聲音還殘存着一絲倔強的冷漠:“我怕你後悔。”

令黎望着他:“我後悔?”

沒錯,她現在已經後悔了。

這種事情,如果對方不配合,真的會覺得很丢臉,所以她到底為什麽要想出這麽個馊主意啊!

她将自己的手臂從他的身上拿下來,羞惱地咬了下唇。

竺宴的視線掃過她離開自己的手:“我知道你要什麽,我給你便是。”

令黎都已經打算灰溜溜滾了,聽到這句話,倒是好奇起來。

明人不說暗話,她今t晚來這裏的确是有想要的東西,但她覺得,他們說的應該不是一個東西。

“你覺得我想要什麽?”她問。

竺宴看着她,下颌有一瞬的緊繃。下一刻,他手上忽然多出了一條琉璃色的藤蔓。

說是藤蔓,卻遠沒有藤蔓那般長而蜿蜒,只有約一尺左右長,嫩枝條一般的粗細,顏色是漂亮的琉璃色,與他眼睛的顏色一樣。漂浮在他手掌之上,熒熒光澤,将周遭空氣也照亮了幾分,瞧着就靈力充沛。

“這是什麽?”令黎雖然生氣,但還是忍不住好奇。

“你白日裏說配偶,問我覺得你怎麽樣,後來又做了這許多,不就是想知道我的力量從哪裏來嗎?”少年低啞的嗓音裏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苦澀。

令黎:這誤會是不是有點大?

“我不是……”

她正要解釋,竺宴又冷漠地将她打斷:“我覺得你不怎麽樣,本不想與你交付我全部的秘密。但念在你如此拼命,還為我受了傷,我慷慨一次也無妨。”

令黎:“……”

“這就是我做出來的靈根。”竺宴繼續道,“神尊将我的靈根封了一半,若以我自己的靈根修煉,我将處處受制于人。所以我便為自己重新做了一條靈根,它不受神尊封印壓制,可以随心所欲催動天地靈氣,為我所用。”

令黎原本生氣的心情,聽竺宴這麽一說,頓時變得複雜微妙起來。

她從未聽說過靈根可以自己做。

靈根這種東西,原本就不是衆生皆有的,譬如凡人就沒有,無法修煉成形的草木也沒有。甚至他們扶桑一族,雖自創世以來就被視為聖物,在湯谷修煉萬萬年,但除了化作人形的她,也沒有誰能擁有靈根。

可見靈根是多麽寶貴的東西,而竺宴竟能說做一條就做一條出來,不僅做出來了,還能用它代替自己被封印的真正的靈根,去催動天地間最強大的靈力。

這是什麽心情?

令黎摸着自己的心口想了想,這或許就是被降維打擊的心情吧。

她呆呆看着漂浮在他掌心的靈根,半晌,自暴自棄地問:“這個東西,你做了幾根?”

“一根。”

“還能再做嗎?”

“不能。”竺宴道,“就這一根,已經窮盡我兩萬年所學。”

令黎:“……”

天酒這個時候剛成年,應該也就兩萬歲吧。大家都是兩萬歲,真是你的兩萬歲和我的兩萬歲不一樣的啊。

令黎又忽然想到,雖然在這個鏡子裏,她可以動用神力。可是在鏡子外面,她已經全無神力了。就算萬幸還能拿回神力,以她遭天罰之身,也無法動用神力。若是她也能夠像竺宴一樣,做出這樣一條靈根來……

這樣想着,她立刻問:“你從哪裏學到的?”

竺宴:“天地,萬物,自然。”

令黎:“……”

你的天地萬物自然和我的天地萬物自然也不一樣,天地萬物自然能教會你做靈根,但教不會我。

令黎放棄了。

她還是繼續躺着吧。

竺宴看着她臉上的神情:“你很想要?”

令黎眼睛刷地就亮了:“可以嗎?”

“不可以。”

“……”

竺宴注視着她的眼睛:“這樣的靈根,天地間只做得出一條,若丢失或毀去,就再也沒有了,而我也将再次被打回那個處處受制于人的廢物。”

對上他眼底的自我厭棄,令黎仿佛被什麽輕輕蟄了一下。

其實他從來就不是廢物,只是生來命不好,讓他尚在襁褓就背負起不公的命運。對一個神族而言,生來帶着堕魔的宿世預言,無異于出生在恥辱柱上,必将注定他這一生充滿了屈辱、欺淩、難堪和無窮無盡的苦難。

若他原本就是個庸才也就罷了,偏偏他才智悟性遠勝六界衆生。就是這樣的他,偏偏被困于最糟糕的劣境,他該是多麽不甘心啊。

這冷清的扶光殿,草木不生,花瓣都吹不進來,俨然囚禁他兩萬年的牢籠。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明明喜歡天酒,卻因為自卑,連她主動親他,都只能死死克制,不敢進一步,怕她……後悔。

令黎心尖兒酸麻,輕道:“你收好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眼角有澀意,垂着頭轉身離開。

然而少年并不懂她此刻的心情,他看着她落寞離去的背影,心中動了動,終是舍不得她難過,松口道:“我可以借給你玩。”

令黎停下腳步,有些荒唐地回頭望着他:“這東西也能随便玩?”

竺宴抿着唇:“既然已經慷慨了個開頭,再慷慨一點也無妨。”

令黎:“……”他這個嘴真的是好硬啊!

明明親起來的時候那麽軟。

竺宴走到她身邊,将靈根放入她手中,道:“這條靈根以我的血打造,能與我的元神融合,雖不能完全為你所用,但創世血脈可以召引天地靈氣,它也可以,因此能幫你實現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願望。”

令黎掌中托着竺宴的靈根,靈根與她接觸,帶來一陣熟悉,就像是竺宴本人。青澀、桀骜、倔強,卻偏偏給人無比踏實安定的感覺,像少年結實又炙熱的胸膛。

她輕喃:“無傷大雅的小願望?”

竺宴颔首:“你可以試着讓它感知你的心願,譬如讓外面的杏花穿過結界進來,又或者再召幾只蝴蝶進來給你撲……”

“噗通!”

竺宴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扔進了浴桶。溫熱的泉水飛濺出來,濺了滿屋的水,甚至濺到了令黎的臉上。

令黎也不擦,只顧頂着臉上的水珠,指着浴桶中栽成了一只落湯雞一般的竺宴大笑:“哈哈哈!你這個靈根真的好有用哦!果然是無傷大雅的小願望哈哈哈!”

竺宴猝不及防之下嗆了一口洗澡水,浮出水面一連咳嗽了好幾聲,咳得他臉都紅了,一擡頭,就見某人在一旁笑得沒心沒分。他抹了一把臉,将臉上的水抹去,惱怒地瞪向她:“天酒!你找死!”

罵着就要收回靈根,令黎一慫,立刻帶着靈根原地消失,趕在竺宴搶回去以前兔子一樣地跑出了扶光殿,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洗澡,洗幹淨點!我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放心,我會在你洗完以前回來的!”

竺宴站在水中,身上的衣服漂浮在水面,水從他的頭發往下滴。他看着窗外天酒離開的方向,緊抿着唇,下颌繃得緊緊的。

別讓我捉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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