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章

第 52 章

令黎在從極淵中醒來。

睜開眼睛, 耳邊傳來潺潺的流水聲,風從半開的竹窗吹進,帶來外面竹葉和露水的氣息。

轉頭, 視線落在窗外光禿禿的院子裏,思索了好一會兒, 腦子裏才浮現出玄度當日以真火燒盡院中樹木的畫面,這才意識到這裏是從極淵中那一方結界。

她出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出來的, 她的記憶還停在以自己的元神封印竺宴那一刻,少年通紅的雙眼中,仿佛燃燒着毀天滅地的烈火。

燃犀鏡中一年的時間,她卻像是過完了一生。即使此刻身在現世, 也仍舊忘不了那種悲恸而無力的感覺。

眼角又一次湧出酸熱, 她連忙眨了眨眼。

醒來了,令黎。你不是天酒, 別入戲太深。

外面傳來腳步聲, 眼前立刻閃過少年清隽的眉眼,說不清道不明的, 心髒猛地往胸口一撞, 她又立刻閉上了眼睛, 裝作還沒有醒來。

随着竹門“吱呀”一聲, 空氣裏多出一道淺淡的冷檀氣息。

是他。

令黎藏在被子底下的手下無意識地捏緊,胸臆中湧出一種說不清的情緒。酸澀、悲傷, 又仿佛帶着一絲絲隐秘的不為人知的期待。

她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竺宴走到她身邊,她甚至能感覺到他低眸靜靜注視着她。

心口處像是藏了一頭青澀的小鹿, 橫沖直撞,恨不得從喉嚨口蹦出來。她又不敢深呼吸平息自己的緊張, 只能死死攥着手心,努力平息自己的氣息,艱難地掩藏自己的心跳。

眼前卻仍舊控制不住地浮現出幻境之中那些畫面。

扶光殿中的相伴,杏花樹下青澀而大膽的親吻,還有最t後一刻,少年少女白皙稚嫩的身體,在昏昧的光線中抵死交纏,快感被絕望沖刷。

他都記得嗎?

他肯定記得,不然她也不會進入到他這一段回憶裏。

只是他會知道是她嗎?

多半不會,多半,他以為那是天酒。

令黎心頭的小鹿剎那間安分下來,不顧一切往頭上沖的血液也停了下來,她松下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是失落嗎?

應該不是,否則那不是很奇怪嗎?她怎麽可能既希望他不知道,又希望他知道?

這個念頭之下,令黎很快便自己将自己安撫好了。

沒事,而且幻境之中發生的事,都不知道出來還作不作數,搞不好她現在依舊還是一朵黃花(?)

這樣一想,她又瞬間釋懷了,并且還覺得自己占了便宜,嘴角因此抿出個幾不可察的笑,又飛快地收斂。

竺宴立在床前,靜靜凝視着她。

她一醒來,他就知道了。原本擔心她情緒深重,醒來一時無法釋懷有損自身,匆匆趕來。但眼下看來,她似乎釋懷得還挺好。

也對,她原本就是那樣沒心沒肺,從來都是。

就連灰飛煙滅之際,躺在他懷裏說的也不是什麽好話。

“你不必自責,我并不是為你而死。你還記得疏熒嗎?她為了替族人報仇,自願變成劍靈,永墜殺戮。那時我就想,若讓我知道是誰害了我的父母,我也會複仇,不惜一切代價。”

“你說得對,我還沒有長大,還不懂得什麽是喜歡。我大約,也算不得喜歡你吧。”

喜歡需要什麽懂得?

他也不懂,只是每每只剩下本能罷了。

窗外,風吹過竹林,交織着潺潺的流水聲。

他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擡手,掌下一道白光籠罩在她的身上。

令黎不知道竺宴在做什麽。

他的神力強大精純,她籠罩其中,暖洋洋的,有種說不出的舒服。但與此同時,丹田處卻像是有什麽被他給封住了。

不像是在給她療傷,倒像是在封印什麽?

封印什麽?她身上有什麽好封印的?回到現世,她如今連神力都沒有了。

說起神力,她又想起來,得趕緊回交觞找境塵好生問一問,在她昏迷那五百年間,她的神力到底去哪裏了。

就這麽漫無邊際跑偏片刻,竺宴已經收回神力,很快離開。

令黎重新睜開眼。

她試了試自己的身體,并無異樣。她原本在虞淵被吸盡神力,之後每逢試着運轉靈力,哪怕只是簡單的取物,丹田處也會有細密的刺痛感,然而如今完全沒有感覺。

這更加讓她堅信,幻境之內發生的一切都會永遠留在幻境之中,不會帶到外面來。

此時,門再次傳來“吱呀”一聲,從外面被打開。

令黎以為是竺宴,心頭一跳,正要趕緊躺回去,卻見進門來的是一個小女孩。

粉團似的一個小人兒,瞧着約莫五六歲的模樣,頭上紮兩個總角,穿一身綠衣裳,手裏拿着一串冰糖葫蘆。一雙眼睛黑葡萄似的,進門見到她,像是下意識地愣了愣,而後清澈的眸中頓時布滿仇恨。

這個仇恨也是将令黎看得一愣,然而她還未來得及多想,就聽小孩脆生生大喊了一句:“去死!”

與此同時,一口大火從小女孩口中噴出,直刷刷朝着她燒過來。

令黎:“!!!”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一到這個結界就總有人想燒她?前有火神玄度要燒樹,後有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小女孩。她雖修的是火靈,但她本體是木靈,也是怕火燒的啊!

好在這看起來只是個尋常小女孩,噴的也是普通的火,不是火神的本命真火。令黎滾下床,在地上匆匆滾了兩圈,狼狽地躲開後,一手撐着洞開的窗戶,從窗戶跳了出去。

沒想那小女孩卻不依不饒,竟跟着從窗戶跳出來,一路追着令黎噴火,那恨不得眼睛裏也再噴出點兒火的模樣,簡直讓令黎懷疑自己是不是殺了她全家!

“等!等等!”令黎剛剛醒來就被一個小女孩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邊跑邊試圖跟她講道理,“你噴火燒我之前好歹讓我知道為什麽吧!”

“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麽?”

矮墩墩的小朋友站在地上,白淨的小臉氣憤地嘭起來,雙手插腰瞪着令黎:“你又來殺君上!你都來多少回了?你是不是以為小孩子記性不好,過了幾百年我就認不出你了?”

小姑娘還是奶娃娃的聲音,脆生生的,十分稚嫩,就是聽得令黎欲哭無淚。

“我什麽時候來殺過竺宴了!”令黎覺得自己簡直要冤死了。

竺宴堕魔也就六百年,而她是一百年前才醒來的,幾百年前她活都還沒活過來,怎麽殺人?

“哼!還想狡辯?除了你,誰會每次都穿着紅衣?還長得這麽……這麽禍水!”小朋友咬着腮幫子,煩躁得原地直跺腳,“氣死了!為什麽每次殺你你都不死,第二年還來?這次好不容易過了幾百年沒看到你了,還以為你終于死了,你又來!”

令黎:“……?”

你不知道為什麽嗎?我好像有點知道了诶……

“你是不是……面盲?”所以見着穿紅衣的美麗女子便以為是一個人。

但小孩子不懂什麽叫面盲,也不講道理,不管不顧繼續追着令黎噴火。

令黎轉身就跑,又頻頻回頭去看,剛跑了兩步,眼前忽然出現一堵人牆,她徑直撞了上去。

竺宴憑空出現,一手攬過懷中少女,一手消解掉她身後的火焰。

小女孩見到是他,氣焰頓時就滅了,也不再噴火,乖乖地站在遠處。

令黎被抱住的一瞬間,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下意識擡眸,直直撞入一雙琉璃色的鳳眸。

四目相對,心口處“怦”地炸開。

風吹過兩人的發絲,銀發與青絲若有似無地纏繞在一起。

出了幻境,青澀的青衣少年又重新變回了魔君的模樣。銀發玄衣,琉璃色的鳳眸不見了少年的倔強與桀骜,只餘下一片冷漠的死寂,如同覆蓋着一層薄薄的霜雪。

就仿佛魔君是魔君,少年是少年。

可她就是無比清楚地知道,他們是一個人。不論是魔君,還是少年,都是竺宴。

目光碰觸,眼前不可控制地浮現出一些不可描述的畫面,血液湧上臉頰,令黎覺得耳根有點發燙。

她立刻移開目光,後退一步。

竺宴順勢放開她,看向遠處的綠衣小女孩。

小朋友被他這麽一看,立刻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雖然她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但還是忍不住害怕。瑟瑟叫了一聲,立刻變回鳥身,扇着翅膀跑了。

令黎回頭,便見青色的長羽劃破天際。

那再熟悉不過的鳥兒讓她心頭一跳,脫口而出:“青耕!”

“她是青耕夫婦的孩子。”

青耕夫婦的孩子……她便是他們當年留下的那枚蛋嗎?

想到相繼離開的那些人,鼻間又一次發酸,她輕聲問:“她多大了?”

“五百歲。”

天酒灰飛煙滅之時就有這枚蛋了,那時竺宴還沒有做神君,竺宴做了一萬年的神君,之後才堕魔,小青耕竟然才五百歲。

竟是過了這麽多年才孵化嗎?

但令黎沒有再問,青耕夫婦也好,小青耕也好,甚至少年的竺宴,其實都與她無關,她只是一不小心誤入了燃犀幻境,經歷了別人的一生。再出來,還要面對無法言說的尴尬。

天地間只餘他們兩人,令黎垂着頭,她現在真的不太能直視眼前的竺宴。

風吹過竹屋後的竹林,傳來窸窸窣窣的風聲,卻愈發襯得天地間沉寂。

令黎:“那要不……我也先走了?”

竺宴沉默了一瞬,淡道:“天快黑了,吃完飯再走吧。”

令黎:“……”

我好歹救了你一命,我們的交情就只到“吃飯”?你還知道天快黑了,卻連一句“明日再走”都吝啬?

不值得!

對上令黎悲憤的目光,竺宴若有似無彎了下唇:“怎麽,你來從極淵,不是來賀壽吃席的?”

令黎瞬間洩氣。

她總不能說不是,魔君壽宴,我是交觞派來勾引你打算将你迷得五迷三道以後将你殺了的細作吧?

她只好點頭,敷衍道:“對,我就是來吃席的。”

那問題來了,吃席得帶賀禮,她的賀禮在哪裏?

比翼鳥倒是她的賀禮,但從燃犀鏡出來之後,她就不知道蠻蠻去了哪裏。不只是蠻蠻,其他t賀壽的仙家也都不見了,當夜去吃席的就只有她一個。

席面倒是很精致,擺在水榭之內。橘色的燈光映在水面上,粼粼波光看起來格外溫柔,有種說不出的纏綿。

就是空着手,有點尴尬。

令黎到的時候,竺宴還沒到,她左看看右看看,覺得沒有賀禮真的不太行。

但如今比翼鳥不見了,她全副身家就是那把坤靈劍。可她也沒有那麽大方,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命劍送出去給人做賀禮。

她翻出自己的乾坤袋,然而找遍了也只找到臨行前境塵交給她的兩枚煙花。

一枚紅色的煙花,一枚藍色的煙花,分別是做什麽的來着?

她給忘記了,只記得境塵說兩枚煙花齊放,他會原地解散仙門,連夜逃命。

竺宴一進來,便見她低着頭,一臉認真地盯着兩枚煙花研究。

“送給本君的賀禮?”他走過去。

令黎回憶得太認真,沒注意到他進來。來不及收起煙花,只得硬着頭皮站起來,将那兩枚煙花捧在手心,一臉誠懇地送到他面前:“嗯,你選一枚吧。”

雖然不記得紅色和藍色具體做什麽的了,但只要不是兩枚煙花齊放,那問題應該也不大。令黎這樣想。

卻見竺宴慢條斯理挑了下眉:“本君就不配兩枚都要?”

令黎:“……”

這個事情有點複雜,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她咽了咽口水,幹巴巴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竺宴:“哦?”

令黎:“這兩枚煙花不能同時放,否則會發生很嚴重的事情。”

會有一個仙門被就地解散。

竺宴擡了擡眼皮,下一瞬,他一拂袖,令黎手中的兩枚煙花就同時飛到了空中,在令黎驚恐的目光中,“砰”“砰”兩聲,藍色煙花和紅色煙花在漆黑的天幕之上同時炸開。

絢爛的光彩照落在湖面上的水榭,照在竺宴和令黎的臉龐,又很快落幕,天幕重新恢複漆黑。

竺宴看着平靜的天際:“你說的那個嚴重的事情,多久才會發生?”

他就一臉“本君等着”的神情。

令黎:“……”

應該,已經,發生了。

她已經能夠想象到交觞仙境之中,此刻境塵和各位師兄師姐師叔師伯們手忙腳亂收拾包袱跑路的畫面了。

她好像憑一己之力滅了一個仙門……

令黎這個席吃得十分難受,坐立難安。既有春風一度之後面對當事男子的尴尬,又有一不小心滅了師門的負疚。好幾次想着要不趕緊走吧,現在趕回去報信,說不定還能來得及阻止他們解散師門。

但是一想到她眼下這個腳程和境塵對于逃命一事的重視,她又覺得,應該是來不及了。

但她這副模樣在竺宴看來大概誤以為她在吝啬吧,因為多送了他一枚煙花而痛心疾首。所以竺宴緊接着就給她表演了一下什麽叫做慷慨大方。

竺宴:“本君也不白收你的賀禮,你離開之時便将青耕鳥帶走吧,當作本君給你的回禮。”

令黎一怔,茫然地擡頭看向他。

“回禮?來魔域吃席還有回禮嗎,我怎麽都沒有聽說過?”

往年交觞仙境其他師兄師姐來,也沒聽說魔域還給回禮的。還是青耕鳥這樣的大禮,但凡有,師兄師姐們還不得搶着來?

竺宴若有所思看向她,橘色的燈籠挂在檐下,熒熒燈火,照在少女白皙柔軟的臉龐。

“那可能是因為……”

令黎:“什麽?”

竺宴:“今日才開始有的吧。”

令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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