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章

第 53 章

這個席吃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說詭異吧, 又感覺還挺有情調。

燈火籠罩,美酒佳肴,還有兩枚煙花助興。

說有情調吧, 水榭之內除她之外再沒有別的客人,就連岸上也空無一人。仿佛整個從極淵都空了出來, 就只剩竺宴和她兩人,四目相對, 氣氛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令黎只好裝作十分餓的樣子,低頭吃菜喝酒,導致沒一會兒就吃飽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放下筷子,只好再拿起酒杯一點點淺酌, 又裝作雅興上來, 望着天上的月亮。

就是望了半天也沒賦出一首詩來。

令黎有點自責自己的不學無術,但一看到今日是上弦月, 小小的一道月牙, 想着要賦詩也确實有點難度,遂又原諒了自己。

一回頭, 對上竺宴的目光。

令黎如今有些害怕與他直視, 低頭喝了一口酒, 又準備再看看對岸的花, 卻聽竺宴忽然道:“今日是三月初三。”

令黎握着酒杯的手指輕輕一僵。

她的目光落在對岸的花,但夜色朦胧, 又隔得太遠,她的眼中空無一物。

腦子卻很清楚。

都說三月初三是魔君的生辰,其實幻境之內她就已經知道了, 三月初三根本不是魔君的生辰,而是天酒的生辰。

天酒一萬年前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竺宴卻仍舊年年為她過生辰。

心頭澀澀的,令黎收回視線,假裝不知道真相,含笑看向對面的男子,舉杯道:“君上生辰快樂。”

竺宴定定看着她,沒說什麽。見她仰頭飲盡,也執起酒杯,沉默地飲下杯中酒。

喝完酒,令黎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詫異地問:“怎麽還在三月初三?”

她不知道燃犀鏡中的時間是怎麽算的,但感覺不管怎麽算,都不至于倒回去吧?

竺宴:“第二年的三月初三。”

令黎:“……”

竺宴:“你已經在此處睡了半年。”

令黎:“…………”

她就說怎麽一覺醒來,比翼鳥不見了,前來赴宴的衆人也都不見了。

不對……“今年沒讓他們來嗎?”

魔君的排場大,每年的三月初三都要六界同賀,怎麽今年如此冷清?

竺宴:“讓他們來做什麽?再來刺殺本君一回?”

令黎心有戚戚焉。

去年的魔君壽宴,仙界刺殺,其他人渾水摸魚,結果所有人一同紮進了燃犀鏡中。若不是最後竺宴也不知怎麽進去了,他們已經死在裏面。

雖然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但令黎實在忍不住,輕聲問:“燃犀鏡呢?”

“碎了。”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令黎心中一空。

那感覺,像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碎了,她呆呆看着他,竟是愣了半晌。

反應過來,連忙輕點了下頭,表示聽到了,也明白過來為何今年沒有壽宴。

燃犀鏡雖是天酒的燃犀鏡,但卻是竺宴所做,送給天酒。燃犀鏡碎,竺宴說不定也元氣大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不起又一次的六界聯手刺殺,所以今年才沒有壽宴。

令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送你個禮物吧。”

“不是已經送了嗎?”竺宴看向天際,提醒她方才那兩枚煙花。

令黎只覺會心一擊:“……”

“那個是我不知道今年已經是又一年了,所以只能算是去年的禮物,我再送你一份今年的吧。”

竺宴安靜地注視着她,半晌,輕點下頭:“好。”

令黎放下酒杯,迅速将面前的桌案清了清,又看向他:“可以喚人給我送點東西過來嗎?”

竺宴:“不必喚人,你要什麽,我給你。”

他可能說太快了,忘記說自稱,令黎對上他的眼睛,有一剎那的恍惚,仿佛回到了扶光殿中兩人相伴的時光。

那時候少年少女青澀而大膽,許多事情嘗試起來肆無忌憚。

她睫毛顫了顫,飛快收回思緒,客氣道:“給我筆墨紙硯和一點點胭脂色的顏料就好。”

竺宴拂袖一揮,一整套筆墨紙硯和一盒胭脂色顏料就出現在令黎的案上。

她拿起筆,又看向他:“可能會要一點點時間,你若有事也可以先去忙。”

“本君今夜無事,看着你做。”

也行。

令黎低頭畫起來。

竺宴沒問她要做什麽,就坐在那裏,徑自飲着杯中酒,目光也不落在她身上。

這樣的相處,倒是比一開始自在了不知道多少。兩人各自做自己的事,也不說話,但清風解意,也是舒服的清風,自在的清風。

令黎低頭作畫,偶爾擡頭看他一眼。時間并不緩慢,不多時,她便放下筆,笑眯眯朝竺宴招了招手:“來看看,有什麽地方要改的嗎?”

竺宴看向她。

令黎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男子并非扶光殿中的少年,他是魔君,是六界之主,她怎能随意對他召之即來?

連忙揭起面前的宣紙,就要自己過去給他看,竺宴卻放下酒杯,起身往她走了過來。

令黎只好又重新坐下。

竺宴站在她t身後,視線落在她面前的紙張上。

紙上是一幅工筆白描。

上弦月懸挂在柳梢頭,水榭的檐角上挂着燈籠,男子姿态閑懶坐在案後,手執酒杯。微微側着頭,眉眼清隽疏冷。

畫的正是今夜此時的他。

他低眸看了半晌,低聲問:“只有本君一個嗎?”

“嗯?”令黎仰頭看向他。

“有些寂寞了。”他淡道,“至少今夜,本君不是一個人。”

令黎再看那幅畫。

這麽長的夜,這麽長的歲月,這麽冷的從極淵,他一個人,确實是有些寂寞。

“那再多加一些人進去?”令黎商量地問。

竺宴淡道:“這裏有多少加多少吧。”

令黎點點頭,有多少加多少。

一提起筆才反應過來,這話聽着大氣,可這裏就只有一個她啊……然而他是魔君,她只是一棵沒用的扶桑,她與他一同入畫去湊熱鬧,這不太好吧?

令黎沉默一瞬,轉頭試探地問:“要不,我再給您想象一些人出來?我想象力還不錯。”

竺宴:“……”

懶得對她有所期待,他直接奪過她手中的筆,微微俯身,自己在她的畫上繼續描繪起來。

男人身形高大,忽然這麽壓下來,令黎的心一瞬飛快地往胸口撞,連忙就想讓開。

“別動。”竺宴目光專注落在筆下,嗓音低沉,帶着威嚴。

令黎只好僵着身子坐在原地。

然而她這麽坐在這裏,竺宴的手臂修長,懷抱寬闊,她整個人就仿佛是被他圈在了懷裏一般。熟悉的冷檀氣息将她包圍,令黎緊張得一動不敢動,甚至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好在竺宴的畫術不錯,不多時就畫好了。他将筆擱回筆架,重新直起身體。

那種仿佛被他抱在懷裏的壓迫散去,令黎長長松了一口氣,低眸只見那幅畫經過竺宴的調整,此時多了一名少女。

少女風華月貌,坐在他的對面,手中拿酒杯,杏眸盈盈含笑看向他,正是她方才邀他共飲的畫面。

風吹來,她衣袂輕飄,檐角的燈籠将她的臉龐照得柔和明亮。像冬日裏的一簇火光,又像是霜雪消融後,人間開出的第一枝杏花。

少女的模樣,令黎再熟悉不過,她每日都能從鏡中看到。但她卻不知是天酒,還是自己。

是天酒吧,今日是天酒的生辰。

可是此情此景,這裏明明就只有她。

然而令黎很快就打消了糾結的念頭,是誰都沒有關系,反正是送他的禮物,他自己畫的,按他的要求來就好。

她将自己當做純純工具人,心無雜念地向他确認:“這樣就可以了嗎?”

竺宴颔首。

“那你先背過身去。”

竺宴看着她,顯然不太願意配合這樣的要求。

令黎有點氣:“……你這個人怎麽一點情趣都不懂?禮物要有禮物出場的儀式感啊。”

竺宴忍俊不禁看了她一眼,終于配合地背過身去。

他的身後,令黎迅速将自己變回原身,以指為刃,劈下自己一段枝條。

扶桑枝條水火不侵,不懼刀劍,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如何砍下。

她取了樹枝,又飛快變回人形。

竺宴背對着她,看着天上一彎月牙,問:“疼嗎?”

令黎正低頭将扶桑木刻成印章,聞言手一抖,轉頭看向他,卻見他分明一動不動,并未偷看。

“你後背長了眼睛嗎?”她沒好氣問。

竺宴不答。

令黎想想也是,到底竺宴身上流的是創世血脈,就算是千裏之外的事也瞞不過他的眼睛,何況就在他身後。

“有一點,不過還好,我枝條很多。”令黎老實道。

“疼不疼跟你枝條多不多,有什麽關系?”

令黎一面刻印,一面随口答:“當然有關系。因為我有很多枝條,所以給你一點也沒關系。但若是你想要我開出來的花,那就萬萬不行了。”

竺宴:“……”真的不該對她抱有期待。

沉默片刻,他輕飄飄道:“等你開得出花再說吧。”

令黎:“……”會心一擊!

為了避免繼續互相傷害,她不再說話,專注地以指為刃雕刻扶桑木。

很快,一枚嬰兒掌心大小的圖案印章便刻好了。她拿新做出的印章蘸取胭脂色的顏料,重重摁在宣紙之上,再拿開,紙上便多出了一幅月下對飲圖。

線條入神,兩人的容貌惟妙惟肖,胭脂的顏色又分外溫柔。

她滿意地笑了笑,這才喊竺宴回頭。

竺宴的視線落在宣紙之上,目光凝了凝。令黎起身,雙手捧起親手雕刻的扶桑印章送到他面前:“送給你!”

竺宴擡眸,視線直直看進少女的眼中。

那雙澄澈的杏眸之中,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身後,柔和的燈籠、波光粼粼的湖面,遠處,一彎淺淺的月牙,明亮地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上。

他擡手接過。

*

令黎覺得今夜十分圓滿。

很難得,她竟然想起了自己罕見的長處,作畫、刻章、還有扶桑木,她想想都佩服自己,竟然将自己僅有的一點長處全給湊齊了。

魔君果然慷慨,收了她的煙花,就要将小青耕送給她;收了她的印章,又要将獾疏送給她。

但她怎麽好意思收?

她心裏再清楚不過,青耕和獾疏都是天酒的。她在燃犀鏡內做一做天酒的替身也就罷了,出來了就不好再拿別人的東西。

她擺手拒絕:“不用不用,也不是什麽貴重的禮物,不用給回禮。”

竺宴若有所思看着她,輕哂一聲,也沒堅持。

令黎起初還不明白他那個輕哂是什麽意思,但沒過多久,她就懂得了。

離開水榭,竺宴看向她:“你可以走了。”

令黎:“……!”

天都這麽黑了,你讓我怎麽走!

竺宴:“不是說好的,吃了飯就走?”

令黎:“……”

我說真的,早知你如此無情,我必不會送你禮物!

再說真的,如果不是從極淵深三百仞,四面冰山魏然矗立,如今沒有神力的她根本飛不出去,她現在、此刻、立刻轉頭就走!

然而她确實是沒有神力。

她不得不氣短地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問:“能送我出去嗎?我飛不出去。”

“不能。”

“……”

竺宴一臉認真:“本君今夜飲酒了,魔域有法令,酒後不得飛行。否則君上犯法,與衆生同罪。”

令黎:“……”神特麽酒後不得飛行!

你猜我信不信?

“那你要我怎麽走?”令黎惱怒問,“你總不能讓我自己爬出去吧?這裏這麽深,我就是爬到明年我也爬不出去啊!”

聲落,獾疏和青耕憑空出現在她面前。

竺宴不輕不重看向她。

令黎:“……”

有的時候,她真的分不清眼前這個人到底是好心還是歹意。

明明送了她貴重的回禮,卻偏要連夜将她趕走。

大晚上的,她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他真的就這麽放心?

還是說,他對她的容貌就是十分放心?

後面這個想法讓令黎瞬間怒從中來,一刻都不想再見到他了,頭也不回爬上獾疏的背,連夜離開從極淵。

竺宴久久站在原地。

一人一獸一鳥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他卻是對着她離開的方向,站了許久。

直到無漾出現在他身後,他啞聲道:“你跟去看看。”

無漾嘆了一聲:“你今夜還要以元神血祭魂燈?”

竺宴:“今夜是三月初三。”

無漾心下不忍。那魂燈燃着他一半元神,平日裏便夠他受的了,每逢三月初三,他還要以元神為陣,以神血為祭,護養魂燈,方能支撐魂燈再燃一年。

但也只有一年。

年年如此。

無漾問:“她已經回來了,還需如此嗎?有沒有別的辦法?”

竺宴轉身從他身旁走過:“若不如此,怎叫天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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